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粉战争 100种标准和100种反抗
2018-07-06裴晨听
裴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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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蓝色皮草的王菊补位出场时,钱安和男友正躺在沙发上懒散地吃外卖。“是她!她怎么会穿这种衣服!好显老啊!她还那么黑!”他一贯的犀利挑剔。一旁的男友更是打趣:“哎呦我去,她这个貂!整得就跟我初中班主任一模一样!”当然,这只是戏谑。王菊的镜头太少,逐渐被人淡忘。
直到王菊淘汰了更具女团气息的倪秋云,还没有人想清楚这是为什么。那段时间,圈里知名博主“鸡姐”开始带头吐槽王菊:“地狱空荡荡,王菊在土创。”她成了恶搞表情包的首选素材,钱安也加入了群嘲,他P了一张王菊手拿杀猪刀的黑图,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但王菊竟然翻盘了。
练习室里,一群女孩起哄喊王菊表演,王菊丝毫没有扭捏,捏着嗓子摆出黑照中的pose,自己喊出了:“地狱空荡荡,王菊在土创。”她自嘲自己是“来自地狱的使者”,一时间圈粉无数。钱安油然而生一种敬佩:“太大度了,我们那么多人去搞她,骂她,她就一笑而过。”他还记得王菊第一次出场时,和五个朋友,窝在北京朝阳区的出租屋里,点了呷哺火锅,客厅里回荡着王菊,火锅咕咚咕咚。
王菊肤色黑亮,体态敦实。一对拳头大的耳环,一件露着肚脐的短装,红色运动裤搭配白色板鞋,异常嘻哈。其他女孩瞪大双眼,嘴唇微张,惊讶,仿佛看见有人走错了片场。她的形象并不符合女团工业的标准。长久以来,造星舞台继承了韩国娱乐流水线的风格,批量生产大眼睛的呆萌女孩。
但王菊爆发了,女孩们交头接耳:“来势汹汹的感觉。”
当唐雯看到舞台上穿着嘻哈的补位选手自报家门时,并没有意识到她就是无数次和姐妹们讨论过的王菊:隔壁专业,跳民族舞很棒。天华学院毕业后,曾经的同学都按部就班地进入职场,最“突破”的不过是去当了空姐。同学聚会上,大家画着一字眉网红妆,睁大眼睛对着镜头比心。
但当节目组亮出王菊的大学毕业照时,唐雯立刻拿起手机和同学们交流。她的好姐妹吴洁曾是王菊同一个舞蹈团的,“同级同系还一起跳舞”,对于王菊的走红显得有些不可思议:“她现在那么火的?”想去看看王菊的朋友圈,发现对方早把她删除。
在她的大学同学看来,现在的王菊看起来很陌生。6年前,新年晚会彩排,在校同礼堂,唐雯看着当时的王菊,她留着一头披肩卷发,在舞台上的一排小姑娘中,显得“白净,清纯”,就是个典型的亚洲小妹妹。
“现在变成欧美范的大妞了。”她感到很突然,“相当惊讶。”
现在看,这件事情显得有点魔幻。假如那時候的王菊走上101舞台,没有人会感到诧异。她就像是101个女孩中的一个,镜头扫过,不过又是一支美少女军队。她们是由这样一批人构成的,穿着同样的粉色制服,唱着同一首歌,跳着相同的舞,她们面容姣好,笑容甜美。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口红色号。
她的变化太明显了,相当于重新定义了自己。在一次节目组放出的后台片段巾,有人问起这个问题。她说,那时候心里不知道美的标准是什么,但现在她觉得,精神独立太重要了,她再也不想回去了。
她会成功吗?这是所有人的疑问。女团的审美标准早就固定了,造星工业建立了一个虚拟语境,每个环节都围绕着这个标准,紧紧扣在一起,1.0、2.0、3.0,源源不断,持续供应。那是一整套严格的流水线:特定的人设,特定的观众,特定的审美。用的是同一款模具。
应援的粉丝们沉浸在这个语境中,任何不符合标准的异类都会遭到排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王菊一开始被全网群嘲。她看起来没有太多机会:按照女团的标准,3分36秒的主题曲,留给每个人的镜头只有几秒钟。即使在两个多小时的节目中,想刻意找到她,拉进度条也是比较困难的,时间对每个人都很公平。
但就几秒钟,王菊一个转身,一句话,把整个局面改变了。她就像是这支美少女军队中异军突起的女王,电影中的一枚意外彩蛋,突然从平静的水面浮现。
一个造星运动中的克里斯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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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王菊进入公司,开始接近自己的舞台梦。那一年,女团尚处在前路迷茫的时期。女团综艺频繁亮相,电视、网络两大平台纷纷加入战局。但即使是腾讯,《最强女团》也仅仅突破千万的观看人数,相较《创造101》6期29亿的播放量,显得不值一提。无数精心打扮的女孩,在只有发呆的宅男出没的小剧场登台又谢幕,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一年后,王菊站上了舞台。她说此前的一切经历“都是在为这一刻做准备”。关于她的参赛有着各种励志且具有画面感的故事流传,有人说节目组去上海公司面试的时候,王菊在玻璃门外眼巴巴地看着。
但她的同事Michelle向我否认了这个说法。“哪里来的玻璃门?”她说,公司在模特群里发布了节目组的招募信息,看到通知的王菊没有出声,私下找了报名对接的人,对此大家“毫不意外”。每次团建、年会,王菊都有令人惊艳的舞蹈表演,公司的常规表演课上,王菊也颇为活跃,有时还会教模特跳舞。
王菊的同学们在朋友圈交换信息,试图拼凑出这位突然冒尖的失联老同学的情况。她毕业后当过小学老师、做过互联网猎头,直到一年前进入模特公司,算是和演艺圈挂上了钩。她一直是个注意形象的人,即使在模特公司跑外勤,也踩着7公分左右的高跟鞋。只用了半年,王菊转入公司。
当以鹿晗为代表的“归国四子”在娱乐圈搅动流量风暴,韩国那套成熟的造星工厂,在流水线上已经复制粘贴了一批又一批风靡亚洲的偶像艺人。从韩国取经归来的乐华娱乐,在舞台上推出了这套体系下的优等品——吴宣仪和孟美岐,两人就像女团的标准样板,唱跳实力和颜值身材俱佳,在国内引发一阵pick热潮。
《创造101》选手王菊重新定义了偶像标准。
这套标准现在被改写了。
在北京常营的一家公关公司内,吃饭的时候,一个运营组的leader突然要求大家交出手机,给王菊投票。有个直男同事pick个呆萌的高人气选手,他问对方,“占了那么多资源,一点进步没有,你会乐意吗?”直男说:“好看就行。”那天,在四个人的头脑风暴会上,一个人在看文件,一个在打字,他们谈论着初心,突然有一个女生说菊姐,他接了话:“你一票,我一票,要把菊姐送出道。”
5月29日0点刚过,粉丝群掀起了一波投票热潮。
“新的一天!冲啊!!!”
“菊续投票!!!”
就在两个半小时前,王菊登顶地铁应援投票榜。从第五名到第四名,粉丝用了12小时,而从第二名票到第一名,他们只用了15分钟。“菊势大好!”粉丝群里一片欢呼。0点12分,新战场开辟。王菊冲进微博热搜:第12名,还不够。作为全网影响力最大的社交平台,微博热搜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一个小时后,王菊进入热搜排行第三,粉丝们看到了登顶希望。“菊姐热搜不登顶,谁也别想自然醒。”新口号喊出。
2点02分,热搜成功登顶。
周一晚上,回到老家的钱安躺在卧室悠闲地享受着假期,与此同时地铁应援投票却进行得异常焦灼。8点25分,群里有人突然亮出数据:“菊姐带上铜皇冠,大家赶紧保三冲二。”钱安第一次意识到菊姐有那么多粉丝。从卧室冲出,“抢来我妈的手机,我爸的手机,我爷的手机,我奶的手机,给王菊刷票。”在书房打麻将的四个人惊呆了。
钱安的母亲显得有些不爽:“王菊是你妈吗?”
她说,“我舞蹈大赛,你都没给我拉过票?”
3
人们喜欢看到王菊身上那种张扬,喜欢看到这场张扬的成功。当王菊站在舞台上,手握话筒坚定地说出“标准和包袱都被我吃掉了”,全场沸腾。这时候,在济南的一个男生寝室,混合着室友吃鸡的咆哮、看球的怒吼和女友通话的低语,异常嘈杂。李盛侧身躺在寝室的床上,戴着耳机,看到王菊“一个贼帅的转身”,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又激动又想哭。
“她的样子就是我想成为的样子,特别潇洒。”从13岁开始,李盛活在一个被黑的语境中,他们嘲讽他,逼着他帮人写作业。一次午休,吃完饭的李盛趴在课桌上发呆,前排的几个同学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正值春天,绿树抽芽,有种难得的惬意。
“娘娘腔。”男生突然开始嘲讽他。见他没有回应,陆续回到班级的男生开始聚集,“兄弟们上!”李盛一下子被拖到教室后面,男生们按住他的手脚,开始扒他的裤子,李盛试图挣脱,尖叫着反抗,沒有人来帮他。第一排的女学生回头张望了一下。“看什么看。”有人呵斥,女孩红着脸转过头去:“谁想看那个娘娘腔啊!”他被不断奚落嘲笑。
极富个性的钱安出柜了,但这只是少数,深柜是常态。“王菊给了大家很大的鼓励。”他说,他最终黑转粉。从麦当娜碧昂斯再到张惠妹蔡依林,气场强实力挂的乐坛diva(天后)一直是这个群体的icon,从对她们肢体动作、语言习惯的戏谑模仿中逐渐萌生出一种图腾式的膜拜。
在王菊身上,他们找到了这个新的图腾。粉丝群里,大家以“姐妹”相称,“1”和“0”在粉丝的身份下开辟出一块自由的交流空间。她的强大气场,感染了很多不属于这个工业流水线上的审美群体。
“女团里竟然有这么一个奇葩。”任彦有点惊呆了。她是这套造星体系的反感者。在她的想象中,女团一直是直男审美,对于按照模具生产出来的美丽,她相当不屑。现在,她开始到处为王菊拉票了。
大二那年,任彦第一次将长发剪至耳畔,染成了酒红色。上大学后,发现周围所有女生都开始留长发,大多还都是中分,都开始学化妆,穿的衣服可能会有不一样的款式,但是都是主流风格。“为什么女孩子现在的审美都那么单一?”尤其是用的自拍软件,“其实在现实生活中都是有个人特色在的。”任彦很不喜欢,想要跳出来。
因为有颜值撑腰,大家也没有觉得不妥,都称赞她的短发“很不一样,很好看也很适合”。看到王菊,任彦感慨:“她是活出了我想活出的样子。”任彦清楚以白为美,以瘦为美是社会对女性的规训,但是晒黑了还是会介意,会想办法补救;发现自己半年胖了十斤,语调也会不自觉地上扬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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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登顶,只是粉丝的狂欢。相关文案即刻出炉:“今夜,陶渊明们再创历史。今夜每一个陶渊明都值得骄傲。”与此同时,群主不断强调:“记住,少撕逼招黑,不要diss别家。”
上一次如此有影响力的粉丝拉票行为出现在2005年,同样是选秀节目,引发热潮的李字春同样有着打破传统定位的形象。粉丝们走上街头,以市区移动大厅为基点,开始全城掩票。而王菊的粉丝们开创了另一种可能。当满屏的搞笑表情包,创意文案都指向“王菊”这个名字,很少有人能忍住不去进一步了解她。
顾谦本来看了第一期节目就放弃了,对他来说,满是蹦蹦跳跳的小女孩,“没啥吸引人的点”。在朋友圈,他看到越来越多的王菊表情包时,还以为王菊和雄鹰高飞一样,“就是作为表情包存在的人”。直到后来,他看到很多人为参赛的“二表姐”拉票。
“太有意思了,没法不好奇。”他说。
越来越多的菊外人涌入粉丝群。这是一群富有个性的人,他们原本不属于造星的丁业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即使是应援团,也有固定的标准,应援棒的颜色、形状是规定好的。他们举着样式相同的手幅,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那是饭圈约定俗成的规定,而拉踩别家意味引战,相关言论一旦传出,便会给本方招黑。
SNH48女团。正如王菊们与传统女团的差别,菊粉们的表现也与传统的追星族不同。
“要以大菊,为重。”老粉语重心长。
可是这对新粉来说太难了。在一个王菊的粉丝群里,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追星,对饭圈的规则不理解,也不愿意遵守。他们不喜欢标准,假如说传统的应援团是建制派,他们就是无政府主义者。这是聚集的自由个体与体系的冲突,他们想要反抗。零散的吐槽开始出现。野蛮生长扩张的群人数,愈发混乱的讨论,令群主觉得难以管理。
5月31日,冲突爆发了。
“一上来就拿饭圈的条条框框来约束,反而容易招黑。”“菊姐都重新定义第一女团了,我们为什么不重新定义饭圈。”“改革派”声势渐起,据理力争。
“别打着菊姐粉丝的旗号搞破坏。”“每个圈都有每个圈的规则。”混迹饭圈多年的“保守派”起身捍衛,拒不退让。
突然间,群主开始踢人。500人的大群,成员数以肉眼可见速度减少。“加我入自由的陶渊明群!”“改革派”发起抢人的反攻号角,自动退群人数也急剧增长。群内出现前所未有的动荡。半小时内,三次易主,直至解散。
群里还剩80人的时候,我也被踢了。
“当你身处在这种环境里时,大家部热火朝天在投票,你难免也会很激动地投入。”钱安所在的一个500人非官方后援群里,至少有350多人是第一次追星,“从没粉过谁,不了解饭圈那一套。”但恰恰是这种自发的狂热,才产生了强大的创造性。正是他们贡献出无数朗朗上口的顺口溜,引爆社交狂欢。
提出“地狱空荡荡,王菊在土创”的鸡姐说:“你们懂那种几个人一起玩球,玩着玩着球太好玩儿了,来了一堆人一起玩儿。”他说,“好没意思啊,本来大家都是开心的,现在路过的人都要接一手球。我哭了。我对不起菊。”
这场冲突最后以菊粉的分裂告终。大大小小的冲突仍然不可避免。这段时间,王菊变得越来越有价值了,它逐渐成为这个工业体系新的标准。她的模特公司,收到了大量的广告邀约。从日用品、化妆品到租房中介汽车品牌。公关及市场部总监Michelle对我说:“还有菊花茶。”
6月2日,晚上8点,《创造101》新一轮的点赞通道开启了。对于她的粉丝来说,王菊的价值是她的气场,她精神独立,野心外露,她代表着他们向往的自由的情感,英雄般的个体解放。但当她出场时,粉丝们强调的个体特征和异议,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也就湮灭瓦解了。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一切都被规定,一切都被标准化,一切情感都小心翼翼的时代,我们反抗偶像,但最终,我们需要偶像。
(文中粉丝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