妈妈的古香缎

孟飞

秋天，树叶渐渐变黄，一片一片飘落。

不知哪一天，院子里那棵大柿树的叶子全都掉光了，只在树枝上挂着红艳的果实。

妈妈把藤椅搬到太阳地里，坐在藤椅上出神。

“您在做什么？”我上前叫她。

怎么回事？妈妈的眼睛里有泪水呢。

冬天，雪花一片一片从窗前飘落。

妈妈把藤椅搬到窗前，默默注视着。

院子里没有人，空空荡荡的。

从前，外婆坐在这把藤椅上，梳她那宛如银瀑般的长发，梳得如同丝绸一般顺滑，然后绾上发髻。外婆坐在这把藤椅上，给我们织毛衣、做衣服、钉扣子，那些衣裳、扣子，好像永远也织不完、缝不完似的。

外婆最后也是坐在这把藤椅上，安详地睡了。

自从外婆去世，我再也没见妈妈笑过。

那一年，姐姐十三岁，我十岁，我们都想让妈妈重新笑起来。我们拉着妈妈去田野里漫步，去动物园看动物，去松花江滑雪橇，妈妈虽然去了，可是一直没有笑。

春节临近，又下起雪来，雪花轻轻飘荡，那么洁白，却好像有无限忧伤。我和姐姐默契地想到，只要是下雪天，妈妈就更是思念外婆。我俩悄悄商量，决定拉着妈妈去逛商场。

妈妈本也打算去购置年货的，穿戴好了，跟我们一起往商场走去。

我留意观察妈妈，她浑身黑色的衣裤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显得那样沉重，映衬得脸颊格外苍白、哀伤。

到了商场，妈妈领着我们逛来逛去。快过年了，红红的挂历，红纸包裹的点心，花花绿绿的糖果，人们的一张张笑脸，到处都喜气洋洋的。

妈妈除了没有笑容，跟平常人一样，向营业员问问这问问那，又征求我们的意见，选买了一些过节的糖果、点心。

我和姐姐守着卖服装的柜台看个没够，选哪一件过年穿好呢？我俩入迷地看啊看啊，不知什么时候妈妈不见了。

我们在卖布料的柜台找到了妈妈。那个柜台非常好看，各式各样的布料并排摆放着，妈妈会缝纫，特别喜欢在这个柜台流连。这会儿，她正趴在一匹展开了的布料前埋头欣赏呢，我和姐姐回来找她，她都没有发觉。

姐姐也趴过去看，问：“这是什么料子呀？真好看！”

“是古香緞，你也觉得好看？”妈妈说着，转过头来。

呀，妈妈在微笑呢！

什么是古香缎啊？我个子矮，踮起脚尖才看得到，只见那缎面古铜色的底色上，织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山峦树木等等纹样，整块布料闪烁发光，绚若朝霞。

营业员阿姨亲切地说：“这古香缎是新到的货，之前咱们这儿没卖过。您是打算做旗袍的吧？”

“不。”妈妈摇摇头。

“想做棉袄？”

“嗯，做棉袄可能更好。”

“做棉袄肯定好看呀！让孩子们帮你拿个主意吧，来！”营业员说着，把衣料往外展开了好长一截，搭到妈妈身上。

呀，妈妈披上这块衣料，就好像沐浴在晨光里，别提多好看了。

我们都夸好看，而且，妈妈的粗布棉袄已经穿旧了，也该做件新的了。我们怂恿妈妈买，妈妈却不好意思地把衣料还给营业员，谢过她，领着我们离开了。

我们问妈妈为什么不买，妈妈轻声说：“那么贵哦，再说，我并不是真的喜欢。”

妈妈嘴上说不喜欢，可是，我和姐姐发现，每次逛商场的时候，妈妈总要去布料柜台看古香缎。那个柜台的营业员阿姨已经认识妈妈了，几次之后，妈妈担心光看又不买，会引起人家厌烦，后来再去，就装作是顺便从那里走过。可是，那位营业员阿姨特别热心，见到妈妈经过，就热情地展开那匹古香缎，喊妈妈过去看。

就这样，我们跟妈妈一起欣赏过好几回古香缎。那瑰丽的缎面上美丽的纹样图案，吸引着妈妈的视线不愿离开。有时，妈妈一边轻轻抚摸着古香缎光滑的缎面，一边情不自禁地轻声赞叹：“太好看了！太好看了！”

还有两天就过年了，这天晚上，我们全家人一起包饺子，原本是高高兴兴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妈妈忽然又红了眼眶。

姐姐把我拉进屋里，悄悄说：“妈妈又想外婆了！从前，妈妈有外婆心疼，可现在，外婆不在了，咱俩要心疼妈妈。妈妈那么喜欢古香缎，咱俩攒钱买一块送给她做新棉袄好不好？”

我拼命点头，可是，古香缎那么贵，我们手上只有一点点零花钱，什么时候才能攒够呢？

“咱俩把过年的新衣服全都退了吧！”姐姐提议。

“那咱们只能穿着旧衣服过年了。”我一边点头，一边掉眼泪。

“还有，压岁钱和买零食的钱都不要花，全都攒上。”

“嗯，全都攒上，呜呜……”

“不要哭嘛，想想吧，等咱们把古香缎送给妈妈的时候，她该多开心呢。”

就这样，我和姐姐到商场把过年的新衣服退了，把钱悄悄攒起来。

在当年，过年穿新衣服是小孩儿们最盼望的事啦，通常大年三十儿晚上，我们就会怀着兴奋的心情把新衣服穿上身了。

那一年，我和姐姐把新衣服退了，到了年三十儿晚上，妈妈见我俩还都穿着旧衣服呢，就问：“怎么不换新衣服呀？”我和姐姐已经事先商量好了，对妈妈说：“我们还不舍得穿呢。”妈妈哦了一声。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在往年，我和姐姐吃过早饭，就会迫不及待地去老师、同学家里拜年，过年的喜悦自不必说，其中还有个小秘密，过年穿上了新衣服嘛，心里特别高兴，总想让大家早早看到。

大年初一出门不穿新衣服实在是不正常。为了不让妈妈发现我们退掉了新衣服，那一年的大年初一一整天，我和姐姐都闷在家里没有出门。大年初二，妈妈见我俩从外头回来还是穿着旧衣裳，又问起来了。怎么回答才好呢？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却见姐姐跟妈妈撒娇说：“哎呀，您总催我们穿新的，可您自个儿好几年都没穿过新的啦，我俩劝您买件新衣服过年您就是不肯买。我俩呀，是想跟您保持一致，您穿着旧衣服过年，我们也穿旧衣服过年。”

“傻丫头！看头发都跑乱了。”妈妈一边疼爱地说着，一边吩咐姐姐坐下。妈妈那灵巧的十指飞来飞去，给姐姐编了一种特别好看的发辫，又系上好看的发绫子。

就这样，我们瞒过了妈妈。虽然没有穿着新衣服过年，但是一想到有一天我们会攒够了钱，买来古香缎送给妈妈，我心里就暖洋洋的。

春节过后不久，新学期开学了，每天上午第二节课间，我和姐姐的学校都有课间加餐，姐姐跟我约定好不吃这个加餐，把钱省下来攒上。

我和姐姐想尽一切办法攒钱，钱都交给姐姐管理，她有一个记事本，攒下的每一分钱都记录在上面。有一天，我实在馋得难受，偷偷买了一包怪味蚕豆，吃得满口香喷喷的。蚕豆吃完了，我就后悔了，自责了好几天。

我俩悄悄攒钱，妈妈一直没有察觉。

四月，迎春花开了，冰城大地上一片片鹅黄。积雪渐渐消融，垂柳发芽了，嫩绿的枝条随风飘荡。

燕子飞回来了。

我和姐姐终于攒够了钱，这一天放学后，我俩一起到商场去买了一块古香缎。回来的路上，我俩别提多高兴了。

回到家，却见藤椅又被妈妈搬到了院子里，整个冬天，藤椅一直在屋子里。初春的阳光照耀着老藤椅，春风吹拂，老藤椅好像在轻轻晃动。

妈妈刚刚给大柿树修了枝，在埋头归拢修剪下来的枝杈，她穿着浅灰色旧布褂。

我和姐姐小心翼翼地展开古香缎，悄悄走上前，把古香缎披到妈妈身上。

妈妈立刻变得像霞光一样美丽了。

“古香缎？！哪儿弄来的？”妈妈惊讶地问我们。

我和姐姐本不想说是怎么攒的钱，可是，见妈妈着急起来，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

妈妈捧着古香缎，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流下来，哽咽着说：“你俩为了给我买古香缎，吃了那么多苦，这么长时间，我对你们的行动一点都没察觉，哪还像个当妈的呀！唉，我没跟你们讲过，其实呀，这古香缎是跟你们外婆有关啊。”妈妈哭泣得几乎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稍微平静点了，才给我们讲起来：

“你们外婆有过一块古香缎，那颜色、纹样跟这个几乎一模一样，也是古铜色的底色，织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青山绿树，仙境似的啊。那块古香缎是当初你们外婆出嫁的时候，她妈妈变卖了家当，给她买的。我记得小时候，时常看见你们外婆拿出那块古香缎来悄悄欣赏呢。那时候的日子很苦很苦，她整日整日地操劳，可是，每当她欣赏古香缎的时候，脸上就会流露出平时没有的神采来。我记得你们外婆说过，她喜欢古香缎，是因为看着它就好像看到了仙境里的妈妈！这块古香缎跟你们外婆那块太像了，我呀，看到它就好像看到了你们外婆。”妈妈停下来，好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后来呢？”我们忍不住追问。

“后来啊，1958年夏天，海河发大水，天津、河北地区遭了灾。我们村里的庄稼全都淹了，颗粒无收，水面上只看得到高粱的尾梢梢，远远看去，村庄像是漂在汪洋里的一条条小船。那年，我考上了高中，吃住都在学校，每个月要交七块钱伙食费，可是，家里穷得呀，根本拿不出这个钱来。是你们外婆，悄悄卖掉了半块古香缎，给我凑上了伙食费啊。再后来，你们出生后，外婆来帮着照顾你们，跟咱们一起生活，为了给你俩增加营养，她悄悄把剩下的半块古香缎也卖了，给你们订了牛奶喝。那时候，你们俩都还不记事呢。前些年，你们外婆还在世的时候，我心里总是挂记着想给她做件古香缎的棉袄，到处找这种面料，可市面上一直没有卖的。”妈妈眼里满是泪水，嘴唇微微颤抖，她努力克制着，不让泪水再涌出来。

我和姐姐都哭了。外婆把她全部的精力都用在照顧我们上了，去世前，还在给我们赶制过冬的棉鞋。

过了一会儿，妈妈擦擦眼睛，看看姐姐又看看我，道：“两个小鬼头！”

呀，妈妈笑了，笑得好开心啊！

妈妈摸摸我们的头，说：“从前，你们外婆省吃俭用地疼爱家人，想不到，你们这么小，也会这样做了。从你们身上，我看到了你们外婆的影子，我明白了，她老人家虽然去世了，但是，她的慈爱已经传承给了你们，生死并没有把她跟咱们隔绝开啊！”

起风了，大柿树的枝条随风摇来摇去，地上的枝杈也给吹散了，妈妈连声叹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唉，我多想给你们外婆做件古香缎棉袄穿呀，可是呀，没机会了哟！”

说着，妈妈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

好大的风呀！

天空忽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我和姐姐都喊：“妈妈快看！”

远方的天空中，燃烧着好大一片火烧云，绚烂耀眼，红色的像火焰、金色的像麦田、青色的像高山、紫色的像盛开的丁香花、古铜色的像大地，那壮丽的景象宛如一块巨大的古香缎。

我们静静注视着天空，那块古香缎那么遥远，又那么真实。

火烧云悄悄变化着。

隐隐约约，外婆的身影出现在古香缎般美丽的云彩里，向我们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