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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论

2018-07-07王安石

月读 2018年7期
关键词:先王士人骏马

天下之患,不患材之不众,患上之人不欲其众;不患士之不欲为,患上之人不使其为也。夫材之用,国之栋梁也,得之则安以荣,失之则亡以辱。然上之人不欲其众、不使其为者,何也?是有三蔽焉a。其尤蔽者,以为吾之位可以去辱绝危,终身无天下之患,材之得失无补于治乱之数,故偃然肆吾之志b,而卒入于败乱危辱,此一蔽也。又或以谓吾之爵禄贵富足以诱天下之士,荣辱忧戚在我,吾可以坐骄天下之士,将无不趋我者,则亦卒入于败乱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又或不求所以养育取用之道,而諰諰然以为天下实无材c,则亦卒入于败乱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此三蔽者,其为患则同。然而用心非不善,而犹可以论其失者,独以天下为无材者耳。盖其心非不欲用天下之材,特未知其故也。

且人之有材能者,其形何以异于人哉?惟其遇事而事治,画策而利害得,治国而国安利,此其所以异于人也。上之人苟不能精察之,审用之,则虽抱皋、夔、稷、契之智d,且不能自异于众,况其下者乎?世之蔽者方曰:“人之有异能于其身,犹锥之在囊,其末立见,故未有有其实而不可见者也。”此徒有见于锥之在囊,而固未睹夫马之在厩也。驽骥杂处e,饮水食刍,嘶鸣蹄啮,求其所以异者蔑矣。及其引重车,取夷路f,不屡策,不烦御,一顿其辔而千里已至矣。当是之时,使驽马并驱方驾,则虽倾轮绝勒,败筋伤骨,不舍昼夜而追之,辽乎其不可以及也,夫然后骐骥騕褭与驽骀别矣g。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故不以天下为无材,尽其道以求而试之耳。试之之道,在当其所能而已。

夫南越之修簳h,镞以百炼之精金,羽以秋鹗之劲翮i,加强弩之上而彍之千步之外j,虽有犀兕之捍,无不立穿而死者,此天下之利器,而决胜觌武之所宝也。然而不知其所宜用,而以敲扑k,则无以异于朽槁之梃。是知虽得天下之瑰材桀智l,而用之不得其方,亦若此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于是铢量其能而审处之,使大者、小者、长者、短者、强者、弱者,无不适其任者焉。如是,则士之愚蒙鄙陋者,皆能奋其所知,以效小事,况其贤能智力卓荦者乎?呜呼!后之在位者,盖未尝求其说而试之以实也,而坐曰天下果无材,亦未之思而已矣。

或曰:“古之人于材,有以教育成就之,而子独言其求而用之者,何也?”曰:“天下法度未立之先,必先索天下之材而用之。如能用天下之材,则能复先王之法度。能复先王之法度,则天下之小事,无不如先王时矣,况教育成就人材之大者乎?此吾所以独言求而用之之道也。”

噫!今天下盖尝患无材可用者。吾闻之,六国合从,而辩说之材出;刘、项并世,而筹画战斗之徒起;唐太宗欲治,而谟谋谏诤之佐来m。此数辈者,方此数君未出之时,盖未尝有也。人君苟欲之,斯至矣。今亦患上之不求之、不用之耳。天下之广,人物之众,而曰果无材可用者,吾不信也。

(《王荆公文集笺注》卷二十七)

注释:

a 蔽:遮蔽,障碍,偏见。

b 偃然:安然,任意。

c 諰諰(xǐ):担心,害怕。

d 皋、夔、稷、契:皋,即皋陶,舜帝时掌刑之官,以正直闻名天下。夔,具有非凡的音乐才能,后受到舜的赏识,被提拔为乐官,主理乐舞之事。稷,即后稷,尧舜时期掌管农业之官,为周朝的始祖。契,舜帝时掌教化之官,为商朝的始祖。

e 驽骥:劣马和骏马。

f 夷路:平路。

g 騕褭(yǎo niǎo):骏马。 驽骀:劣马。

h 修簳(gǎn):长箭。

i 劲翮(hé):坚硬的翎管。

j 彍(guō):张满弓弩。

k 然而不知其所宜用,而以敲扑:原本作“然用以敲补”,文意稍差,今据《宋文鉴》改。

l 瑰材桀智:奇伟杰出的人才。

m 谟谋:计策谋略。

大意:

天下需要忧虑的事,不是人才不多,而是在上之人不希望人才众多;不是士人不想作为,而是在上之人不让他们有所作为。任用人才,就像为国家挑选栋梁,得到他们,国家就会安定而繁荣,失去他们,国家就会灭亡而受辱。然而在上之人不希望人才众多,不让人才有所作为,这是为什么呢?这里有三种偏见。其中最突出的,就是认为自己的地位可以远离耻辱、断绝危害,一辈子都不会有天下危亡的祸患,人才的得失无关国家治乱,因此任意放纵自己,最终陷入失败、动乱、危亡和耻辱之中,这是一种偏见。还有人认为,我的爵位、俸禄、权位和财富足以引诱天下士人,他们的荣耀屈辱、忧虑悲伤都由我决定,我可以安然端坐,傲视天下士人,他们将无不归附于我,最终也陷入了失败、动乱、危亡和耻辱之中,这也是一种偏见。还有人不探求培养、教育和选用人才的方法,而是满怀忧虑地认为天下确实没有人才,最后也要陷入失败、动乱、危亡和耻辱之中,这也是一种偏见。这三种偏见,带来的危害是相同的。然而用心并非不好,还可以讨论失误原因的,只是那些认为天下没有人才的人吧。大概他们心中并非不想任用天下的人才,只是不知道其中的原因罢了。

何况有才能的人,外表与他人有什么不同呢?只是他遇到事情,就能很好地解决;出谋划策时,能辨明利害;治理国家,国家就能安定富強,这是他们不同于他人之处。在上之人如果不能精心考察,审慎使用,那么他们即使拥有皋陶、夔、后稷、契那样的才智,也不可能从常人中脱颖而出,何况才智低于他们的人呢?有偏见的人说:“人们身上具备特殊才能,就像锥子放在口袋里,尖端立刻就会显露出来,因此没有具备才能却未被发现的人。”这种人只是看见锥子在口袋中的情形,却没有看到马匹在马厩里的状况。劣马、骏马混杂相处,喝水吃草,嘶叫踢咬,它们的不同之处是很少的。等到骏马拉着重车,走在平坦的道路上,不用频繁鞭打,不用操心驾驭,一拉缰绳,千里路程立刻到达。而这个时候,让几匹劣马并驾齐驱,即使跑坏车轮,拉断缰绳,累伤筋骨,昼夜不停地追赶骏马,还是远远赶不上,这之后好马劣马才判然而别。古代的君主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不会认为天下没有有才之人,他们用尽办法寻找、考察人才。考察的方法,不过是让他们承担力所能及的工作罢了。

南越的长箭,以千锤百炼之金属为箭头,以秋鹗的硬翎为箭羽,置于强弩之上,满弓可射至千步之外,即使是凶猛的犀牛,也没有不被立即射穿而死的。这种箭是天下锐利的武器,是展示武力时应当珍视的。但是如果不知道它所适合使用的地方,而用来敲敲打打,那它就和腐朽枯槁的棍棒没有区别了。由此可知,即使得到了才智卓越的人,如果使用的方法不当,情况就会像这样。古代君主懂得这个道理,于是精心衡量一个人的才能,慎重对待,使大小、长短、强弱之才都担任他们适合的工作。如此,则士人中愚昧浅陋者,都能发奋振作,做一些小事,何況那些德才兼备、智力超群的人呢?唉!后世在位的君主,大概没有懂得这个道理并实际运用,只会说天下果然没有有才之人,这也是没有认真思考罢了。

有人说:“古人对于人才是采用教育的方法来造就他们,而你只讲寻求人才加以使用,这是为什么呢?”我说:“天下法令制度没有建立之前,就必须先寻找天下的人才来使用。如果能使用天下的人才,就能恢复先王的法令制度。能恢复先王的法令制度,那天下的小事就和先王时代一样了,何况是教育造就人才这样的大事呢?这就是我只说寻求人才并加以使用这一道理的原因。”

唉!如今天下大概还有人担心没有人才可用。我听说,战国时六国合纵,辩论、游说的人才就出现了;刘邦、项羽并起争雄,出谋划策、勇武善战的人才就涌现了;唐太宗想要治理天下,谋略运筹、敢于直谏的辅臣就投奔而来了。这些人才,在那几位君主没有出现时,大概也不会显露出来。君主们想要得到他们,他们就纷纷前来了。现在忧虑的是在上之人不愿寻求人才,不愿使用人才。天下如此广大,人物如此众多,却偏要说果真无人才可用,我是不相信的。

【解读】

征贤求才,任贤用才,是成就事业的关键。中国古代政治家对此有过很多思考,最著名的莫过于唐代韩愈的《马说》。在文章中,韩愈生动地描写了千里马的遭遇: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良马!”还发出了“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慨叹。足见识才辨才之难,才尽其用之难。

作为改革家、政治家的王安石,在《材论》中也将优秀的人才比喻为奔驰千里的骏马,但他的目的更加明确,即唤醒更多的“伯乐”。他敏锐地指出,身处“伯乐”之位的人,出于种种偏见,让无数的“千里马”老死于槽枥之间,蹉跎一生,虚掷光阴,才华耗尽。真正想要有所作为的“伯乐”,不但要主动去寻找“骐骥騕褭”,还要精心考察,审慎使用,让这些“瑰材桀智”在最恰当的岗位上发挥最大的作用。“使大者、小者、长者、短者、强者、弱者,无不适其任者焉”,这种认识更为客观,眼光更为务实,胸怀更为博大,同时体现了王安石作为政治家的使命感和责任感。(王瑜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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