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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花而居

2018-07-04李剑

新疆人文地理 2018年2期
关键词:花城伊犁手风琴

李剑

真是喜欢极了韦庄的这首小词,一个活泼洒脱的少女就这么蹦哒在眼前,连杏花树下的娇嗔、憨笑、眼波流转也一同出现在眼前了——明明期待着能够多看几眼那位白衣少年,顺便赚回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偏偏又别转身去,浅笑低吟,只在心里暗自笃定,把终生都许了他去。

最喜欢的句子当属“杏花吹满头”这句,五个字道足了春天的明丽和欢快。从前,总以为秋天的宁静深沉更耐人寻味,可是如今看来,春天的活泼明快也不乏让人欣喜之处。如果各以一个词来概括我所生活的伊宁市的四季,该当是这样的吧:明丽,葱茏,韵致,安然。

倒像是概括了一个人的一生,从生到死,不也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生活哲学一早就道出了宇宙洪荒与纤尘蝼蚁之间关系的奥义,只是,无论何方高人道出,贫弱如我,总要亲身体味才能切实领会吧,或者说,他们总结的结论总是不能代我们感知自己的人生。当然,当我站在杏花树下,脑海里轻轻吟诵着“春日游”时,我“噗嗤”一声轻笑出来,期待着一场暖暖的春风从花枝间吹过,好以落得杏花满头,看一个良人美眷的故事——这样任凭着思绪在流转上百年的时光与现时的斑驳光影中游离,倒真是平添了不少一个人游走的意趣。不觉想要谢谢韦庄先生,总相信他能听得到,虽对“举头神明”抱有怀疑,但却着实相信“万物有灵”:一个人对生活、花香、阳光和空气的深情,应该会被万物感知和领会,它们的再生和永存中,也一定保有着这份深情。

因此,我对着一片花瓣说:谢谢您,韦老先生。

伊宁的春天就在一片花香中来到了。伊宁,素有“花城”之称,这个名字由来已久,据晚年专攻伊犁地名流变的伊犁三公之一姜付炬老先生探究,“花城”之名的源头当要追溯到汉唐时期。在驼铃声声、沟通东西的古丝绸之路上,从波斯运送到汉唐西域直至中原的物品中,有一缕花香,直至如今,仍然润泽江南——即茉莉。《南方草木状》说:耶悉茗花、末利花,皆胡人自西国移植于南海。南人怜其芳香,竞植之(见姜付炬著《伊犁古今地名論札》之《思浑川与蛰失蜜》)。作为丝绸之路上的一个古渡口,姜付炬先生推测,当南人竞植茉莉时,有着“塞外江南”之称的伊犁河畔,也诞生了一座遍植耶悉茗的“蛰失蜜城”(作者注:在西方,茉莉也被称之为耶悉茗)。

只是,山河在变。这片幽漫着花香的河谷在几百年的时光里迎送着各方马蹄在此鏖战。芳香而素白、宁静而淡雅的耶悉茗所植根的土壤终究是要安静平和才好。人既不怜我,我自绝尘去!蛰失蜜城消失了。消失,换来的是人们由失去而生的怀念,这个城市终究以“花城”之名祭奠着埋尘于历史中的幽香。

俱往已。

如今,杏花开得正好。这是这座小城迎来的第一拨花朵。在六星街的巷子里随意穿行,心情也因为阳光正好而被氤氲上清甜花香。这个呈辐射状的环形街区形成于上个世纪30年代,因为形似六星而得名。走在这里,总有一种在乡间篱舍穿行的味道,白色篱墙围出一片方形花圃,待到夏天时,一定是一副玫瑰争俏的模样。一座座精巧的、被粉刷成各种颜色的院落,微敞着门。从门缝里望去,清洁的红色地砖或者黄色泥地上摆放着高高低低的花盆,栽种着一片红的绿的花朵儿。院子里种植着果树。其它树木才刚刚在春风里醒来,枝条上还顶着嫩芽呢,一旁的杏树就在婆娑着满树粉花了,在院子里招摇还不够,再把枝条伸出院墙,让过往行人也尽览其丰饶姿态。

路上,总是能遇见三两聚首玩耍的儿童,在春光里相互追逐;还有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妪,细碎地聊着家常;席地而坐的老汉,眯缝着眼睛打量阳光和来往行人。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这样安静而祥和的生活图景吧。在这样的时候,真是容易让人想家。想念那个被果园环绕的小山村,那里的狗吠、鸡鸣,和操着各地口音的乡民。他们都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从中国的各个方向迁徙到当时荒草蔓生的这片土地上扎下根来。他们与母亲一样,白了头发,老了容颜,又一次的在这个春天里苍黑了面庞。可是,昔日的荒滩终究在他们的双手中变成了今日的良田和果园,如此想来,这是多么令人自豪的事情,生命的价值在如此可见的变迁中得到证明。只是,他们并不自知这一点。他们以为,打造历史的人必定身怀绝技,而他们只是历史中的过客,在如刀的岁月中一点点消耗着生命,最后,被埋在村子西面的旱田山上,化作一柸黄土,终是与这片他们厮守了大半生的土地融为一体。如我的父亲一样。

村子里的果花都还未开放。杏花在春雨里已经鼓胀着迫不及待的花苞只等待一声春雷,然后在一夜间集体盛开。逐花而居的养蜂人已经在路边搭起了帐篷。蜜蜂在蜂箱里“嗡嗡”地鸣叫。他们比谁都更期待那一声春雷,那一场花开。

原来,世间生命都有着各自期待花开的理由,就像世间生命都有着各自心灵通向故乡的那条路一样。

母亲的爱情在这个叫做喀拉塔斯村,以哈萨克语“黑石头”命名的地方,她的故乡就在这里。

亚历山大热爱着在伊犁河畔拉响手风琴,在一江西水里让这里的人们听到《喀秋莎》的悠扬,感受伊犁的律动,他的故乡就在这里——在“花城”的六星街上。

亚历山大是个具有着传奇色彩的人物,家住六星街,在阿合买提江路上有着一间小小的修理店。他以修理手风琴为生。修理琴、弹奏琴、收集琴,是这位高鼻子、蓝眼睛的俄罗斯族男人用了40年左右的时间所做的事情。

他现在所做的,是为他的一生所爱搭建一个属意的安置之所——他要用自己的力量建造一个手风琴博物馆,以放置他收集到的近700架来自于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手风琴。这项工程进度缓慢,从去年春天开始,到今年春天还未结束。他一个人拉沙、拌水泥,一砖一瓦,皆为一手操持。他本有机会在另一个城市获得一个大气广阔的空间来存放他的手风琴,向世人展示手风琴的文化、渊源及他的热爱。可是,那里不是故乡,听不到伊犁河水的彻夜流淌,《喀秋莎》的曲调还能这么悠扬而欢快吗?他终是放不下这里,哪怕在阳光里挥汗如雨,也要维持心灵故乡的完整和唯一。

我站在街的这面拍一树矮墙上的杏花。花开得繁盛灿烂,其下的矮墙已经颓败、斑驳——是一处荒废的院子。一个老爷子骑着三轮车向我走来。他的车上是一桶桶新鲜乳白的牛奶。他看着我,眯着眼笑着问:“拍杏花啊。”我笑着点头:“嗯”。他笑着离开,我笑着继续。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我们是陌生的两个个体吗?同一片花香、蓝天、河水,是不是已经给予了我们相互微笑和信任的理由呢?

真是爱极了春天的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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