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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科塔萨尔《指南手册》中跨体写作的异质性张力

2018-07-04张博炜

关键词:体裁手册实用性

张博炜

(武汉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作为拉美文学20世纪60年代“文学爆炸”的领军人物,同时也被视为博尔赫斯之后拉美文学“幻想派”最重要的代表作家①,胡利奥·科塔萨尔(Julio Cortázar)一直以来都是全世界文学研究者的“宠儿”。而与国外火热的研究形成反差的是,这种重视并没有延续到中国的学术界。除了少数西语学者,国内对于拉美文学的研究长期以来只停留在马尔克斯、博尔赫斯、聂鲁达等少数对中国当代文学影响深远的文学大师身上,而对于同属于“文学爆炸”代表人物的科塔萨尔、富恩斯特、卡彭铁尔等作家却缺乏应有的关注,不仅鲜有讨论这些作家创作的专著,就连期刊论文都非常有限——尽管在出版界,科塔萨尔的作品已经大量的得到译介②。

科塔萨尔在西方国家的火热显然不会是空穴来风。与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卡洛斯·富恩特斯并称20世纪60年代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四大主帅之一的科塔萨尔无论是从数量还是质量上都为拉美文学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据学者统计,这位极其高产的作家一生至少出版了长篇小说四部,短篇小说集八本,诗集二本,散文集三本,诗剧一部,故事、诗歌和随笔合集二部,各类文章四五十篇[1]3。同时,这些丰富的作品在文体、主题、形式等方面也都做出了多样而深入的尝试与探索,大大拓展和丰富了结构现实主义、幻想文学等流派的写作路径,推动了拉丁美洲,尤其是阿根廷本土的文学创作,并引领了一大批追随者。科塔萨尔的长篇名作《跳房子》结构精巧,描写细腻,令科塔萨尔有“拉丁美洲的乔伊斯”之称,而他创作的一大批形式丰富,内容奇特的短篇小说,更令他当之无愧地获得了“短篇小说大师”的盛赞。

科塔萨尔的文学创作具有丰富的内涵,而本文着重讨论的是其短篇小说集《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的第一部分《指南手册》。在这一部分中,作者运用“跨体写作”(Cross-style Writing)的手法创作了六则主题迥异的生活指南(另含一篇导言)。在此,科塔萨尔以一种实用性文体进行了文学文体式的写作,在打破了传统文体观中文学文体与实用性文体的区隔的同时,也塑造了文本与文体在形式、内容、思想等各个层面上的异质性张力,并最终实现了对机械化日常生活经验的的反思与嘲弄。

一、文体区分与跨体写作

所谓的跨体写作,指的是一种跨越文体进行的写作模式,即利用一种文体书写常常出现在另一种文体中的内容。这种文体跨越既可以是文学文体内部的交叉,如以小说的方式写作诗歌,也可能更深一步,直接跨越文学文体与非文学文体的界限。科塔萨尔在《指南手册》中的跨体写作正属于后者,因此在进入文本之前,我们有必要首先对文体区分问题进行一些辨析。

实际上,文学文体与非文学文体/实用文体/科学文体的区分是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核心议题,其本质关系到文学作为一种艺术样式的自主性应该如何明确。无论是雅柯布森对于符号六因素和诗性自指的论述,或是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陌生化概念,还是英美新批评对于文学特异性和科学文体区分的争辩均与此有关。

文学和非文学的边界何在?有论者认为:“文学文体和科学文体实际上没有明确分界,有各种中介文类,组成一条连续的光谱,诗处于文学性最强的一端”[2]3,这一观点似乎太过模棱两可,但实际上却是文体区分的现状。然而,文学文体和科学文体的差异始终是无法否认的。新批评认为这种差异来自两种文体在语言上的差异:文学语言是模糊的、不精确的,科学语言文体则是明晰的、精确的。瑞恰慈(Richards)在《文学批评原理》中特别区分了语言的科学用法和文学用法,并且认定科学语言和文学语言的区分在于前者是“为了一个表述所引起的或真或假的指称而运用表述”,而后者则是“为了表述所触发的指称所产生的感情的态度方面的影响而运用表述”。[3]243在瑞恰慈那里,“指称性”(referential)是辨别文学文体与科学文体的关键,这也与雅柯布森(Jakobson)“诗性(poeticalness)是符号自指”的说法具有内在的一致性。符号学认为,实用/科学语言与文学语言的重要区分在于符码(code)的强弱差异,符码问题实际上也与指称性密切相关:伴随着强烈的指称性,实用/科学语言的编码往往是强制性的,人们能够做出的解释几乎固定;而对于感情性的文学语言而言,编码则往往没有明确的判断标准,解码过程相对比较宽泛。

无论如何,文体具有“常识”意义上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分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读者对文学文体和实用文体的区分是“自然而然”的事,文体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约定俗成”的问题。读者在阅读小说、戏剧、诗歌、散文这些文体时,无需考虑就会将其视为文学作品来进行阅读,但当他们阅读说明书、指南、食谱这些实用性文体时,关注点则不会放在作品的文学性上。

文体直接影响的是读者的接受方式,学者赵毅衡对此清晰地指出:“体裁的最大作用,是指示接收者应当如何解释眼前的符号文本,体裁的形式特征,本身是个指示符号,指引读者采用相应的‘注意类型’或‘阅读态度’”,“体裁看起来像是符号文本的分类,却更是一套控制文本接受方式的规则……体裁是文本与文化之间的写法与读法契约。”[4]139问题是,这样一种约定俗成的契约是否总是可靠的?一方面,文学文体与非文学文体长期以来存在着互相交织的情况,如果一部作品兼具不同文体的性质,读者应该选择哪一种“接受期待”来完成他的阅读?另一方面,一种文体究竟可以在多大意义上规定和约束文章的内容,当两种文体的核心性质发生冲突,最终如何才能确定一个文本的文体性质?

在现代主义的文学创作中,这样的问题并非是文学理论上的假设,而是实实在在的文学批评问题,针对文学内部不同体裁的跨体写作似乎已经无法满足作家在形式上探索的欲望,越来越多跨越文学文体与非文学文体的尝试使得体裁的界限真正变得更加模糊和不确定,同时也对体裁的接受期待产生了挑战。

英国实验派诗人、剑桥大学教授J·H·蒲龄恩(Prynne)将实验报告的语言置入诗歌文体中,即使文本本身的诗性有限,读者仍然需要按照诗歌的阅读期待来进行阅读,这似乎是体裁的强大规定性的体现③;但米洛拉德·帕维奇(Pavic,M)的《哈扎尔词典》、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却不会真的被视作是词典这样一种实用性文体,尽管其形式一目了然,但最终体裁的规定性却让步给了文本内容,体裁在这里失去了对文本接受方式的控制。

那么,到底是什么使得特定体裁的文本接受方式在这里发生了变化呢?以科塔萨尔的《指南手册》为例,为什么读者最终选择将这一跨体写作的作品作为文学文本而非实用性文本进行接收?在笔者看来,《指南手册》之所以能够突破体裁的规定性,其关键是对于实用性文本“单义性”与“实用性”特征的消解:就形式而言,《指南手册》通过将诗性语言与指称性语言相糅合,将清晰明确的意义转变成了模糊不清的意义,由此抵消了文本的单义性;而就内容而言,《指南手册》则是通过书写无功利的对象,从根本上抹杀了指南的工具性质,最终取消了文本的实用性。通过文本细读,下文将针对这两种不同的消解方式进行更为细致的讨论。

二、指南的形式:指称性语言与诗性语言的糅合

就文体而言,《指南手册》中的六则指南都属于实用文体中的“指南”、“说明书”一类。依照语言学家赖斯(Reiss)从功能理论角度对文本类型的划分,这类文体属于“信息功能文本”(informative text),也就是以描述物体和事实为主要功能的文本[5]107。这种“描述物体和事实”的功能要求文本必须清楚地传达某种明确的意义,因此其语言使用必须具有强烈的指称性,文本语句之间的结构关系也需要侧重于逻辑性层面。

换而言之,信息功能文本应当是“单义”的,它要求的是清晰、明确地进行表意,不需要也不允许读者做出过多的解读——如果一本说明书让阅读者产生了多重意义的理解,它就很难说是“称职”地完成了“说明”的任务,这正如瑞恰慈所说,“就科学语言而言,指称方面的一个差异本身就是失败:没有达到目的。”[3]244而作为一种跨体写作,《指南手册》在形式上首先需要无限接近其戏仿的指南文体,这就要求作者尽可能多地使用信息功能文本中的强指称性语言,科塔萨尔对此显然有着充分的自觉,几乎在每一篇指南中,我们都可以找到这种单义的强指称性语言。以《上楼梯指南》中的这一段为例:

上楼梯应从抬起位于身体右下方的部分开始,该部分一般会被皮革覆盖,除个别情况外其大小与台阶面积吻合。该部分(为简便起见我们将该部分称作脚)安置在第一级台阶上之后,抬起左边对应的部分(也称作脚,但请勿与此前提到的脚相混淆),将其抬至与脚相同的高度,继续抬升直到将其放置在第二级台阶上,至此,脚在第二级台阶,同时脚在第一级台阶。(最初的几级台阶通常最为困难,在熟悉了必要的配合后情况将好转。脚与脚的重名也为说明造成了困难。请特别注意:不要将脚与脚同时抬起。)[6]16

如果舍弃对于“上楼梯”这一动作的前理解,我们几乎可以把这一段选文视作是运动指南或者健身手册中的篇章,其中的每一个短句都对应着举手、抬足等具体的行为动作,具有着极强的指称性。同时,段落的句子之间也有着强烈的逻辑关系,语句承接关系清晰,意义直接指向外延,这同样也是指称性语言的典型特征。除了《上楼梯指南》之外,在《哭泣指南》、《罗马灭蚁指南》、《三幅名画的欣赏指南》、《手表上发条指南》等篇章中,作者也都大量使用了类似的指称性语言,而这些指称性语言的使用,实际上是为了塑造文本的指南文体的体裁身份,符合指南文体以“解释说明”为目的的体裁规定性,以“单义性的语言”书写“实用性的文体”。

然而,不同于真正的信息功能文本,科塔萨尔的《指南手册》最终仍是一种基于文学创作目的的跨体写作,作者的文体实验并非只是为了创作一本毫无技术含量的“工具指南”,他还需要通过其他的方式来突破其戏仿文体的体裁规定性。因此,科塔萨尔在指称性语言之外又使用了大量的诗性语言,意图消解实用性文体的单义性。如《手表上发条指南》一文的开篇写道:

在那深处会有死亡在等待,但无需恐惧。请用一只手握住表。两根手指拈起发条钥匙,轻轻回转,于是新的时期开始,树木抽枝发芽,船只乘风而去,时间好像扇子渐渐展开自身,从中生出空气,地上的微风,一个女人的影子,面包的香气。[6]20

此处的语言显然不再是“指南”这一实用性文体“应该”使用的语言。在这里,文本的语言不再侧重于单义性与指称性,而是侧重复义性与诗性,它是优美的、诗意的,更是模糊的。就符号表意而言,所谓的诗性语言采用的是弱编码的形式,语言没有固定的所指,而是以指向自身的方式呈现,它允许并且鼓励读者进行多样化的解读。不同于指称性语言与实用性文本这一体裁的合一关系,诗性语言的使用与指南的实用性文体属性显然是矛盾的,正如前文所述,实用性文体要求使用清晰与确定的语言,但诗性语言却是模糊与不确定的,这就使得文本丧失了指称性,无法传达明确的意义。换而言之,诗性语言的使用最终消解了实用文体应当具备的单义性特征,语言从内部突破了体裁的规定性。

《指南手册》因此也就具备了一种语言杂糅与文体冲突的异质性张力:就指称性语言的使用而言,它仍然是实用文体,体裁的规定性要求读者在进入文本时要依照实用文体的阅读期待进行,读者也会有意识地将其视作实用文体来进行阅读,并以此理解文本中的指称性语句;但就诗性语言的使用而言,它所糅合的诗性语句又通过拒绝指称的方式,不断打破着实用文体的体裁规定性,努力将读者拉扯到文学文体的一端,最终造就了摇摆在两种文体间的状态。

三、指南的内容:无功利对象对实用性文体的消解

尽管诗性语言通过“化单义为复义”的方式从形式方面消解了文体的实用性特征,但更为极致和彻底的消解实际上来自于《指南手册》对于书写对象的选择。就文体的内容规定性而言,“指南”这一文体通常的书写对象应当是那些复杂、未知的事物——正因为缺乏足够的认识,读者才需要通过“指南”来加深自己的认识、指导自己的行动;另一方面,指南文体的隐含读者相对也比较明确,每种指南都有着的特定的受众,如“旅行指南”的隐含读者是旅人,而“产品使用指南”的隐含读者则是顾客。这种内容规定性实际上与指南的实用性文体属性密切相关,指南文体的实用性要求它的内容必须是有用的,换而言之,一篇理想的指南在目标受众的手中必然可以指导其特定的行动。

然而,科塔萨尔《指南手册》所选择的书写对象却都是无需指导的行为与事物,而其设想的隐含读者与实际的读者也是一种不相匹配的关系。《上楼梯指南》、《哭泣指南》与《手表上发条指南》的隐含读者是那些不懂得如何上楼梯、如何哭泣和如何给手表上发条的人们,但对于现实生活的读者而言,这些都是不言自明、无需指导的生活常识,因此任何《指南手册》的现实读者都“无法”通过阅读这些指南来改善他们的现实生活。

换而言之,《指南手册》实际上书写的是一种不具备目标受众的“无用指南”,这种对象的无用性直接从根本上挑战了实用性文体的体裁规定性:既然是实用性文体,其内容必然应当是实用的,但《指南手册》的内容却无法对任何人起到实际的指导作用,没有人会需要通过阅读《上楼梯指南》来学习如何上楼梯,也不会有人需要通过阅读《哭泣指南》来学习如何哭泣。实用性在这里被彻底地抛弃,读者原来的阅读期待也就随之发生改变,他们不再把眼前的文本看做是指南、说明书一类的实用性文本,转而将文本视作文学文本进行阅读。

“无用”同时有着更深层次的内涵:从工具理性的角度而言,“无用”的实质即功利性的缺席及现实性的疏离,而根据书写对象与现实的关系,《指南手册》中这种“无用的书写”也大致可以被分为三类不同的主题,即内现实主题、反现实主题与超现实主题:

第一类内现实主题的作品包括《上楼梯指南》《手表上发条指南》《哭泣指南》和《恐惧方式指南及示例》。在这一类作品中,指南的对象都是内化于现实之中,无需人们再加以思考,无论是“上楼梯”和“给手表上发条”这种简单、琐碎的无意识动作,还是“哭泣”和“恐惧方式”等纯粹直观的情感体验,这些行为都已经内化到了日常生活之中,人们不用再通过阅读指南来进行学习,而作者刻意以说明书的方式对无意识行为进行机械化的书写,这就构成了对现实的一种反讽。

第二类反现实主题的指南包括《三幅名画的欣赏指南》。该作针对提香的《神圣之爱与世俗之爱》、拉斐尔的《独角兽妇人》与荷尔拜因的《英格兰的亨利八世》三幅名画进行了美术鉴赏上的指导,详尽地分析了画中的笔触、色彩、意象和内涵。从行文来看,这似乎是最接近实用文体的一则指南,但这一实用性却无法经受读者的细读,在看似可信的文字之下,科塔萨尔实际上是通过戏谑的方式,以颠覆传统的话语进行一种反现实的美术鉴赏,其所做出的阐释恰恰是对现实中美术鉴赏方式的违背,因此同样无法对读者形成指导作用。

第三类超现实主题的作品包括《罗马灭蚁指南》。这一指南的内容是“为古罗马去除蚁患”,由于指南对象在时空和行为上都是超现实的存在,我们可以称这一类指南为超现实主题。相对之前的两类文本,《罗马灭蚁指南》的内容更加接近纯粹的幻想,作者在此构想了一种为古罗马去除蚁患的方式:通过抢先抵达泉源来消灭蚂蚁。而这一内容上的超现实性也就决定了这则指南对于现实读者而言同样是无用的。

无论是哪一类指南,其书写对象都与现实生活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因此也就不具有功利性。而这种无功利、无实用性的对象显然与指南的“实用性文体”身份是不相符合的,实用性文体要求写作对象应当具备功利性,而如果对象不具备功利性,文体自身的实用性也就因此受到了挑战,同样,无功利对象所呼唤的也是一种与之匹配的文学文体。因此,对于“实用性文体”与“无功利对象”双方而言,彼此都是那个意图取消对方本质性的存在,而作者通过将这两种互相对立的要素进行整合,也就最终塑造了《指南手册》中在内容层面上的异质性张力。

文本中指称性语言与诗性语言的混合已经从形式上对体裁概念发起了挑战,而对“无功利对象”的书写又进一步从内容层面上冲击了“实用性文体”的本质规定性,《指南手册》实用性文体的体裁身份由此就遭到了彻底的消解,实用性最终宣告缺席。对于艺术创作而言,实用性的缺席本应是一种常态,这是审美的无功利性所决定的;但对《指南手册》这样一种以实用性文体进行创作的作品而言,实用性的缺席则是在根本上质问着体裁自身的规定性和文本存在的依据。

应当说明的是,这种矛盾最终并非始终保持着悬置的状态。尽管读者们在进入《指南手册》这一文本时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实用性文体,但当他们意识到了这一文本的非实用性,他们就开始转向了文学文体的阅读方式。科塔萨尔的这一实验同时证明,即使文体的体裁规定性受到挑战,读者仍然会为这一丧失了体裁身份的文本重新找到合适的体裁期待。对于《指南手册》而言,它最终摆脱了其所戏仿的实用性文体身份,而是以文体实验的姿态重新回归到文学文体的位置:读者们接受和阅读到的是一个带有实验性质的文学文本;而作者也通过摧毁期待的方式改变了读者对特定体裁的接受方式,重新与文化签订了一份“写法与读法的契约”。

四、指南的目的:在陌生化中反思日常生活

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创作以幻想小说为主,这与他师承博尔赫斯有关系——科塔萨尔第一部发表的短篇小说,就是经由编辑博尔赫斯之手得以公之于众。然而科塔萨尔与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创作路径却又不尽相同,相比博尔赫斯无边无际的纯幻想文学,科塔萨尔的幻想小说仍有其现实根基所在。正如他本人在访谈中提到的:“我首先获得的是生活的经验而不是思想上的经验”[1]4。科塔萨尔对生活经验的处理是极其多样的:在形式上,他尝试使用各种各样的文体、叙述结构来完成幻想对生活经验的加工;在内容上,其创作中既有对生活经验的扭曲、变形、夸张,也包含了对生活经验的拒绝、排斥和反讽。

就此而言,科塔萨尔在《指南手册》中的文体实验就不仅仅是一种形式层面的探索和尝试,它同时还有着特定的写作目的和思想内涵。《指南手册》的六篇作品中,有超过一半的作品指向的都是内化于现实之中的琐碎生活,无论是“上楼梯"“给手表上发条”,还是“哭泣”“恐惧”,这些以无意识行为和情感体验为主题的指南最终指向的是日复一日的“内现实”。“内现实”的生活是日常的、重复的、机械的,是无需说明和解释的,但科塔萨尔却刻意使用一种带有解释说明性质的文体进行书写,其实质是通过文学的方式对人们习以为常的事物进行陌生化处理,最终指向对日常生活的反思。

正如什克洛夫斯基被反复引用的名句“那种被称为艺术的东西的存在,正是为了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7]6,科塔萨尔在这里也是希望通过文体实验的方式使读者重新开始审视和感受无趣的日常生活。这种“唤回人对生活感知”的目的在《指南手册》的那篇序言中有着清楚的显现:

日复一日软化砖块的任务,在这自称为世界的粘团块中开出道路的任务,每天早上碰见面目可憎的平行六面体,怀着狗一般的满足,满足于一切照旧,身边同样的女人,同样的鞋子,同样的牙刷的同样的味道,对面房子同样的颓丧,百叶窗上有肮脏的招牌,写着“比利时酒店”。[6]3

“世界的粘团块”“面目可憎的平行六边体”“狗一般的满足”,科塔萨尔在遣词造句之中表达的是他对于机械性日常生活的不满,这种不满从很大程度上而言构成了他写作《指南手册》的初衷和原动力。但需要强调的是,科塔萨尔又不仅仅是希望嘲讽人们对待日常生活的态度,他同时还希望能够以这种陌生化的方式唤醒读者关于生活的热情,他仍然对此怀有希望,并由此认为如果人们还能“感受一只蛾子微乎其微的心跳”,那么就“并非一切都无可挽回”[6]4。

在前文已经引用过的《上楼梯指南》中,科塔萨尔利用指称性的语言书写无意识的日常生活,将上楼梯这一无需思考的行为通过肢解动作细节的方式进行陌生化的呈现,使读者能够在阅读时重新审视上楼梯这一动作。上楼梯这一下意识的行为在作家的书写下变得似乎非常复杂,以致必须阅读说明书才能学会,而这种文本建构出来的“复杂”与日常经验进一步碰撞,产生出趣味盎然的阅读效果,让读者能够以相似的思维方式审视机械化的日常生活。

同样在《哭泣指南》里,作者不仅认真介绍了“哭泣”这样一种情感行为,同时还给出了“正确的哭泣方式”。在科塔萨尔笔下,正确的哭泣方式应当“不会有出丑之虞,也不会因为与微笑的粗略相似造成失礼的混淆。常规水平或者普通的哭泣表现为脸部整体收缩以及伴随着眼泪和鼻涕产生的痉挛声响,并以两者收结,因为哭泣在擤鼻涕的时刻告终”[6]6。这种对哭泣的细节性描写正是使用陌生化的手段将读者的感知从机械的状态中唤醒,令读者能够通过文本重新认识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举止,审视自己在生活中的姿态。

这种陌生化的书写方式最终造成的是文本书写与日常生活之间的紧张关系,并组成了《指南手册》的最后一组异质性张力关系。生活已经为人们所熟悉,因此“事物摆在我们面前,我们知道它,但对它却视而不见。因此,关于它,我们说不出什么来”[7]7。但科塔萨尔却对这种生活经验做出了大胆的加工和嘲弄,他意图让事物摆脱知觉的机械性,唤回读者对于生活的感受力。这同时也构成了科塔萨尔写作《指南手册》的最终目的,无论是对指称性语言和诗性语言的糅合还是无功利对象的书写,最后都在拒斥日常这里得到了统一。正如科塔萨尔在序言中所表明的,他希望能够“拒绝转动弹子锁的微妙行为,一切可在其中变形的行为,不让它以惯常反应的冷漠效率实现”[6]3,而《指南手册》正是他帮助读者达到这个目的的一次实践和一个工具。

《指南手册》不仅仅只是一场单纯的形式游戏,它有着更为明确的写作内涵,科塔萨尔意图通过这种跨体写作实现陌生化的效果,进而唤醒读者的对于生活细节的感知,实现对日常生活的反抗,引发人们对机械化现代生活的思考。而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真正把握科塔萨尔《指南手册》这样一种文体实验的意义所在。

注释:

①关于拉美当代小说流派的分类,可参考陈众议:《拉美当代小说流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

②20世纪80年代至今,科塔萨尔在国内已经得到译介的作品包括:长篇小说《跳房子》《中奖彩票》,短篇小说集《游戏的终结》《动物寓言集》《万火归一》《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被占的宅子》《南方高速》,散文集《科塔萨尔论科塔萨尔》,绘本《熊的话》等,同时,在《世界文学》等期刊散见有科塔萨尔的其他一些小说创作。

参考文献:

[1]朱景冬.科塔萨尔其人[J].外国文学,1994(4):3-5.

[2]赵毅衡.重访新批评[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

[3]艾·阿·瑞恰慈.文学批评原理[M].杨自伍,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2.

[4]赵毅衡.符号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5]李治.纽马克、赖斯的文本分类及翻译方法论的比较分析[J].未来与发展,2010(10):106-109.

[6]胡里奥·科塔萨尔.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M].范晔,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7]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等.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M].方姗,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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