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粉成熟时
2018-07-06周路平
周路平
韩凯强第一次去鸟巢是陪女朋友看五月天演唱会,现场数万人挥舞着荧光棒,《倔强》《突然好想你》……尖叫,声浪,如繁星闪耀的荧光棒,对于宅男韩凯强,此刻有一种出离现实的疯狂与梦幻。
他除了高中粉过林俊杰,从来没有追过明星,更不会唱五月天的歌,只能尴尬地拿着荧光棒,随着节奏挥舞,嘴里哼唧着。他倒是不用担心滥竿充数被人拆穿。数万人的场子并不容易被发现,只不过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到尴尬和陌生。
两年后,当他以“锤友”的身份再次进入鸟巢时,终于找回了主场的感觉,完全不用担心尴尬症的问题。
他花了1000块钱买了最贵的内场票,离舞台只有三排距离。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老罗脖子、额头、脸颊上的汗源源不断地往外渗。在这个三万七千人的场子里,罗永浩比往常紧张了很多。尤其当屡次语音输入失败时,他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韩凯强忍不住朝台上大喊了一句:关掉重启。最终,老罗重启了Excel表格,靠着“理解万岁”涉险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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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凯强是锤子科技和老罗的一位资深粉丝。罗永浩更愿意将他们称为锤友,就像互相熟悉的朋友。
2014年,韩凯强在西安组织第一场锤友线下活动时,距离锤子科技第一款手机T1发布会,整整过去了3个月时间。
英语老师出身的罗永浩,没有经验,吃尽了苦头,手机良品率太低,导致大部分付了全款的用户,在开售一个月后还没能拿到手机。
当天的锤友活动有90人报名,来了70人,以学生、白领和私营业主为主。大部分是男生,女生两个巴掌就数过来了,这也是锤子科技每次举办大型发布会,女厕所都不用排队的原因。
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面,但有共同的价值认同,相处都很融洽。韩凯强自掏腰包,花了300多块钱,定制了一批带着锤子logo的水晶钥匙扣,每人送了一个。而一位40岁的老师还带着吉他,现场弹奏了一首古典风的曲子。当时一位孕妇执意要报名,她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了,韩凯强觉得不妥,最终拒绝了对方。
当天设置了手机开箱环节,手机是前一天刚刚邮递过来的,当事人舍不得开,专门带到了现场。所有人提前说好,当揭开手机膜的那一刹那,都假装第一次看到,然后“哇偶”,一起发出一声惊叹,就像老罗在发布会上玩的伎俩。T1的磨砂保护膜上写了一句话:工匠的骄傲和喜悦。这也是老罗带给他们的骄傲与喜悦。
这类民间活动都需要粉丝掏钱。锤子科技真的很穷,各地民问粉丝会,能从官方得到的帮助微乎其微。
来自武汉的韩明慧记得,她们第一次在武汉组织活动时,来了50多个人,因为场地小,很多人都站着。当时一位粉丝跑来抱怨,别的活动免费去,还能拿一堆礼品回,锤粉的活动不但没有礼品,居然还要交50块钱。
听起来蛮不讲理,但对于这些志同道合的人来说,交钱更像是为信仰充值,过滤掉那些凑热闹的人。他们大多因为老罗语录,才突然发觉这片土地还有一个灵魂有趣的胖子:三观很正、彪悍、叛逆、能产金句。
韩凯强关注老罗和锤子科技的时间,比一般的锤友更长,付出的精力也更多。韩凯强是在高中时无意间听到老罗语录,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真性情的胖子,成了典型的罗粉。这些在价值观形成期的大中学生,成了罗永浩最大的粉丝基数。
所以,当罗永浩宣布老罗英语培训盈利时,台下听众疯了一样地欢呼叫好,合作机构的老板甚是费解,同样是做企业的臭生意人,为什么你赚钱了他们哇哇乱叫,难道你跟他们分吗?
罗永浩确实凭借真性情和出众的口才俘获了一批忠实粉丝。只不过在老罗告别个人演讲之后,罗永浩在校园的新生代粉丝在减少,现在的锤粉很多是10年前甚至更早的一批。
韩凯强当时的梦想就是加入锤子科技。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凌晨一两点会准时醒来。因为这是老罗经常发微博的时间,他为了能第一时间转发,需要在这个时间醒来。
早在2012年老罗在微博上宣布做手机时,韩凯强还担心有人恶意抢注关键词,便用自己的名字注册了微博账號,专门发各种关于老罗的内容。
在锤子操作系统发布前的1个月,他的微博第一次获得罗永浩的转发,第二天增长了3000多个粉丝。韩凯强一宿未眠,沉浸在被老罗关注的喜悦中。
后来,他用“锤子”和“锤粉”的名字,帮锤子科技注册了Twitter和Facebook账号。他给锤子科技写了一封邮件,告诉对方因为保护性的考虑注册了这些账号,如果锤子需要,随时可以贡献出去,无需任何报酬。对方没要,并对他的做法表示感谢。
2015年,罗永浩去西安高校演讲,他匆忙从美国回来,在北京转机直接飞到西安,两千人的场子,来的都是学生。
老罗对自己当天的表现不太满意。韩凯强还想着带老罗去西安的大雁塔和古城墙,但只是在后台见了个面,聊了半小时。老罗说太疲惫了,强撑着,说自己平时挺害怕面对公众。
韩凯强为了撑场面,专门从朋友公司拉了四张有设计感的椅子,罗永浩因为太胖,坐不进去,大半个屁股悬在外面。韩凯强当时跟朋友调侃,要把椅子收藏起来,万一老罗成了乔布斯那样的人,这些都是纪念。就像这两年乔布斯坐过莫博士那张红色椅子一样。
他甚至不介意锤子手机卖得更贵一点。韩凯强花了3000多块钱买了T1,一个月不到,因为对市场预估过高,又因为供应链出问题错过了黄金销售期,锤子宣布降价1000多元。
当时锤黑调侃,手机不要钱,情怀降价1600。韩凯强反而觉得挺好,降价意味着能有更多人感受到产品。“我是希望老罗能成。”
锤子科技鸟巢发布会之前,太原、长春等地的锤友已经开始自发宣传。当地的锤友会筹集了数万元,在巨型户外广告牌上打广告。锤子科技不仅能靠发布会盈利,还有粉丝自费打广告,即便是苹果公司也没有享受过这番待遇。
“我们是一家商业公司,不是公益机构,请大家千万不要个人破费来支持我们。”罗永浩显然不希望粉丝这样做,这给他带来了无形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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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地铁里,一位30多岁的大哥,看上去很时尚,戴着苹果表,聊着数码产品;另一个大哥拿着三星盖乐世,开心地玩着射击消除游戏。
戴表大哥发话了:你知道罗永浩吗?
三星大哥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戴表大哥:网上到处传他精日……但他之前的产品听说挺不错的。
韩凯强当天背着包正往火车站赶,目的地是北京鸟巢锤子科技的发布会。
他在一旁听着,拿出手机主动上前打了个招呼。锤子手机还并不普及,每一次在街头的偶遇都会让锤友们感到惊喜,仿佛是自己得到了认同。
对方发现正是锤子手机,也来了兴致,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做得还是挺可以啊”。显然,戴表大哥对锤子手机的初次印象还算正面。韩凯强也趁着机会,一面安利锤子手机,一面开始为老罗澄清和辩解。
但这并不能阻挡网络上对罗永浩的汹涌批判,韩凯强之前会客观冷静地一个个解释。现在也看开了,先骂回去,然后拉黑,等到对方打了一大段文字后,才发现已经发不出去了,“我就觉得特别爽”。
他几乎参加了锤子科技的每一场发布会和老罗的告别演讲。2015年11月,罗永浩告别演讲原定在北京国家会议中心进行,韩凯强和同伴买了当天晚上的卧铺,刚取完票,突然收到通知,演讲因为不可抗因素延期。他只好转身去了退票窗口。
当他们走出西安火车站,罗永浩发了一条微博,声称要给那些已经动身的人一个妥善安排。三个人临时决定又跑回火车站,买了硬座,乘坐当晚10点的火车。从硬座换到餐车,凌晨又换到了卧铺,次日中午才到北京。
老罗确实给了他们一个妥善安排。当天到场的270多人,被安排到锤子科技参观,晚上被邀请去与锤子科技的全体高管共进铁板烧,每个人获赠了一本《生命不息,折腾不止》。整个场子基本被罗永浩包了,他自掏腰包,花了三四万块钱。
那已经不是韩凯强第一次见到老罗。他在2014年就跑到锤子科技做运营,这份工作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因为不符合他的职业定位离开了。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两次见到罗永浩。一次是在办公室,罗永浩一个裤腿卷着,一个裤腿吊着,旁若无人地和同事聊产品。一次是在上班的电梯里,两人礼节性地问候寒暄了一句,罗永浩自己拉着箱子,秘书则在一旁站着。
在老罗的个人魅力感召下,锤子科技周围积累了一批忠诚粉丝。
武双是北航的在读博士,典型的理科男,穿着黑色衬衫,牛仔裤,运动鞋。锤子操作系统的第一场发布会他也去了,在鸟巢旁边的国家体育馆,他从黄牛那买了一张工作证。他当时的印象是系统还太不成熟,“骗投资人钱的感觉”,但鉴于老罗平时的表现,他不应该是这种人,便没有多想。
他从来不会想过要去和老罗合影,也没有兴趣和他单独聊上几句。因为他根本沒有想好要跟他说些什么。
但他对罗永浩却充满感激。他在高中时无意间看到过老罗的演讲视频,“激励着自己从堕落中走了出来”。
武双读小学初中时,家里管得严,父母又是老师,上高中住校后,两三周才回去一趟。脱笼的小鸟完全没有了管束,“感觉花花世界太美好了”。
高中玩传奇世界,大学打DOTA。玩一段时间,愧疚一段时间。经常白天打游戏之后,晚上陷入懊悔,觉得荒废了学业,然后第二天接着打,接着懊悔。当他决定调整时,伴随着的是整宿整宿的失眠。
罗永浩高中没毕业,却当上了新东方的英语老师,这一点对武双触动很大,“因为有一些东西做不到、不敢做,恰好老罗的行为满足了自己没有办法做到的一面。”
即便现在,情绪低落时,武双还会翻出老罗在大学的演讲视频,像喝鸡汤一样,抚慰一下心灵。
“你只管认真,我们帮你赢。”当老罗的第一款手机T1陷入巨大危机时,有着价值认同的粉丝们喊出的口号令人热泪盈眶。锤子科技1号员工朱萧木在转发时说,泪腺立马分泌,下眼皮内部急速肿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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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信仰充值”是罗永浩的支持者们经常放在嘴边的话。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群体,价值认同度高,但有自己独立的思维,“经常站在道德高地上”。老罗的总结是:他们以年轻群体为主,有想法、偏文艺,是一群以相同或相似价值观聚集起来的人。
相较于文艺,这群人似乎更加理性。
武双其实并不在乎手机的品牌。这个行业创新已经到了顶峰,他不再期待有太大的改变。“虽然我现在用的是锤子,但给我换一个其他品牌,完全对我没什么影响。”
他也几乎不参加锤友的线下聚会。他讨厌大家聚在一起还把罗永浩的陈年往事,如数家珍般一遍遍重复,这种场面经常令人尴尬。
黎明明每次看到锤子手机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代人感,深感自豪,进而向朋友推荐。
在黎明明的强力推荐下,大学室友把iPhone换成了T1。而前几天,这位室友跟他说,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买锤子,“觉得上了我的当”。
或许是因为对男性自拍的忽视,锤子手机的拍照能力一直受人诟病。每次黎明明与人视频通话,别人千元机的画面都很清晰,唯独他的锤子黑乎乎一片,“让我很丢面子”。而且没用多久就开始卡顿。尽管他每次看锤子科技的发布会,依然会心动,“但不会让我行动”。
在奥林匹克体育中心见到张赛兄弟俩时,俩人刚下火车安顿好,他们是西安的大四学生,工业设计专业。锤子科技这种设计过剩的企业是他向往的地方。兄弟俩都拿到了锤子官方的鸟巢发布会赠票,并花了149元专门买了一件红色的锤子T恤,这也是他们全身唯一与锤子科技相关的元素。
他们知道老罗,是在高考前夕,看到了T1铺天盖地的宣传。当然,那个时候是他们最没有经济实力的年龄,后来在上大学时买了一部999元的坚果,算是力所能及。而两人在业余时间赚了点钱,都选择了买一台iPhone。
“如果产品好的话我就买”,尽管韩凯强是老罗的铁粉,但他的女朋友一直不太喜欢安卓手机,这一次看到老罗整天在微博上吹捧,增加了她对新品的期待。
韩凯强隐约担心大家的胃口被吊得太高,但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当他们一行四人,兴致勃勃看完发布会,只有一个人有买手机的冲动,其他三个人明确表态不买。
而至于老罗花了近两个小时介绍的TNT工作站,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了兴趣,毕竟这些东西并非所需。
“乔布斯有扭曲力场,老罗则是一个有自我迷恋力场的人。”陈旭东也曾迷恋过罗永浩,他长着一头卷发,说话喜欢辅以手势,对任何事情都愿意给出自己的观点和思考。但在鸟巢发布会之后,他对罗永浩的好感已所剩无几。显然,老罗事前过于高调,把所有人的胃口吊得太高。
“我们只是为信仰充值,老罗能不能成靠不了我们。”韩明慧至少前后买过5部锤子手机,她每次去参加锤子科技的发布会,都当成是锤子科技的最后一次。
在锤友群体里,粉老罗但不买他的手机并不是一件耻辱的事情。罗永浩影响了一大批年轻人,而这些人也像他一样,崇尚理性、独立思考。
“只要是一个创新的东西,不是他做出来的我也很期待。”武双始终强调,买锤子手机不是因为罗永浩,而是因为产品本身让他们心动。这款手机足够好就够了,至于是罗永浩做的,还是罗玉凤做的,无人关心。
去年底,他把坚果Pro2带去了实验室,所有人都围过来把玩一番,有的人觉得很漂亮,有的人认为很丑,却始终没有人付诸行动购买一台。他们去网上查了,一听说容易压弯,都打了退堂鼓。
“讨厌他的人要比喜欢他的人多得多。”陈浩说,他从罗永浩与方舟子干架的时候开始关注了这个锋芒锐利的胖子。
前一段时间,方舟子和王自如又与罗永浩吵了起来,“让我们这些老锤友特别嗨,就是那种兽性的愉悦。还是我们认识的老罗,没有变。”
人们骨子里喜欢的还是那个说相声砸冰箱的罗永浩,而不是做手机的罗永浩。老罗的粉丝过去两年颇为憋屈,一是锤子手机不太争气,一次次让锤友陷于尴尬;二是圣斗士一般的老罗沉默了许久。
粉丝们期待的是“原装罗”,像堂吉诃德那样,拿起锤子勇敢地砸向虚伪与不公。但在公众的印象中,罗永浩明显变了很多,变得越来越妥协和商业。
“假如老罗离开了锤子科技,你还会买锤子手机吗?”
“当然不会。”陈浩几乎脱口而出。
4
去年1月份,韩凯强终于在西安买了第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以他的经济能力,完全可以再早几年。老罗当年有一个著名的论调:我至今没买房,但比多数有房子的人活得好。
在他犹豫的几个月时间,西安的房价每平米增加了两三千元。韩凯强没有打算把过错推到老罗身上。
后来他也明白過来,这些叫你不要买房的人,自己要么已经有好几套房,要么根本不用担心买不起。显然,老罗属于后一种。
韩凯强崇拜老罗,一定程度上是觉得自己的经历和老罗很像,内向、叛逆、迷茫。
韩凯强从小家里做生意,在集市里卖瓜子花生糖果,他脸皮薄,不敢吆喝,一说话脸就红了。刚开始声音特别小,慢慢发现并没有人在乎,也开始自信起来。
甚至在大学毕业后的一年,韩凯强没有去找工作,选择在家看书。他当时感到恐惧和迷茫,在学校没有学到本事,别人交代的工作做不好,“有一种自卑感”,躲在家里自学PHP开发。
他发现老罗也有过这种烦恼。罗永浩传递的价值观和做事风格,在这些年轻群体中颇为受用。
三年前,韩凯强与朋友一起创业,未能做起来,公司A轮融资没有成功,烧了不少钱,最终他选择结束不死不活的创业状态。“我都快30的人了,觉得压力还有点大。”
黎明明在学生时代也是理想主义,天真单纯,喜欢看秋菊男的故事,喜欢听彪悍的老罗像说段子一样讲英语。现在有了经济压力,顾虑更多,也更加体谅别人。
黎明明以前特别讨厌雷军,认为小米的宣传策略就是把人当傻子。慢慢观点也发生了改变。就像他早已不会再固执地认为锤子手机比别人好,甚至觉得小米、OPPO和vivo也都做得差不多。
武双发给我的第一条微信是自我介绍,“30岁大龄博士,锤友,一事无成。”北航本科毕业后,他帮一家快捷酒店搞投资,除了喝酒就是拉关系,干了半年不愿意了,回去考研。后来跟人合伙接一些部队项目,利润高,但活少,折腾了一段时间也没有挣到钱。他最终决定通过考博来换个挣钱方向。
不久前,女朋友离开了他。他们俩都是锤友,一起给锤子T1和T2发布会当过志愿者,女友无法理解他总是在折腾。
他希望挣到钱,担起责任。当初他的父母希望他考上公务员或者事业编,但最终没有强求他。他说服父母的理由就一条:穷怕了,不想穷一辈子。
“你定义的财务自由是什么?”我问。
“买东西不需要贷款。”他也不敢确定这是否恰当,又弱弱补充了一句:“这么想对吗?”
这6年,锤子科技屡经波折终于不用再为生存挣扎,而它的支持者们也大多从热血愤青步入了新的人生阶段。罗永浩已经从当年那个狂放不羁、无畏妄语、只让锤友感到爽的原装岁,变成了低调、有所顾忌、甚至平庸的商人罗,支持者们也开始向现实生活做着妥协。只不过,罗永浩和他们都深信,自己身上一些硬硬的、站得住脚的东西没有变,这让他们感到欣慰。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武双、黎明明、陈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