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在写作的领空中恣意妄为
——访问闫文盛
2018-07-03周聪
周 聪
周聪,青年评论家,长江文艺出版社编辑。
闫文盛
闫文盛,男,1978年生。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迄今发表文学作品300万字。首部散文集《失踪者的旅行》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0年卷”。另著有散文集《你往哪里去》、小说集《在危崖上》等作品六部。2012年起,创作发表多卷本长篇散文《主观书》六卷:《主观书》《为燃烧的烈火》《痴迷者的迟缓》《变形的灵魂》《之在曲》《主观书笔记》,共六十万字。曾任文学杂志《都市》执行主编。现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合办的文学创作方向硕士研究生班。
周 聪:文盛兄好,很开心能与兄聊聊。还是先从费尔南多·佩索阿开始我们的对谈吧。我手头有一些佩索阿的书(可能没有兄全),印象中我最早接触佩索阿,是从河北教育出版社的那套“20世纪世界诗歌译丛”开始,杨子翻译的《费尔南多·佩索阿诗选》,后来还买有韩少功译的《惶然录》,闵雪飞译的《阿尔伯特·卡埃罗》,刘勇军译的《不安之书》《自决之书》,以及近来“巴别塔诗典”中程一身译的《坐在你身边看云》。在河北教育的诗选中,我印象深刻的有《麦格兰》《李尔星来了》《风,在高高的空间里》《对面的房间里》等几首,阅读时还做了不少笔记。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在众多的中文翻译版本中,以兄对佩索阿的阅读和了解,哪一种最接近佩索阿的精神气质?
闫文盛:谢谢周聪兄的访谈。兄提到佩索阿,或许是因为我在写作中,常常会谈到他?一段时期,我确实以为,是佩索阿直接影响了我的《主观书》的写作。但后来,我仔细地琢磨了这个问题,发现还是一分为二地来述说它为好。其一,我谈事实。《主观书》从2012年10月28日开始写起,写作它的缘由就是因为我读到了韩译《惶然录》。我意识到了某种深刻的灵魂中的相似性。《主观书》因此不加抉择,自此开始诞生。其二,在兄的印象中,我似乎是一个佩索阿研究专家,似乎拥有对他的某种诠释权,但这一点可能错了。我不能否认《惶然录》对《主观书》写作的某种开启之功,但越仔细想,又越觉得可能与某种真实不符。我接触佩索阿的时间,未必比许多人更早,对他的阅读,未必比其他人深入。我只是发现了我的灵魂中潜藏的佩索阿因子,并且利用了它,但这可能也没有什么。所以,看到兄的提纲的时候,我的一个直觉是谈论佩索阿略显过重?我觉得自己可能承担不了这个责任。这也是我之所以将这个访谈延宕至今才进行作答的一个缘故。而且,据我极有限的了解,佩索阿的中文译事目前做得还很不充分,距兄所说的“众多的中文翻译版本”有很大的距离。基于此,我无法谈哪一种译本最接近佩索阿的精神气质,我只能说,在这几个译本中,除了杨子的译本我始终未见外,无论是韩译,还是闵译,程译,刘译,都有一种力图接近佩索阿之精神气质的努力,但或许都不是佩索阿。我这样说,不是在取一个平均值,我只是想表达我无法去阅读佩索阿原文的遗憾,因为只有真正地看到了他的原貌,才具备回答兄的这个提问的一个整体性的基础。目前我却无法做到。
周 聪:“观看”与“自然”是理解佩索阿的两个关键词,佩索阿的不少诗句中充溢着这两个词语,比如:“我观看,事物存在。/我思考,只有我存在。”“我从窗子里/兴致盎然地注视着经过的人,/我把最后一缕友好的目光投给树木的寂静,”“而我没有意识因为我是花,我不是人。/我有芬芳而你没有,因为我是花。”“我感受不到外面的自然,/我的房间黯淡,墙泛出微微的白色。”这样的诗句不胜枚举,我的问题是,兄对佩索阿笔下的自然有何高见?此外,从佩索阿观照世界的方式中,我们能体察到他怎样的内心世界?
闫文盛:是的,兄很敏感。佩索阿是以心灵观察和感觉自然。他是一个感觉主义者。感觉在某种程度上主宰了他的写作。佩索阿以浓烈的感觉来面对世界,自然万物在他的内心镜像中平静而丰富地存在着,层次交叠,像他自己培育的一般。他是以万物为悲喜,所以,他无比地内在,敏锐,甚至在有些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具有某种将之吞噬或被其吞噬的气质。他使自己存在于这种存在之中,欣喜和厌倦相伴相随,最后,他的无力也被更多的事物席卷。他寄情的是自然吗?有时,我觉得似乎又不仅仅是。他寄情于“自然在我”的一个复杂的境地中。否则,他不会这样写:“我感受不到外面的自然,/我的房间黯淡,墙泛出微微的白色。”
周 聪:除了佩索阿,我发现兄还对卡夫卡等作家比较感兴趣,能否请兄推荐一两本最喜欢的书?或者讲讲感兴趣的作家。这个要求也许有点“窥视欲”,毕竟大肆讨论一个作家的阅读经历是不大好的事情。(笑)
闫文盛:兄这样问无妨。我在一篇文章中也谈到了我的写作和阅读的承袭,但是肯定无法全面。因为兄能够意识到的,其中的复杂性。简单来说,我喜欢的作家中,古今中外,包括李白、昌耀、卡夫卡、佩索阿、萨拉马戈、尼采、罗扎诺夫、博尔赫斯、马尔克斯、鲁尔福等等。这个名单无法进一步罗列下去,因为它可能太长了。也没有“最”喜欢,因为他们提供的,是不同的但都不可或缺的滋养。当然,我说过,更重要的是我母亲。我母亲虽不写作,但以她与这个世界的高度紧张关系决定了我的写作,似乎至今亦然。
周 聪:现在回到兄的《主观书》,这部耗时数年、体量上百万字的巨制可谓是兄的心血之作,能否请兄谈谈这部书写作的缘由,以及在写作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主观书》的命名来自哪里,有没有什么深意?如何理解“主观”一词?
闫文盛:写作之缘由,前文已约略提到。我确是因为读到了《惶然录》开始写《主观书》的。这无须讳言。不过,从写下第一篇算起,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六年。六年中,它的样态已经不完全是我最初的想象了。或许这样表述更为准确:我最初并未完整地想象过我将会写下长达六十万字的《主观书》(这是迄今较为准确的字数,但它远未完成),我渐渐进入的,是一个随物赋形的写作过程。它没有一个预设的结构。就是说,我“不知道我的明天会写下什么”。至于为什么以“主观”命名,是我希望将我的写作“万事”直接承载以我的内在宇宙。因为最初写作它的时候,我对于当时刻意被强调的现实主义有很多不满,而且以“我”开局的写作也遭遇了很多批评。包括自恋的说法云云。所以我反其道而行之,沿着这个几乎被众人所反对的方向走了下来。“主观”的意思在我这里几乎与发现同喻。我希望挖掘以我的思考所能触及的那种宏大的陌生性。我希望在写作的这个领空中可以恣意妄为。“主观”,是我对“一切物”的拒绝,对一切事件和故事的拒绝。但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当我沿着这样的道路走了很久之后,我会以一个批评者的角色来反观我的写作,我发现我走得并不彻底。我可能还是有许多妥协。我还是不同程度地,借助了“物”的表达。既如此,《主观书》面临一个锐利的激变,它今后可能需要一颗更为通透的心灵来席卷我所面对的整个时空。这个“我”并非我,他其实是原野的别处?我有时希望如此。将我的心放逐到荒原上去……
周 聪:去年读兄的《灵魂絮语》,我曾有这样的观点:“闫文盛的《主观书》系列作品是当下散文中一种独特的存在,这些看似碎片化的沉思,直指个体的精神世界,它是一种私人化、抽象化的艺术表达。闫文盛是孤独的,他的孤独源自高度的文体自觉及艺术自信。同时,这些向费尔南多·佩索阿致敬的文字,在某种程度上又强化了他的文体意识和艺术追求。”《主观书》它是散文,又像是语录体、箴言体,可以说是一种多样性的文本。能否请兄从创作者的角度,谈谈《主观书》的文体特点及对散文文体的认识?
闫文盛:《主观书》,是向一切写作致敬之书,向我们的命运的骨髓和血液致敬之书。当然,我更希望它是真诚和虔敬之书。我在写作它的时候,没有明显的文体概念。我或者想要做到的是“文学的汇总和回归”。我想让我的写作回归到我们文学的原点上去展开。即我们的思考之思,命运之思,写作之思。它之所以会有多样性,可能是基于一种想要充盈地获得表达的欲求而展开的。不瞒兄说,我其实真正想创造的,就是一种无法被既有的文体所涵盖的文学。即“主观书”式的文学。这是写作的谵妄,也是我能察觉到的文学的虚无之在。但除此之外,我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周 聪:在写作《主观书》之余,我发现兄还写过一些诗歌,比如《这烟与火的人间》《病情》《我记忆中的重量》(50首)等等。据我所知,兄甚至还写小说和人物传记。我感兴趣的是,这三种文体在写作时带给兄的感受有何差异?或者说,兄在选择这三种文体时,语言修辞、叙事策略等方面是否会进行一定的调整和变化?请具体说说。
闫文盛
闫文盛:写作,贵自如和精准。《主观书》和我的一些诗歌部分地体现了这一点。但在其他的文字里,我虽然花了一些精力,但做得并不好。所以向兄致歉,此处暂不展开了。
周 聪:先引用一段兄的话:“我很少去写那些我生活中的小幸福,这并非因为它们不牵涉深度,我想最大的可能只是,它们是另外一个层面上的真实,与我直到目前仍然坚拒的历史真实没什么大不同。在通往我写作时空的路径中,我找不到而且也不想去找任何一类中介。我在这一大段日子里的最大雄心只在于,去除任何依凭来写作,去除心灵之外的杂物,去除任何具体的形象,地址,时空,去写那最为逼真的内在图像。”(《自我发现》)这段话让我想起了雷平阳的新作《送流水》,去除心外的羁绊和杂物,回到内心世界的最真实处写作,这种写作方式在诗人雷平阳那里也可得以印证。我的问题是,兄如何看待散文写作中的“真实”?
闫文盛:真实,在我的理解中,是一种灵感的存在状态。它几乎准确地描述了写作即将莅临之时的神秘性。我们无论采取哪个路径去展开,都得找到我们的神经中枢中的那个述说的开关。这个开关的栖居点极其深邃而微妙,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真实,就是情感(感觉)的没有误差。
周 聪:在阅读兄的作品时,我时常能体察到一颗纠结、不安、矛盾、焦虑的心,兄的思考与作品高度地融为一体。我曾经说:“写作主导着闫文盛的世界,它引诱着作家走向更为深刻、更加宽广的思考王国,也不断让作家产生自我怀疑与疑他,正是在这种可能性与否定性的交替中,作为写作者的闫文盛形象才得以确立。”写作于兄而言意味着什么?在这么些年构筑《主观书》的文字世界中,有没有什么心得体会给大家分享的?谢谢!
闫文盛:写作可能是我应对世界的“沉默和言说之法”。写作自是与无尽的虚空作战,但我在不写作的时候,虚无感更重。所以,我写下了我所意识到的这种虚无和我们面对人类终极命运的无尽叹惋。通过写作,我似乎获得了我的洋洋自得和心情的荣耀。很小的时候,我无法理解我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前景,但如今,我又几乎无法理解我作为一个不写作者的前景。可是,正如我对我的写作的判断,我不知道我明天将面对的是什么?也许真有那么一种时候,我会深刻地意识到我的写作与我的人生所思大相径庭,我所有的表达都是错的。那才是最真切的陌生。但现在,我无法阻止它的来临。
周 聪:在我看来,《主观书》是一种未完成之书,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这种未终结状态会继续影响着兄接下来的创作,我也抱有极大的期待。在此,我也无意打探此书的完成之期,因为一部书有一部书的命运。或许,《主观书》的迷人就在此,它是一部动态的、随着作者意绪调整而不断丰富的作品。最后,请兄讲讲目前写作的状态和规划。
闫文盛:至少到今天为止,《主观书》仍在不断地开掘和进入。而且,我越写下去,对于昨日的否定越重。坦白说,我知道我现在所写的一切,都比昨天的劳作更为重要。所以,这部书的整体规模,至少在一百万字。所以,在我逐步地建立起对我的反对的反对的时候,叙事当以回归,我或会将上述没有向兄深入作答的问题在新的创作中演示出来。换句话说,《主观书》的目前六卷:《主观书》《为燃烧的烈火》《痴迷者的迟缓》《变形的灵魂》《之在曲》《主观书笔记》远不是尽头。它可能确实会有小说(长、中、短篇)和传记的因子进来。它会是一部经典之作,还是一个破碎不堪的四不像的怪物?我不能决然判定,但我知道,它肯定会异于我们的理解。它肯定有一个自我铭刻般的新的创建。至于它的完成之期,我也无法提供确定性的回答。但它的一百万字,会在三到五年内全部完成。如果它更加敞开地写下去,则很可能贯穿我的一生。大体如此。再次感谢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