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打湿的杜甫
2018-07-04肖复兴
文肖复兴 图白 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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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梦说:年少时候的小心思,单纯而又美好,住在旧时光里的那个人明媚了整个青春岁月。走过的每一个脚印都像是一句诗,清浅地印在每一个过路人心上,淋过的雨,打湿的心,皆是温暖的见证。
初三那一年,我们都是15岁的少年。暑假里,雨下得格外勤,哪儿也去不了,只好窝在家里,望着窗外发呆。看着大雨如注,顺着房檐倾泻如瀑;或看着小雨淅沥,在院子的地上溅起,像鱼嘴里吐出的细细的水泡。
那时候,我最盼望的就是雨赶紧停下来,我就可以出去找朋友玩。当然,这个朋友,指的是她。那时候,她住在我们大院斜对门的另一座大院里,走不了几步就到,但是雨阻隔了我们。整个暑假,她常常跑到我们院子里找我。在我家窄小的桌前,一聊就会聊上半天,海阔天空,什么都聊。
黄昏到了,她才会离开我家。我起身送她,因为我家住在大院的最里面,一路要逶迤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几乎所有人家的窗前都站着人,好奇地望着我们两个人,那目光如芒刺般落在我们身上。我和她都会低着头,加快脚步,可那甬道却像是做几何题时画出的延长线。我害怕那样的时刻,又渴望那样的时刻。落在身上的目光既像芒刺,也像花开。
下雨之前,她刚从我这里拿走一本长篇小说《晋阳秋》。《晋阳秋》是那个雨季里出现的意外信使,是那个从少年到青春季里灵光一闪的象征物。
这场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终于停了。蜗牛和太阳一起出来,爬上我们大院的墙头。她却没有出现在我们大院里。我有些着急了,并不仅仅因为《晋阳秋》是我借来的,到了该还人家的时候,而是为什么这么多天过去了,她还没有出现在我们大院里?雨,早停了。
直到暑假快要结束的前一天下午,她才出现在我家里。那天,天又下起了雨,不大,如丝如缕,却很密,没有一点停的意思。她撑着一把伞,走到我家门前。那时,我正坐在门前的马扎上,就着外面的光亮,往笔记本上抄诗,没想到她会来,这么多天对她的埋怨立刻一扫而空。我站起来,看见她手里拿着那本《晋阳秋》,伸出手要拿过那本书,她却没有给我。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真对不起,我把书弄湿了,你还能还给人家吗?这几天,我本想买一本新的,可是,我找了好几家新华书店,都没有买到这本书。”
我拿过书,对她说:“这你得受罚!”
她望着我问:“怎么个罚法?”
我把手中的笔记本递给她,罚她帮我抄一首诗。她笑了,坐在马扎上,问我抄什么诗。我回身递给她一本《杜甫诗选》,对她说:“就抄杜甫的,随便你选。”她说了一句:“我的字可没有你的字写得好看。”说完就开始在笔记本上抄诗。她抄的是《登高》。抄完之后,她忙着起身,笔记本掉在门外的地上,幸亏雨不大,只打湿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两句。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你看我,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了两次。”
其实,我罚她抄诗并不是一时兴起。整个暑假,我都惦记着这个事,我很希望她在我的笔记本上抄下一首诗。那时候,我们没有通过信,我想留下她的字迹,留下一份纪念。那时候,小孩子的心思就是这样诡计多端。
读高中后,她住校,我和她开始通信,一直通到我们分别去插队。字的留念,不再是诗的短短几行,而是如长长的流水,流过我们的整个青春岁月。只是如今那些信都已经丢失,一个字都没有保存下来。倒是这个笔记本幸运地保留到现在。那首《登高》被雨打湿的痕迹还很清晰,好像50多年的时间没有流逝,那个暑假的雨,依然扑打在我们身上和杜甫的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