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教育的守望者
2018-07-02张倩
张倩
一、求学之路(1947—1958年)
我出生在一个中农家庭,家庭条件一般。我的爷爷在旧社会是私塾先生,差不多清末民初的时候,爷爷在隔壁下洼村教书,一次教三五个学生。那时候教书,基本上都是背《百家姓》《三字经》等内容,小孩儿背书跟唱戏一样,摇头晃脑的。爷爷虽然是私塾先生,但父亲没读多少书,只有叔叔读过几年。
1.五年小学与三年初中
我家有兄弟姐妹五个,一个姐姐、三个弟弟和我,在男孩子中我是老大。那个时候不怎么重视教育,父母看我踏实又是个男孩子,在我8岁的时候就让我跟着别人读书。因为我的成绩一直很好,都是前几名,所以就一直读下去了。
我在杨集乡读了五年小学,在官庄乡读了三年初中,小学一个班里差不多有60个人,初中一个班大概有50个人。小学时学习语文、数学、卫生常识、自然、历史和地理,初中的时候学语文、几何、代数、植物学,那时候植物学主要是学习庄稼的种植和培育,还有各种树木的生长区域等。
2.半年的“短师”和两年的带薪学习
读完初中之后,我报考了“短师”。为什么选择当老师呢?一方面是家庭因素,因为家庭条件一般,我想尽快有一个差不多的工作能养活自己;另一方面就是我对教育比较感兴趣,而且教师这个职业在农村还是很受人尊敬的。所以我放弃考高中,没怎么犹豫就上了“短师”。我在县里的泌阳师范学校上了半年的师资训练班,俗称“短师”。半年后毕业,学校分配了工作,我就回到了官庄乡任教。
在读“短师”的半年里,除了前两个星期,我们一直有实习任务。刚开始是每周一起去城关小学听两节课,听了大概三个月。后面三个月就是学校组织我们上讲台试讲,到毕业,基本上每个人能够上台讲两次,每次讲完之后会有老师指导,小组讨论,指出各自的优缺点。
刚去官庄乡,赶上县里在全县各学校选拔一部分人才带薪学习,一个乡有三四个名额,我也被选上了,就去县里又学习了两年。
二、下放前的教学和生活(1958—1962年)
1.教师的选拔和师资质量
我们这儿选教师,一是要看学业情况,二是要看家庭成分。学业上,那时候的教师大部分都是“短师”毕业的;成分上,当时的政治出身主要分地主、富农、富裕中农、中农和贫农。因为我们家属于中农,我从上学开始学业成绩也一直很好,所以我是符合条件的。
2.学校的工作环境
1958年,我回到官庄乡,开始正式任教。我教三年级,班里有57个学生,我既教语文又教数学。那个时候教学任务很重,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上课、改作业,有时候半夜还在改。当时家离学校很远,一个月也回不了一趟家。
3.当时的生活
1958年的时候,我们这儿的粮食大丰收,红薯长得特别大。但当时在“大炼钢铁”,村里的年轻劳动力都被叫去炼钢,粮食没人往家里拉,只好在地里挖红薯窖,把红薯都埋到地里面,打算第二年吃。谁知道,第二年,红薯都烂了。再后来,就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没东西吃,只好把烂掉的红薯煮一煮充饥。那几年真的很难熬,通常我上完一、二节课,到三、四节就饿得不行了,那也没办法,还得上课、改作业。可能是那时候饿怕了,落下了病根儿,我现在也不能饿,稍微饿一点儿就头晕眼花,得赶紧吃点儿东西才能缓过来。
4.教师待遇
刚工作的时候,我的工资是20块5毛钱。当时实行票制,老师每月的限额是29斤面粉、一斤油。自然灾害那几年,学校食堂买了很多白菜说是要应急,后来也坏了。学校把这些花销都分摊到老师身上,所以我们到手的工资是很少的。
三、下放时期的生活(1962—1964年)
1962年,国家进行学校合并,下放教师。下放之后,我们几个老师就自己组织,在下洼村办了耕读小学,招附近几个村的学生。因为没有教室,所以我们就看谁家有闲置的房子,给人家说说好话,等人家同意了就在闲置的房子里教书。房子里没有桌椅板凳,我们就自己垒泥巴台当课桌,学生从家搬凳子。过了一段时间,人家要用房子,我們只能再找地方。那两年,挪教室都挪了三四回,每挪一次都得重新垒桌子,那几年真是没少垒桌子、涂黑板。
四、郭庄小学的教学和生活(1964—1999年)
1964年重新走上岗位后一直到退休,我都在郭庄小学,所以我对这个学校印象最深,感情也最深。
1.学校生活与“转正”之路
说起我的教学,我还是挺自豪的。我教的班级,在全乡评比时基本上都是第一名,虽然郭庄小学只是个村小,但教学质量连当时乡里的小学都没法儿比。教了这么多年,我觉得,只要老师嘴勤、腿勤、手勤就能把学生教好。那时候老师的负担其实也挺重,一周上六天课,只有周日一天休息。说是休息,实际上每周日都会开会,也不怎么能顾到家里,基本上每天都在学校。平常既有早自习又有晚自习,早自习是所有年级都上,晚自习是四五年级上。早自习是6:30—7:30,晚自习是19:00—20:00。学生也挺不容易的,那时候家里没有表,都是凭感觉去学校,一般都去得很早,天还没亮,小孩儿害怕,所以我们村的小孩儿都是一起去,边走边喊给自己壮胆。
那时候大家是集体劳动,年底按照工分分粮食。农民一般情况下一天是十个工分,干活多了会有十几个工分,老师一天是七八个工分,所以农民每个月的工分比教师要高,最后分得的粮食也比老师多。那时候家里孩子都多,有的老师为了养活家里,教着教着就不教了,辞职去当农民。
1987年,我通过了“转正”考试,成绩是全乡第一、全县第三,终于又成了公办教师。1989年,因为我表现一直很不错,所以驻马店地区教育局给我颁发了小学教师考核免试证,免于《教材教法合格证书》和《专业合格证书》考试。1997年,我被评为“小学高级教师”。
2.教师培训进修及选拔评定
现在党和政府对教育很重视,这一点我很欣慰,终于盼到了教育的春天。现在教师的培训和进修很丰富,我们那时候教研组基本上没起到什么作用,也没有教师能被选拔出去参加培训和学习的机会,乡里和县里的情况会好一些,偶尔有培训和进修,我们村小基本都没有,全靠教师自我学习,边教边学。
优秀教师的选拔和职称评定,一般是一年评一次,参考教龄和教学成绩,也要看平时工作状态,在学校评选之后乡里评选,然后再交给县里教育局审批,一个乡一年也就三五个名额。有一年,杨庄大队、姚庄大队还有我们郭庄大队三个队在郭庄小学评选,一共才评选2名。大家都觉得,评上的老师,说明教学有一定的成绩,这也是领导和学生及家长肯定,需要继续保持;没评上的老师,说明表现不够好,要再接再厉。职称评定多少对教师还是起了一些鞭策激励作用的。
3.师生关系与家校关系
在郭庄小学的时候,学费加上杂费可能也就每个人五毛钱,但那时候大家都穷,五毛钱的学费仍然有很多孩子交不上。一般来说,上学是能上几年的,但男孩居多,女孩很少,而且上学晚,有的十一二岁了才来上一年级,读了三四年就不读了,或者读到小学毕业,初中毕业的算不错了,高中毕业的真不多。当时农民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也都不怎么重视教育,但是家长们都很尊敬老师,觉得我们有学问,懂得多,愿意听我们的话。一般情况下,家长见到我们都会问:“俺家那孩儿搁①学校听话不?不听话就使劲揍他,俺不心疼。”家长们没啥文化,说的话都很实在。那时候家长并不太关注学生的成绩,主要关注的是孩子在学校有没有按照老师的要求去做。在家长的眼里,我们老师就是权威。
就师生关系来说,我比较严厉,大部分学生都很怕我。在学校,学生觉得老师啥都懂,啥都知道,所以都会有点儿崇拜老师,有的学生听老师的话多于听父母的话。学生不听话的时候,我就拿烟袋锅敲他们脑门,边敲边说“栗子核桃枣,吃了再来讨”。学生们挺怕我拿烟袋锅敲他们,所以基本上还是听我话的。
秉持“严师出高徒”的信念,老师多多少少都会体罚不听话的学生。有一次,一个小男生在学校特别调皮捣蛋,我把他怪②哭了,他回家之后跟爸妈说了,他爸妈特别不高兴,就找上门来质问我,不依不饶。最后,找人多次多方面沟通之后,家长才罢休。其实我们也都是为了学生好,想帮家长好好管管孩子。
4.教师地位和形象
在我的印象里,在农村,老师的地位还是比较高的,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老师也比较受人尊重,家长也都普遍信任老师。
但就当时的工资和购买力来说,教师的待遇真的不咋地③,只能说是勉强度日。那时候按教龄、按级别发工资,全县统一标准。新参加工作的教师工资低,就两百块钱左右,我教龄长,还是高级教师,可退休时工资才四百块钱左右。有一段时间,我们实行讲课发补助,讲一节课补贴八分钱,很多人争着抢着讲课。执行了一学期,上面发不起钱了,就停止执行了。
访谈后记
由于张伯和老师年岁已高,身体条件不太允许他一次说太多的话,所以访谈进行了两次。第一次去的时候,张老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机就放在他面前,离他很近。询问了老师的身体并说明来意之后,张老师关掉电视欣然接受了访谈。虽然有些细节张老师已经记不太清了,但说起当年的事,他满是感慨,感慨乡村教师的不易、乡村教育的艰难,更感慨如今教育发展的迅猛。访谈过程中,张伯和老师几度情绪高漲,仿佛重新置身那时的环境,有点哽咽。第二次去访谈的时候,张老师身体抱恙,正躺在床上打点滴,但精神状态还不错。访谈最后,谈起当今的教育,张老师满是欣慰,对党和政府如今对教育及教师的重视及措施赞不绝口,感慨自己终于等到乡村教育有了新曙光和光明灿烂的未来。
访谈的整个过程中,我感触最深的就是乡村教育和乡村教师的艰辛和不易,同时也被当时发生的故事深深地感动着。张老师数次提到,一个好的老师必须要有责任心,有责任心的老师才能教出有用的学生。他还说,尽管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白眼,但从不后悔自己当了一辈子乡村教师,如果再有一次职业选择,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当老师,因为他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人生价值,为乡村教育和乡村的孩子们带去自己的光和热,他无怨
无悔。
作为一个从乡村教育中走出来的学生,我对乡村教师有着特殊的感情,他们也许不善表达,也许偶尔会体罚学生,甚至也许有些迂腐,但他们最接地气,最实在,最淳朴,最为我们着想,最希望我们能从乡村走出去,能建设国家,能反哺农村。
同时,我也对乡村教育和城市教育的差距感触颇深。由于历史和地域的原因,中国的城乡教育差距很大,中国农村教育的未来发展任重而道远,希望越来越多的教育者能奉献乡村,传承教师精神,让一大批“张伯和”老师们乡村教师的火炬代代传递下去。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读者,希望乡村教育的未来一片光明。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
责任编辑: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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