漾濞符号
2018-07-05吉海珍
●吉海珍
1
每个地域,每座山都有自己的符号,洱海是大理的符号,雪是苍山的符号,而那一棵棵挺拔成大地脊梁的核桃树是漾濞的符号。
漾江濞水,一座水养育出的城市,因一枚核桃醒来而闻名。
2
时间总有一种看不见的魔力,就像看到核桃古木时,我仿佛被传送到了3500多年前,参与了一棵核桃树的成长。在一个叫高发的地方一枚核桃果从泥土的黑暗中迎来了光明,在岁月中不断向着太阳跋涉,与人类跋涉的长度不同,一棵树的跋涉以高度计算。它的冠幅在日升月落和风雨雷电的磨练中,遮蔽着大地下盘根错节的根系,这些根系从大地深处汲取着所需的养分,枝叶不断向上,根系不断向下,看似越来越远的距离,却被一片片落叶消解,这是回归,是感恩。树有着人一样的本性,或者说是人有着树的情怀,人活不过树,但归宿却是一样的,活得再久的树终归也将轰然倒地,把那些获取的还给大地,让自己的年轮一圈圈地腐烂,生死都离不开,只留给岁月这一截能被玻璃罩住的标本。
枯萎。来自一棵百年老树,它倒下时至少有千年了,那时没有斧头,没有大刀,所以我宁愿相信某一夜的一场暴雨将一棵核桃树连根拔起,泥沙隔绝了空气和阳光,开始在黑暗世界里修行,如此漫长的等待中,当人们发现的时候,更多的部分早已复归尘土。
千年的时间隔着玻璃,玻璃之外已是九月,一袭绿色的长裙把漾濞大地覆盖,盖住东一块西一块的疤痕,盖住万丈深渊的伤口,一个个核桃用宝石般的光洞察着,把大地、村庄、粮食守望。
九月,是大地最活跃的季节,年复一年的守护即将收获,人们在光明看到比村民更为真实的光明。就在万亩核桃林的中央,那棵用于开杆和祭祀的核桃树活得正好,1200年在核桃的生命里不算最长,但在人的眼里已经有了神性,每年成千上万人在这里祈愿。核桃树活着的时候,缓慢地赶路,用几百年的时间让自己高高在上,让自己的枝叶不屈居其他树之下,把所有落在枝叶上的光转变为始终如一的绿色,那么纯粹的绿,让我想起了海的深邃和平静。每当对着这样的绿色,我都会陷入一个新的空间,在新的空间里自己的心和灵魂也被镀上一层绿色,此刻我想到了那些附着于核桃树的植物,蕨类,苔藓,寄生草,这些植物在核桃树一圈圈的年轮里重复着生长与死亡。一棵树不仅撑起了自己,还承载着其他的生命,用自己的生命养活附着于自己的生物,所以,才要活得更久更久,一棵核桃树倒下了,阳光风干的就不止核桃树本身了,因此,总能看到那些老得树皮皱巴巴的,甚至裂开的核桃树顽强的生命力。
每个山头、沟箐都有属于自己的王,以年龄论之。千年,百年,十年,时间从核桃树的年轮中一圈圈地呈现,时间阶梯状地向上延伸,在延伸的过程中,核桃树不断占据着土地,人们一代代地栽种核桃,核桃从棵到片到林,和家族的繁衍极为相似,不仅是核桃和人类,所有生物的存在都靠繁衍,而速度则决定了地位,这个速度包含了繁衍、成长和死亡。在漾濞,核桃树有着无法被其他植物取代的地位,这个地位从《南诏通记》《云南通志》《滇海虞衡志》的各类记载中就能得知,无论作为食品还是商品,在一千多年前漾濞核桃就已经闻名遐迩。
这一千多年间,无论在太平、龙潭、富恒、高发,甚至潘家河人们都被一种单一的颜色紧紧包裹,像冬天厚实的棉被,像夏天丝质的长裙,有时清凉,有时温暖,我沉迷于这种颜色,更沉迷于这种享受,以至于我以为自己只能分辨一种颜色,当然,我的色感是正常的,只是迷恋这种根植于心灵深处且深陷于眼眶的纯粹的绿色。树叶是绿色,花是绿色,果是绿色,至少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么统一的颜色,它们忠于一种色彩,用纯粹的绿色表达着生命与价值。
当这种绿色作为被子覆盖着我的时候,也覆盖着大地,像是在大地上酿一坛酒,在九月可以开瓶畅饮。九月,大地像一个待产的母亲,给予了人们最丰厚的馈赠,随着白露节的到来,核桃再也待不住了,纷纷投向大地,在空中画下一条条绿色的直线。此时,随处可见抬着长长的竹竿的阿哥,挎着竹箩的阿甜蜜,他们从核桃林走来,走进核桃林。山歌从核桃林飘出,绵长,持久。山歌飘来的地方爱情像核桃树一样生长。
3
每一片核桃林都有神灵居住,每一棵核桃树都有神寓,每一颗核桃都是神的恩赐。此刻,我想起了萨秘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核桃的传说,充满着彝族人的勤劳、勇敢、善良,这些都随着核桃树延续,随着核桃在我们的血液里流淌。
下雨的时候,千万雨滴遇上核桃叶,犹如万人鼓掌欢腾,像是大地上的一场联欢,雨滴经过核桃叶的时候最为缓慢,从一片落到另一片,从叶片的根部滑落,一层层滑过所有的叶片,上下跃动的叶片像琴键,被一个叫雨的音乐家演奏,乐曲在整个山间回荡。观察着观察着,时间仿佛已经静止,在一滴水的滴落过程中感受到一株核桃树的繁茂,专注于看雨滴的过程中又会有许多思绪的延伸,但我更愿意觉得那些不停滴落的雨是为了让绿色更绿。
看见阳光的时候,阳光在一片一片叶子上休息,为大地遮挡着与自身一般大的面积,空隙处,斑斑点点。一片金黄的麦田,在树下摇摆,它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暴雨,而此刻在夕阳的残黄中抖落着雨滴,一群人躲在一个屋檐下,身体紧紧挨着,甚至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散发出的湿气。屋檐下的门一直关着,把我们这一群不速之客关在门外,一场大雨,核桃叶湿透了,像我的头发一样,滴着水,一滴滴从高处坠落,有些落在我的头发上,又顺着发丝落地。
阅读核桃树是我做得最多的事,很多时候对着一棵树,甚至一片叶子,一个核桃发呆,接着会絮絮叨叨,但,最终还是无法跨越物种的界线,我双脚无法向着大地长出根系,也无法一年一年长高,我的高度定格在了某一个年龄。许多时候我把阅读放慢再放慢,读出了核桃以及光明本质以外的东西。有时我能从中阅读到许多隐藏在其间的故事,这些故事里有些是秘密,探寻这些秘密的时候,走进过不同人的生活,也仿佛在时间的倒退里活了几世,活成了某个女子,某个孩子,甚至满头白发的老人。这些东西更接近真实,更接近内心的本真,而这些是剥离一切存在而获得的自我认知,有时是一种忏悔,有时是一种悲悯,而更多的时候获得了内心的澄明和宁静,获得了无限空间,可以把满当当的内心腾空,腾给未来。
对于核桃自小就有一种早熟的情怀,无论对于大人还是孩子核桃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用刀将没有完全裂开的核桃青皮和外壳一起砍去,四刀下去,那美人般难以抗拒的白色就完全呈现在人们面前,在白色呈现之前还有那淡黄色的薄薄的外衣,剥去黄衣,就可以吃到香甜乳白的核桃仁。四刀,必须是四刀,像四个方位,砍出来才完美。小时候喜欢用偷来形容对青核桃的青睐,“偷”是童年里最津津乐道的事,也大概因为心里刺激的感觉,那味道与众不同,自认为无人知晓的整个过程在结束后已经完全暴露,暴露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那双不安分的手,那纯粹的青色的汁液沁入皮肤,在时间中变黑,所以,在漾濞的九月,人们的富庶是藏不住的。
4
一些人觉得黑白是最简单的色彩,没有生机,没有活力。另外一些人觉得混合的,艳丽的色彩才有激情,才能引发一串串的感叹和赞美,比如安南那漫山的杜鹃,而我却被这连续不断的绿色蒙蔽了眼,这样辽阔的颜色连续,让我发不出感叹词,只有心绪像核桃一样生长,把我的灵魂覆盖。这样的绿色雨水冲不掉,岁月抹不去,就像母亲剥核桃果时手上留下的印记,那是核桃与人的亲近,不止于表面,让人们无法与它彻底割裂。
那些无法割裂的,一层层铺陈的绿色,是那些红色的泥土和乳白的雪山水在空中的流淌,这些绿色流淌着土地和村庄经历的苦难和向着希望前行的脚印。
我曾因一枚核桃而出发,把自己放进炎热的广州,加热,把一枚核桃的味道传递到异乡人的舌尖。一个味道足以征服一座城市,就像漾濞人们习惯核桃和核桃乳的香甜,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在许多陌生的城市,漾濞核桃也会在人们的生活中变成习惯。说到味道,核桃在人们的生活中既充当着主角也充当着配角,和不同的食材混合,或凉拌,或炒,或炸,或煮,或蒸,可荤可素。用核桃做主料或配料的核桃美食变成了节日,核桃被加工成各种形态,粉末,片,瓣,用于镶嵌,用于点缀,软的,硬的,与大米搭档,也和小麦粘合,可我还是喜欢纯粹的核桃乳,这让我想起了母亲,以及喂养我成长的乳汁。
说到喂养,我曾扒开泥土在核桃树根寻找蚯蚓和其他的生灵,看到这些虫儿在核桃树下繁衍,一些鸟儿在枝头的窝里守护小鸟,还有那薄薄的雾,以及隐约的垛木房,以及垛木房产生的流传的爱情。核桃树与这些生灵相互依存,在不同的空间里填充着自己的时间,相对于虫类和鸟类,核桃树有着它们羡慕的生命力,这个生命力用百和千作为单位,而对于用月和年作为整个生命过程的生灵,核桃树的生命无论从高度或是长度都是值得引以为傲的,但长和短也不全是好与不好的界限,有多少人会关注这些百年千年之中的孤单。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一粒粒种子变成麦苗,看着麦子抽穗,金黄,一片片金黄大概是核桃林漫长的成长和衰老过程中唯一看不厌倦的,还有青青的燕麦。麦子金黄,夕阳残黄,麦子黄得热烈,夕阳甘拜下风,这是一场雨的结果,夕阳退下的时候我就站在金黄的麦田里,我那艳红的围巾在风中拂过麦芒,在一片金黄中盛开,惊起一阵阵的麦浪,向着远方的远方传递。
5
远方在遥远的北方,东方和西方,当我抵达除了南方以外的地方,心里就长出了一棵核桃树,庞杂的根系总朝着南方生长,我被牵引着从远方回到原处。从云层之上飞越大山的时候,在沟壑或隆起的地表,那墨绿色染的林子让我热泪眼眶,在那林子深处有我牵挂的核桃树和其他。
在林子的深处,一棵核桃树拥有三家主人,母亲,舅舅,叔叔。舅舅和叔叔上树打核桃,母亲在树下捡核桃,三个家庭被一棵核桃树紧紧联系在一起,母亲离开村庄到城市后也总忘不了那片新栽种的核桃地,父亲也常常叫我回去看看,可我与土地的联系比起母亲少太多,更多的时间我脱离了土地,从早到晚双脚踏不到泥土,除了收割麦子的时间。麦子就长在核桃地里,还有玉米,只是我从未亲手播种过种子,还好一部分核桃树是我亲手种下的。
偶尔二叔在电话里会提到那块新的核桃地,说到核桃树有杯子那么粗了,核桃树开始挂果了。而舅舅说得最多的是房前屋后的大核桃树和美国山核桃,会说到核桃的收成。核桃就像一条无形的除了血脉外的带子,将我们拴在了一起。核桃拴住的还有友情,每当九月,核桃会从漾濞出发,到达不同的城市,这些人签收着来自漾濞的牵挂,那一刻面对一枚核桃所有的言语表达都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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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为有了这些核桃树,大地和村庄站立了起来,它们和炊烟一样是村庄活着的标志,它们与村庄活得一样久,甚至先于村庄出现,看着一片荒芜中安家的人,见证着人类的繁衍,村庄的形成,村庄向着更多荒芜处蔓延,一棵核桃树就这样成为了村庄的中心,越来越多的屋舍,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核桃树周围,而在屋舍周围越来越多的核桃树在时间里成长,若干年的某一天才突然发现村庄不见了,被绿色包裹,淹没。
绿色的叶在时间里发芽,舒展,铺陈,绿色的花在岁月里盛开又凋谢,绿色的果在生活里成熟,饱满,一年又年,有了村庄千年之前千年之后的变化,人们从山洞走出来,建盖了茅屋,随后屋顶的茅草变成了瓦,而今影印在绿色深处的是一栋栋漂亮的洋房。
核桃与人的关系早就注定了,就在石门关的苍山岩画上,打核桃、拾核桃的动作画得那么清晰,以至于三千多的日晒风雨之后都能让人一眼明了,岩画与古木的双双出现,为漾濞是核桃原产地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也让漾濞人说 “漾濞核桃甲天下,独领风骚三千年”的时候更自信,这是漾濞人的自豪,是漾濞人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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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喜欢把一切交给时间,时间生长出村庄,也让村庄变成残垣断壁,复归荒芜,这是一个漫长的轮回,我没有参与过一个村庄的出现,也没有见证过村庄的消失,却在三十年间看到了核桃树作为村庄的重要构成元素不断扩大自己的领地,增加自己的分量。
人们看重核桃树,对核桃树如同神灵般敬畏,用最朴实的方式把核桃记在心里,核桃箐,核桃沟,核桃地,核桃坡,即便没有亲眼看到,都能通过这些地名想到遮天蔽日的样子。
当我无数次地行走于遮天蔽日的核桃林中,看到核桃树的皱褶,看到时间在核桃树的皱褶里停留,也看到了寄居在核桃树上生物的皱褶,活着的,死去的。皱褶里隐藏着曾经,也预示着未来,在那些皱褶中生长着爱情和诗歌,这些与核桃树一同长成了漾濞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