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井”里的自我
2018-07-06钱晓国
钱晓国
聂鲁达(1904-1973),智利诗人,也是拉美文学史上继现代主义之后崛起的伟大诗人。由于“他的诗作具有自然力般的作用,复苏了一个大陆的命运与梦想”,他于1971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回到自我》这首小诗既开阔宏大,又深邃细腻,饱含深刻的哲理意蕴。
回到自我
有一人回到自我,像回到一间
有铁钉和裂缝的老屋,是的
回到厌倦了自我的自我,
仿佛厌倦一套千疮百孔的破旧衣服,
企图裸身行走于雨中,
有一个人想让洁净的水,自然的风
淋透全身,却只再度
回到自我的坑井,
那古老、琐屑的困惑:
我真的存在吗?知道该说什么,
该付,该欠或该发现什么吗?
——仿佛我有多重要
以致世界连同其植物之名
在它四周黑暗的竞技场里,
除了接纳我或不接纳我别无选择。
“有一人”,这人是谁,聂鲁达并未言明。这人可以是诗人,也可以是世上的任何一个人。“自我”是我之根本,异于弗洛伊德所言的“本我”之上的那个“自我”。“回到自我”也即回到自我之本源,但诗人却把“自我”比作一间“有铁钉和裂缝的老屋”,破败,凋敝,暮气沉沉。回到“自我”,不仅没有给这个人带来心灵上的慰藉,反而带来精神上的厌倦。尤为可悲的是,这个人厌倦“自我”,而“自我”又何尝不厌倦着这个人,就如聂鲁达诗中所说的“厌倦了自我的自我”。两个“自我”互相厌弃,互相排斥。对彼此的厌恶,“仿佛一套千疮百孔的破旧衣服”。破衣烂衫,对人而言已经丧失了蔽体的意义。于是,两个“自我”决绝地分道扬镳,宁可“裸身行走于雨中”。
“自我”对外部世界充满天真的幻想,以为自然有“洁净的水”和“自然的风”,能淋透全身,洗涤“自我”;但人生多有悖论,本以为挣脱“自我”的羁绊,投向自然的怀抱,可以寻到“自我”存在的意义,而滑稽的是“再度回到自我的坑井”。“自我”可谓无处不在,是深陷的泥淖,是一个循环往复的怪圈。两个“自我”在彼此为对方编织的索套里愈挣愈紧。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悖论般的人生困境并非个体性的,而具有人类的共同性。聂鲁达在诗中也说明了这一点,他称其为“古老、琐屑的困惑”。
诗人洛夫曾说:“诗人首先必须把自身割成碎片,而后揉入一切事物之中,使个人的生命与天地的生命融为一体。”不仅诗人如此,大凡有着敏感丰富、细腻深邃品性的人,都会生发出对自身存在及生命意义的永恒追问。苏格拉底说“人,要认识你自己”,但人何时真正认识过自己?事实上,人越是深入地探究剖析“自我”,所产生的疑惑就越大。换言之,当人把“自我”确定为审视对象时,已经是在进行“自我”与“自我”的剥离。一个被审视的“自我”和一个“审视的自我”,明确而不可动摇地站立于对立之河的两岸。“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两个“自我”展开距离上的对峙时,彼此是否更清醒,更冷静,是否更客观地认识自身,这仍然是一个令人极度费解的问题。因为“自我”不是简单的主客对峙关系,不是形式与内容的二分,更不可能是肉体与精神的分离。“自我”既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也是一个对立的二元体。诗歌中“那古老、琐屑的困惑”岂能如此轻易地得到解决。聂鲁达将个体的困惑自然上升到人类全体的永恒困惑。其思想之深邃,就体现于这看似平淡的表达之中,堪称举重若轻。
“我真的存在吗?”作为生命个体的“自我”对自身的存在性产生了疑惑。“知道该说什么,该付,该欠或该发现什么吗?”这是生命个体与外部世界的“交集”。无论是“付”“欠”,还是“发现”,都是“自我”主动伸向世界的触角。“仿佛我有多重要”,不是“自我”认为“自我”很重要,而是世界被胁迫性地认为“自我”很重要。世界本是个“黑暗的竞技场”,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是千古不变的法则。但是,面对“自我”伸出的觸角,它只有“接纳”或“不接纳”,此外,别无选择。其实,世界的尴尬是必然的,因为选择有且仅有两个,要么接纳,要么不接纳,根本没有第三个选择。从这个意义上讲,世界是何等的困惑!人也是一样,作为生命,不管是个体,还是全体,“自我”共处久了,便有了好奇之心、探析之欲和挣扎之苦。纵然你分离的愿望如何强烈,你始终无法挣脱“自我”的藩篱。悖论形成枷锁,而人和世界都是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终极的追问,终极的求索,终极的挣扎,《回到自我》自始至终无解,也无法得解,至少目前还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