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睡不着

陈更

知乎上有个很有趣的问题，网友周南问道：“为什么杜甫被称为老杜，而李白没有被称为老李？”网友小刀这样回答：“因为杜甫未曾年轻，而李白从未老去。”我想，杜甫未曾年轻，一定是因为，他总睡不好。

在杜甫流传下来的1450多首诗中，许多诗作都写在夜里，尤其抒怀之作。这些诗让人念着念着，眼前就会浮现出漫长的星光，沉沉的夜色。杜甫的夜晚似乎尤其长，而且多在清醒中度过。

他在朝中为官的不眠之夜，是因为想着第二天的职责而睡不着——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他整夜竖起耳朵等钥匙在锁孔中转动开启宫门的声音，一阵风声在他脑中触发的是上朝马队铃声的音浪，这份小心翼翼的郑重仿佛因一大早要担任升旗仪式护旗手而睡不着的孩子。杜甫对国家的爱，是该极厚重由儒家正统而来，可我总觉得那又是简单純粹如一片赤子童心，因此同样奉儒守官，杜甫较之于韩愈让人感到更有温度而可亲近。

他思念亲人的不眠之夜，愈见得一颗仁心。杜甫被叛军所执拘于长安时，自己已身陷囹圄性命不保，却还在因心疼妻子的孤单、孩子的未谙世事而彻夜难眠，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公元758-768，杜甫46岁到56岁的十年间，在今四川、重庆一带漂泊。其间，杜甫长期患有疟疾、头风、耳聋、风痹、眼疾等多种疾病，贫病交加。他最多的不眠之夜发生在这十年——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他整夜整夜地眺望长安，步蟾倚杖看牛斗，银汉遥应接凤城；他整夜整夜地听战争的鼓角声，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他整夜整夜地在船上漂泊，孤灯自照孤帆宿，新月犹悬双杵鸣。一夜又一夜，他看着月亮从一端升起，从另一端落下去，月光升得高时，照在高处的藤萝上，映在石上的便是藤萝影，后来夜色渐沉，月亮落下去了，石上影子，变为了低一些的芦荻花。一夜又一夜，石上的影子由藤萝影变成了芦荻花。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是他彻夜不眠的见证。

甚至他不仅睡得晚，还总是起得早。“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我们看到，这个生命的每分每秒的时间，都用在这萦心不忘的忧虑中了。

读书时，你可能会觉得那白底黑字冷冰冰的，很遥远。只有将杜甫诗集一遍遍挑灯细看后，才能真正懂得，实打实的忧患，什么是深挚，心里沉甸甸的爱、仁慈、悲悯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是这样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曾读到过一篇怀念故乡的文章，作者的故乡是山东的一个小村庄。2500年前，孟子在从齐国到魏国的路上路过了这个村庄，在那里对一个年轻人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后来东汉人张衡在这个村庄建了一个亭子纪念孟子，张衡又称张平子，因此从东汉到现在2000年来，那个村庄就命名为张平村。在这个村子中，文明已融入了村民的生活和血肉，形成了每个人做人的根本。每个人都有礼数、有情感，他的文化都是旧的，但是那么温暖，就像一个随时可以依靠的大山。也许张平村的村民们都是劳作在田间地头的平头老百姓，但他们身上都闪耀着孟子的光辉，他们的一言一行中，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我们诵读着杜甫的诗，这些对国家的深沉的爱、对身边人设身处地的疼惜，也渐渐融入我们的身体中。于是杜甫那仁慈的心，博大的胸襟，便能一代又一代地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