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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启齿的糖

2018-06-30羊白

湛江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母亲同学

◎ 羊白

老实说,在我小的时候,就和父亲有了隔膜。

父亲在油田上工作,个把月才回一次家。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从来就没抱过我,肢体接触会让我们觉得不自然。记得有年春天,放学路上,我们一帮同学叽叽喳喳地说话,某个同学胳膊把我一捣,说,你爸回来了。我抬头看,五十多米开外,果然有父亲的身影,父亲的肩上,扛着一个黄挎包。无疑,那里面有好吃的东西,以及家里需要的东西。

我烦躁起来,和同学们说话已经心不在焉。再往前再走二十多米,这条路就会和父亲走来的那条路汇合,虽然我心里也盼着父亲,哥哥姐姐和妈妈都盼着父亲回来,可我还是不愿和父亲正面相遇,我该怎么叫他?他会怎样对我?这都让我面红耳赤,心慌发乱。

距离越来越近,我必须得有所行动。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已经看见了我,反正我很难受,有一种逃跑的欲望。我渴望能有一条岔路口。可是没有。停下来,这也说不过去,同学们会怎样看我。

情急之下,我谎称要拉大便,让同学们先走,然后哧溜一下钻进了路边的油菜花地。

这件事情,成为我记忆里的一个疼,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我不知道父亲当时看见我了没有?如果他看见了,必定也会成为他的疼。我和父亲的关系,就是这样难以启齿。从内心里说,我们都不愿意那样,可偏偏那样了。缺乏感情基础的亲情,尤其是两个沉默寡言的人,独自面对时就显得尴尬。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体会到了这一点。有次父亲回家,母亲在厨房忙活,父亲在堂屋里喝茶,我去睡房拿东西,要经过堂屋,父亲看着我,迟疑了一下,似乎想和我说话,却不知说什么。他慌忙从裤兜里掏出一粒水果糖,扬起手臂,意思给我,让我吃。这爱意的举动,却使我羞愧起来,像是受了侮辱,我迅速跑了出去。

我性格的内向,敏感,必定是与父亲有关的。有一个时期,我爱摆弄石头,从湑水河里捡回了大大小小许多在我看来形状好的石头,翻来倒去地想摆出什么,一摆就是很长时间。父亲先是不吭声,后来忍无可忍了,鼻子一哼,骂我没搞长,没出息。在我们不多的对话里,“没出息”是他的口头禅,往往像钉子一样把话语全部砸死了,连一星逃逸的气孔也没有了。我垂头丧气,什么也不想说。辩驳也只是在心里。但正是他对我的看不上,使我变得异常倔强。他趁我上学走了,把石头都扔了。他扔他的,他扔了我继续往回捡。有时候,似乎就是要专门和他作对。比如,父亲是个严谨的人,洗过的碗怎么摆放,笤帚用完了靠在哪里,他都有固定的位置和方式。他的优良传统我也是赞同的,但他的摆法在我看来并不科学,我有我的摆法。就为这些芝麻大的小事,我们持续地较劲了许多年。好在他在外面的时间多,山高皇帝远,正面的冲突并不多,我似乎也并不怕他。他更像是一个对立面,严厉地横在那里。他的教训和呵斥,以及我最不爱听的他那个三个字的口头禅,我对他没有多少热望。不过是出于母亲、出于家庭的角度,有时会想起他,希望他回来。

有年春节,一大家人高高兴兴地围着煤炉吃鸡肉,因为我吃得着急,手没拿稳,把一块鸡肉掉在了地上,父亲一个拳头打了过来,我当即懵了。当我反应过来,我的眼泪哗啦夺眶而出,我扭头出门,冲入黑夜之中,感觉世界在极速下坠。那一刻,再好吃再美好的东西也不值一提,我诅咒父亲,但愿他以后永远也不要回来。那个晚上,倔强的我在外边冻着,也不愿回家。

后来母亲找到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劝了我很多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只是觉得,母亲很近,近得可以恣肆发泄我心中的委屈、怨恨,即便是冷酷的要挟,母亲也不会丢下我,对我不管不顾。

父爱的缺失,使我吃定了母亲。这是题外话,我想表达的意思是:爱是诡秘复杂的,很容易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

现在回过头来看,我和父亲的恩怨,除了家庭具体的因素,还有时代的因素,我不抱怨,也不责怪,只能接受。尤其成年后,我尽量以父亲的角度去理解他,他的初衷,他的困境,他的脾气性格。可这一切所谓的“原谅”,不过是基于理性而已——他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儿子,我们应该相爱,相互温暖。在亲情里,理性,其实又是多么匮乏、苍白,不过是谨慎的握手,并不能发出热量。因此我和父亲的关系不冷不淡,更多的是止于礼,一直也亲热不起来。

我上高中时,父亲从外地调了回来,在我们当地的一家化工厂当了个普通工人。父亲是个老实人,常年值夜班,平时言语不多,对领导唯唯诺诺,在家里脾气暴躁。父亲兢兢业业地干了大半辈,眼看要退休了,企业改制,他被精简了。人家都去闹,他在家听收音机,说又不是他一个人,政府总归会解决的。

几年后,父亲总算熬到了正式退休,进了社会统筹,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也相继大学毕业。父亲没有人脉,找工作成了难题,我们知道靠不上他,只好在外飘泊打工。再后来相继成家,在不同的城市安营扎寨。

退休后的父亲,变得慈祥和轻声细语了,和孙辈们在一起时像个小孩。我懂得,这叫隔辈亲,只是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已成为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万万没想到,长时间地和父亲聚在一起,竟然是在他得病住院的日子。

医生告诉我们,癌细胞已大面积扩散,只能保守治疗,关键不能让病人垮掉。

我们只好瞒着父亲,告诉他是严重的胃炎,配合医生治疗慢慢就会好的。

父亲说,胃炎不可怕,常年倒夜班的哪个没胃病,这么多年不都这样过来了。让我们兄妹几个不要太牵挂,留一个人照料就行了,该干啥干啥。

有天我在病房的卫生间里蹲厕,无意中听到父亲和临床的病人低声谈话,听着听着,我的眼泪哗地就涌了出来。原来,父亲早就知道了他的病情,我们瞒着他,他心知肚明。他和那个病人说:“唉,人这一辈呀,早晚都要走,没什么想不通,只是,折腾了孩子们,各人都有工作,不能让孩子们整天耗在医院里……”

我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继续请假侍候父亲。我知道,能够和父亲呆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一段时间的治疗后,父亲坚持要出院。我们只好答应,希望家庭的温暖能给他以慰藉。

回家后,父亲把电话薄里的号码又工工整整地重抄了一遍,尤其把日常生活中常用到的那些号码,比如我们子女、亲戚的电话,水电煤气的维修电话,都写在了显眼位置。我知道父亲是怕母亲在他离去后,不能很快地找到这些电话,母亲眼睛不好,他把那些重要的号码又用红笔描了一遍。然后,父亲把银行卡,煤气卡、电卡、医疗卡、公交卡等,全部收纳在一个专用的盒子里,把各自的密码写了一张清单。母亲看着这一切,什么也没有说。其实母亲很仔细的,这些东西是不会忘记的,可她由着他,她知道这是父亲愿意做的事情。做愿意做的事情,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让我惊讶的是,父亲还翻出了一张欠条,额度为两千元,借款人是父亲单位的同事,前几年出了车祸。父亲说,这人他信得过,正在困难处,莫急着要,等对方宽裕了,一定会还的……父亲给母亲交待的细节,我在隔壁房间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一阵翻滚,觉得我了解父亲实在是太少了。

出院半个月,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不得不又回到医院。由于药物的刺激,父亲吃点东西就呕吐,呼吸困难,咳嗽不止。我们眼睁睁地目睹着病痛对父亲的折磨,却束手无策。癌细胞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正在他的身上无情地切割。

看着父亲极度地瘦下来,坐卧不宁,呼吸不畅,我除了握住他的手,没有更好的办法。甚至谈话也极少。在死亡面前,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是太难受时,父亲会斜躺着望着北边的窗户发呆,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他在遥望故乡吗?在想他的父亲母亲吗?这最后的时刻,父亲依然不善言说,他把话都埋在了心里,和一个个细小的动作里。

有天晚上,我趴在病床上陪护,后半夜,实在瞌睡得不行,眯了过去。恍惚之中,我感觉头皮有点痒。突然之间灵光一闪,我意识到父亲正在用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我的身体打了个机灵,泪水哗啦一下就溢满了眼睛。心里波涛起伏,我却最终没有起来,而是选择了继续装睡,我不忍心惊动这神灵般的爱抚,多么宝贵呀!让人幸福又心酸!

几天之后,父亲走了。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他的脸庞,我的手在颤抖,从未感觉到人的肌肤可以如此冰凉!

让人庆幸的是,两个石头一样的男人,父子一场,最终还是完成了一次惊心动魄的爱抚,举轻若重,就像一粒含着的糖,虽然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把所有的甜蜜和苦涩都化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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