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很想你
2018-07-03孔明珠
孔明珠
我一直以为父亲孔另境从没有写信给我过。从出生起我一直在他身边,读小学时他在我的请假条、成绩单上签过字。父亲的字很好看,排列整齐,微微倾斜。我保留着一张父亲的报名照,背后有一个孔字,我以为那是他留给我仅有的墨宝。
前两个月我们兄妹在四川北路老家碰面,三姐突然拿出一封信给我说,喏,爹爹写给你的。这让我有点心惊肉跳,不会是遗嘱那样的东西吧,怎么会隔四十多年才给我。我提着一颗心在哥哥姐姐们面前打开,确实是父亲的字迹,正反都有字,受过潮的缘故,字迹洇得有些模糊。正面是父亲写给我一个人的,反面是母亲写给我与三姐两个人的。
写信的年份不用考证,1972年3月16日早晨我首次离开家去郊区奉贤星火农场务农,同年9月18日父亲去世。父亲在信尾签下“父字”,紧接的日期是5月25日。
展开信看。“明珠儿:你的23日来信今天上午收到。”父亲你竟然真的写了信给我,脑袋轰轰地响。我独自低头看信,大姐朝我吩咐道,读出来,大家听听!仿佛是三哥把信拿过去读了,我没听,只回味刚才看到父亲写的七个字“我现在很想念你”,反反复复我在想这七个字,有点像情书呢,爹爹,你真的很想念我吗?我临走的时候,你不是对我很失望吗?你躺在藤躺椅上,告诉我,自己就像一支蜡烛,已经快要熄灭了。接着你低了头不看我,你是知道的,事情已无法挽回。户口被我拿去迁走了,行李已打包提在手上,17岁的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愣怔了几秒钟,我还是转身下楼,关大门前把门锁舌头别上,家里只留了不能行走的父亲一个人,担心万一有人来。
父亲写道,我走了之后,三哥从江西回家探亲,刚送走,二姐带着两个孩子从新疆也回家过,也走了。
接着父亲与我谈起了保姆的事:“这次用的保姆,相当能干和活泼,和以前的胡大姐仿佛。来时说定上半天,每月十元,她做了几天,为了增加她工作兴趣,我要她来我家吃早饭,不收她钱,也不要粮票。哪知她‘得陇望蜀,她今天又提出说从前的老东家要她去做,上午7—11,下午再去做两小时,一共给她15元。现在我们还没给她回信,我的意思满足她要求算了,你以为如何?”
我家父母双职工,孩子多,一直请保姆帮忙做事,直至十年动乱父亲只拿生活费,一切开支都紧缩。哥哥姐姐和我都学会做家务,潦草支撑过来。可是现在我也要走,留父亲一人生活不能自理,只能再次去找人帮忙。世道变了,做熟的老保姆们是找不到的,我临时找了个弄堂口卖冰棍兼为人家洗衣服的女人来。那个女人做事稀里哗啦,脑子不好,父亲不满意。信中说的新保姆“能干与活泼”,看来父亲是喜欢的,为了拉拢人心,还邀她来吃早饭。你看看,老人家怎么弄得过能干与活泼的阿姨啊,要加工资。父亲当时退休工资被割掉一半多,医药费报销也没能恢复,拮据得很。
可是,找到一个称心的保姆不容易,父亲忍痛求全准备答应新保姆的要挟,与小女儿商量是假,求安慰是真。父亲一向是个果断的人,他在家里是掌管财务的大亨,多花点钱从不与母亲商量,可他在信中那么温柔地问我“你以为如何”,他是真的想我了。算起来父女俩从1970年4月我小哥哥去江西插队落户后,相依为命两年,经常吵吵闹闹,每次妈妈从“五七干校”回家探亲,他都要向母亲告我的状,管我叫“西小句(死小鬼)”。
“我现在很想念你,不知你大概何日可回家休假,我估计总在端午节边吧?”此时我离开家已有两个多月,尽管妈妈已经从干校调回上海,三哥与二姐都来看过他,等母亲去书店上班,家里空无一人时,父亲想我了。他是回忆起我们俩在一起时互相的默契吧?想起我做饭菜的可口,想起我端上洗脚水的合适温度,想起我们拌嘴时我来一句顶一句的机灵吧。这些,有谁能替代?洗衣大姐不用说,活泼能干的新阿姨要涨工资啊,真扫兴。
“‘文献至今无下文,真急死人!”文献是上海出版文献资料编辑所,我父亲生前最后的单位,至今无下文是指落实政策恢复退休工资以及报销医药费的事。父亲的手头拮据已久到灰心丧气。“万一保姆走了,不知如何过下去!”“你替我想想看!”接连两个感叹号。
最后:“你千万要注意健康,多用点钱不要紧!可常来信。”这就是50岁时生我的老父亲写给我的唯一一封信。我把这封信放入包中,一路上紧紧地夹住它。回家后我再不敢打开,我很害怕这是一封假信,很害怕“我现在很想念你”那七个字逃走。父亲!
◎见面笑笑,吃过了伐
上海的冬季还是挺可爱的,日上三竿,睡饱了出门买吃的。街上车很多,走路的人不多。我们街区属于老建筑保护地段,有不少挂牌的名人故居,有两所涉外的高档幼儿园,文明程度相对高。行人对面走来,擦身而过时会身子侧一下,笑一笑,点个头啥的。于是,心情更舒坦一点儿。
年轻时我在东京中野区住过两年,在离家五六个站远的日本居酒屋打工。那地方离市中心稍偏,民风朴实。我每天出门打工,时间长了商店街的人都有点儿面熟。有时候店长让我去豆腐铺子买块豆腐,或者去超市买个调料,走路上,突然会被一位半老头儿吼一声:“扛巴堆乃(加油)!”啊你谁啊,我加油不加油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起初会这么想,不理他。
男人不甘心,到跟前再发问:“你身体好吗?”更奇怪了,我看上去像生病的样子吗?“嗯”我回答。“扛巴堆乃!”他又重复一遍,带着疑惑的表情走开。真爱多管闲事!
后来我发现诸如“加油”“精神”“健康”都是日本人的寒暄语,如果他得不到你响亮的正面回答,他会觉得你这天没有准备好,也就是没端正态度去对待工作。你犹犹豫豫的,暧昧地回答的话,比较熟悉的人还会趋前略带幽默地批评道“喂喂,看上去没有干劲呢。”咳好累啊,这些满脑子工作工作的日本人。
说起来,我出国之前是在出版社工作的,谋了个据说是全社最闲的职。每天收收发发看看书,下午三点按时去隔壁小公园做广播操,有时还能插个空档骑车跑菜场买斤毛豆回来剥豆子。
好日子才10年,我随丈夫去洋插队,咬着牙做上了“钟点工”,体力劳累不算,还要在精神上驯化我,心理落差相当大。不过人的可塑性很强,经日本那样每天被纠正劳动态度“改造”两年之后,我变了。用我姐夫的话说,去日本改造世界观比你上山下乡7年效果好多啦。
回国后我回到文化战线,自我约束力大增,又创办杂志又搞创作,焕发出很大的能量。大概“改造”时间还是太短,或许是我脸皮薄,我没有养成逼问邻居、同事们精神面貌的习惯,路上见面,仍沿用上海石库门文化中的寒暄语“来啦”“衣裳好看来”“吃过伐”“走啦”等等,听上去软绵绵,除了温饱,加一点美,其他追求一点也没有。
一天24小时,工作加交通时间也有10小时,大数据能告诉我们,你一天与熟人和陌生人见面的次数有多少。我想,正常人每天见面用得上寒暄语的应该会有十来句几十人次,那日式励志型寒暄语与中式有一搭没一搭型寒暄语的作用(力量)肯定不会同日而语。
常有人翻讲老段子,说以前上海稍边远的区比如杨浦区、浦东,他们到市中心去是要讲“到上海去”的。一个人打扮好出门,走到弄堂口,阿姨、妈妈看见会问:“到上海去啊?”其实那也是寒暄语,只是掺入一点艳羡与自卑,久而久之,不用说,孩子们的心理会受到影响。
我倒是挺喜欢北方人的寒暄语,常常听了忍俊不禁,当然我的印象都来自文学作品与影视剧。像“我爱我家”情景剧里文兴宇扮演的老爷子那样,爱端老干部架子,见人爱说“小伙子,打起精神来”!“闲人马大姐”蔡明也那樣,浑身洋溢积极气息,见了貌似后进分子,总想拍人后背一巴掌“挺起胸来”地关照别人。就连马路串子见人寒暄也是硬气得很,明明什么正业不务,却总是问出动静很大的寒暄语。
人贵有自知之明,意思就是人常常不知道自己长哪样。不知道我给人的印象是怎样的,我估计自己比马大姐好不了多少,老是流露出一种渴望年轻人成长的眼神,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长大、成熟的了。
所以我要时时提醒自己,想让年轻人带你玩,即使你心里有那想法,你也不能说,见了面就笑笑,或者问问“吃过了伐”,便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