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不知心底事

兔子先森

[1]

林群把一本测试书摊开来放在她面前，眯着眼睛笑嘻嘻：“安念，你测一个。”

闲暇之余她在心里默默测下去，到底后看见下面一行字：看到这里，你脑海里想到的那个人是让你嫉妒的人。

下意识一愣，面前的女生兴致勃勃问她：“怎么样，你脑海里想到哪个人啊？”

她瞥过去一眼，把书合上扔回去：“周越。”

女生哈哈笑起来：“得了吧你，你就扯吧。果然这种书里头的测试就是不靠谱，不玩了。”

“别说，我还真挺嫉妒他的。”安念一边从抽屉里拿出练习册一边回复她。

“你一个年年三好学生嫉妒他什么呢你告訴我？”林群嗤之以鼻。

“嫉妒他放荡不羁爱自由吧。”前面有人调笑。

你看，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只有你自己知道不是。

林群转回身后，她没有看到，安念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撑靠着后桌低着头沉默不语。

练习册打开很久，笔尖在第一道题顿了很久。

你嫉妒他什么呢？

而最后那一句，她也在问自己。

那么这个人你嫉妒他什么呢，安念你告诉我。

而那句调笑或许真的就是心里的答案，我是真的羡慕他的放荡不羁爱自由，又或许是那束在他背后让他这样自由的光。

[2]

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周围的人家灯火通明，但是她家里依旧是漆黑一片。她在门口顿了一下然后才按亮客厅的灯，换鞋进去。

一室清冷，走到餐厅看见餐桌上留下来的还是早上的面包。附带着多了一个信封，她知道，里面装的大概又是这个星期的生活费。没有打开看，从外头看厚度就知道是可观的金额。

高二了，家里对于她的营养方面很重视，给的生活费是高一时的两倍。

上次父母有提议过家里请一个保姆，被她拒绝了。算了算她已经快连续三天没好好吃热食了。

想了想决定和以往一样找桶方便面凑合一顿。

烧开水的时候，她站在厨房发着呆。一直是木愣的状态开泡面，放调料，倒热水。吃了两口，想到什么，犹豫了下她走到厨房的窗台往外头看。

对面楼下那一家也刚好现在正在餐厅吃饭，男生手舞足蹈比划着什么，坐在他旁边的女人笑着点头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放他碗里。

桌子上的菜看起来让人觉得很有食欲。

她看了很久。

又坐了回去吃方便面，已经有些凉了，面条被水泡涨了吃在嘴里味道奇怪，她也不管不顾，一口一口往嘴里塞。

吃了几口突然觉得索然无味，然后是从胃里开始泛恶心，心里头涌起一股不明不白的委屈，她站起来，把才吃了两口的方便面倒进厕所，哗的一声冲掉。然后把包装扔进垃圾桶。

捂着肚子皱眉头走出去。

胃开始疼了。

[3]

第二次月考结束，没几天成绩就已经出来了。

拿到成绩单的时候，她看了眼自己的成绩，化学89，顺带往下看了一眼，周越86。

过了一会儿林群走过来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安念你看了成绩吗，周越86啊我的天。”

她张张嘴想说话，窗户被人敲击几声：“安念，老师叫你和周越去办公室。”

她走过去，正好看到在外头对着墙壁练扔篮球的周越一脸疑惑：“我今天可没做什么啊我，怎么又要去？”下意识的回答让外围一圈男生轰笑不已。

“你是不是作弊了？”

化学老师皱着眉头问周越的时候安念也站在旁边下意识侧了一下头。

过于直接的询问让周越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哈的一声，然后眉头皱皱的鼓着腮帮子气呼呼，我没有。

化学老师没理他转过头问安念，你觉得呢？

她没作声，老师又问了一遍，她半晌才小声说我也不知道。

周越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半晌留下一句摔门而出：“我没有抄，爱信不信吧。”

她咬着嘴唇低着头。

回了教室，她越发安静了。

原本偶尔会逗逗她的周越侧过头不再理她，把本来放在旁边的书搬到了中间，彻底隔开两个人。

比三八线还要明显的隔阂，像是隔了山和海。

她看着他背对着她趴着的后脑勺张张嘴说不出话。

她知道他没有抄，但坦然接受这个现实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打脸，打在心里，更疼的某处。

让她做梦都压抑的那一处。

[4]

朋友开玩笑地和她说，前几天学校门口巷子里开了一个心理解忧杂货铺要不要一起去看。

她对这个一向是不感兴趣的，在朋友觉得她不会去打算邀别人的时候。她点头，嗯，好啊。

啊？！朋友反而吃惊了。

她知道有些东西她再不找人排解可能会控制不住。

坐在桌子那头的年轻的医生听完她的讲述，想了想，很认真和她说，比羡慕多一点点是嫉妒。

嫉妒不是一个贬义词，是一个中性词。所以你不用这样压抑自己，承认嫉妒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她笑了。

道理都清楚，但是有什么用呢，她是不可能侧过脸对着她的调皮同桌说，周越，我不帮你是因为我嫉妒你。你不要想太多，这是一个中性词，就是纯粹的嫉妒，没有其他意思。

不存在的，在她选择缄默不言的时候，就决定了她的这个嫉妒是贬义词。

她知道，她的嫉妒，是伤人的。

在沉默中伤人。

而她，清醒地看着被她伤害的人，也清醒得被自己伤害。

期中测试很快就到了。

周越他原本就是聪明透顶的人，他这次化学考了第三名。

拿到卷子的时候化学老师给他竖起了大拇指。这个年轻老师，能接受所有的变化也能坦然面对自己的错误。

周越把卷子给安念看：“你看，我没有抄吧。”

她沉默然后认真地道歉。

对面的男生一脸明媚：“没关系，不知者无罪。”然后把放在中间的书重新挪开。

她觉得自己有些抬不了头。

不知者无罪。知者呢，什么罪。

班主任看到成绩后笑眯眯：“当初叫他和你坐一起真的是对了，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好苗子。得亏你优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把他带好了，可得和他家里头说一声好好感谢你。”

她微微笑着说，哪有。

羞涩低头，阳光从窗子照进来，铺在她身上，她垂下头的眼眸没有一点星光。

[5]

家长会有一位家长拉着她说，你的家长一定是非常优秀的父母，能把你培养得这样好。

她笑笑不作答，对方以为她谦逊默认，没有看见她眼里的迷惘。

是好家长吗？好家长的评判标准是什么？

侧过头，老师在一个小圈子里头皱着眉，面前的家长也是脸色不好。后面的孩子低着头，做错了事的表情。

只有周越，依旧吊儿郎当。

她看见，他背对着他爸在玩手机，他爸也不恼，微微侧了点身子，彻底把儿子挡在班主任身后。

她走过去，看见他在用手机玩数独，刚好把最后一个数字填上通关。

周越发现她，笑了笑，把手机递过去，小声问，玩不？

她笑着摇头，这时候老师已经训话结束。周越父母找过来的时候，周越一脸得意：“看，我同桌，刚班主任点名表扬的就是她。”

周爸爸瞪他：“你得意什么？”

家长会之后发现周越老实极了，上课也没有什么小动作了。第四次月考效果显著，从原本的中游一跃而上成了班级第五名。

全校前100名又多了一个人，班主任笑得合不拢嘴。

安念看着成绩单问，你不是说不在乎吗？

周越甩给她一张协议单，是家长会之后他和父母签的。

他父母表示对他无条件支持，但是前提是，不能麻烦到别人。他的那些行为已经影响到了老师，那就是他的不对，要改。他写，好。

一张纸而已，能约束什么呢。她其实是不懂的。

但是就是出奇地约束到了。

他总给她惊奇，原来惊奇之外还能更惊奇。

周越叫她去他家吃个饭的时候，安念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周越没想到她会答应这么快，一连串说辞还没说出口，笑了：“可以啊，班长这么给面子。”

她叫他先陪自己回趟家。

走到门口周越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不会吧，你等等。”

他快步走到厨房阳台从小窗户往外看： “天啊，安念，从你这里可以看到我家啊。我去，真的假的，这么牛的事我可以吹一年！我居然才剛知道，你知道吗？”

他回头看安念一脸兴奋。

安念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白色的已经有些掉了漆的秋千在风里摇荡，很久后她说：

“不知道。”

[6]

她不知道吗？

她当然知道，早在五年前就知道。

她和他的家隔着一道街，一堵围墙。她从窗子往外看，就可以看到他的家。

她嫉妒什么。

隔着窗户，她看见他的母亲给他递牛奶。

她看见他们一家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其乐融融。

她看见他家里养了三只猫，她看见他在家门口弄了一个秋千。

她躲在厨房从那个小小的窗口往外看那一方天地，背景乐是父母无休止的尖酸刻薄的互相嘲讽。

她嫉妒他。

她看了他五年，从他不知道的时候开始，到他们成为了同学同桌。

第一次见面她盯着他宛如梦中，那个被她无数次艳羡的那个人突然走到她身边说，你好。

而这个人，对她视之珍宝为之奋斗的东西不屑一顾。

他说，分数而已，我不在乎啊。可这个他不在意的东西，是她的家里唯一会统一战线熄火的东西。

他在签了那份家长会协议后，成绩直线上升，有好几次综合测验考到了第一。他依旧会在自习课直接趴下来睡觉。

有人在课堂上调侃，声音小点，不要吵到第一名睡觉。

她握紧了拿着笔的手。

心里有多压抑，就有多嫉妒。那些不能说出口的溃烂在胸口成为她的刺。

她第一次知道他的存在是他踢足球打烂了家里的窗户。

他的父母提着他来家里道歉，父母气呼呼地指责男生胡来。她站在楼梯口往下看。男生一脸歉意地对父母道歉，一转头就对自己的爸妈做鬼脸。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父母孩子之间有这样的相处模式。

后来，就看见男孩爸爸在自家院子里安了一个足球门。

我不压抑你，我也不束缚你。你做自己想做的，我只是帮你更好地完成。

原来，是有这样的父母的。

她什么都要学，钢琴，小提琴，古筝，奥数。为了满足父母的虚荣，她像一个陀螺不停转动。

她唯一的乐趣就是偶尔进厨房，从那个小阳台看他们一家三口在院子里做游戏。

她的父亲只会问，你考得怎么样？不行啊，你这样的成绩还要加把劲。

她的母亲只会说，妈妈要出差，你自己做饭好吧，真乖。

只有偶尔绝佳的成绩能够让两个人陪她出去吃一顿肯德基。她看着依旧时不时看手机需要去别处赴约的父母，垂着头大口嚼汉堡，味如嚼蜡。

他们说，我们是因为你才不离婚的，你要好好努力不要辜负我们。她不敢有半点松懈，眼底含泪咬牙坚持。

她是众人嘴里的好孩子，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是同学眼里的好班长，是别人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一个孤独的、迷茫的，也会嫉妒的，偶尔想要自暴自弃的女孩。

有些东西注定只能自己消化，这些事，她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

就让它沉默在心底成冬，下一场皑皑大雪，总有阳光明媚将它融化。

[7]

月亮那么明亮，可是那是被太阳照耀的那面。在我们看不到的另一面尽是不被照耀的黑暗。

而你以为你看到的是光明，其实是黑暗。

她在他家里，吃着无数次看见的那个在灯光下会发光的水晶糕对他说，告诉你一个秘密要不要听，然后在对方呆滞的目光中说，我羡慕你。

把嫉妒换成羡慕，换一个词好像让人没那么难以接受。

周越看着她，好像不明白为什么，但是这个通透的男生笑了，我也羡慕你啊，啊，不是羡慕，是嫉妒。

那个她避之不及的词被眼前的男生轻飘飘地说出来，仿佛无足轻重。

安念，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你看，就是那个房子。他把她拉到院子里，指着安念家的窗户。

我嫉妒里面的那个人已经嫉妒了好多年了。小的时候不懂事，还故意打碎人家玻璃。这个人，钢琴、古筝、小提琴好像什么都会的样子。

我嫉妒她学习成绩好，怕自己努力也赶不上她，所以故意摆出一副怡然自得的姿势，虽然上课睡觉，但是我其实在家自己偷偷预习复习。

我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啊。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那些小心思没有什么大不了。未来可期，我以后会很好的，会让现在的自己满意。

然后他说：“安念，你也一定会的。”

心口处的死结瞬间被解开，那些压在心底某处的不可言说的让她喘不过气来的东西好像突然没那么重要。

她看著面前眼含笑意的男生，小声说，谢谢你。

月亮有另一面又如何，它依旧是深渊之上的月亮，是无可取代的唯一的月亮。

它是会有阴晴圆缺的。

而嫉妒本身，就是中性词。

[8]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有一种机缘让人觉得妙不可言。

好像命中注定一样，我们就该遇见，然后微笑坦然释怀。

她曾经在小升初的时候，对着窗台楼下那一家人折纸飞机飞下去。那架作业本低劣的黄色的纸飞机在空中悠悠逛逛掉在了地下。

像是那颗鲜红的心碎在了平地。

五年后，那个被她嫉妒的男生在课堂上撕了一张本子纸折纸飞机给她。告诉她，不管曾经，长路漫漫，未来可期。

她歪着头拿那架飞机看了半天，五年前的那架飞机，隔着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次停留在她的脚下。

所谓释怀，就是眼角含泪却终究能松一口气真心笑出来。

她不再因为父母对她的束缚而痛苦难受，也不再因为他们不能陪伴她而考虑要不要用自弃的方式吸引注意。

她依旧羡慕周越的家庭气氛，也嫉妒周越的豁然坦荡。

可是她再不只回头看到自己毫无生趣的童年，也不再纠结自家战火硝烟的气氛。她也开始向前看。

她的父母没有给她一个好的童年和家庭，可是她还可以选择一个长长的美好的未来。

流光笑掷，未来可期。

这是她所能知道的得到的最好的礼物。

而忘记过往痛苦的最好方式就是让自己比过去更好。

那家叫解忧杂货铺的心理诊所不知什么时候搬走了。她站在门口，看着铁门关着门口贴着写着转让的纸。转身告别，同心底的那个曾经仿佛孑然一人难受得不见天日的自己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