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让的作文怎么写

刘勃

曹丕接受汉献帝让位的时候说了一句：“舜、禹之事，吾知之矣。”

《礼记·礼运》一篇的开头，孔子发表了一通关于大同、小康的议论：一个家族合乎礼地治理天下，那就是小康社会；而天下为公，实行禅让，就是大同社会。

上古是不是真有过禅让制，其实存疑。但东周是一个阶层融化的时代，渴望逆袭的士人，真是按不住对禅让故事的喜欢。所以尧舜禅让这个题目，就类似高考作文，是各路名嘴笔杆子都要参与下的，只不过文章怎么做，各有巧妙不同。

第一种写法，是强调选贤举能。

尧时代，朝廷里有浑沌、穷奇、梼杌、饕餮四大恶人，还有一堆政治问题解决不了。尧任命舜主持政务以后，把坏人放逐，把困境破解，还引用了一批不得出头的贤臣。尧看舜这么厉害，就让位给他。——故事这么讲，有个尴尬处，就是尧成了个无能的老好人。尤其是类似“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的说法，真不知道置尧于何地？

第二种写法，是渲染舜是个超级孝子。

孔子的学生曾参，曾被父亲一棍子打昏厥过去。孔子为此严厉地批评他：你站着挨打是傻吗？尽孝要先懂得保护自己，舜那么孝敬他爹瞽叟，可是瞽叟一旦动了杀心，立刻就找不到舜了。

孟子说，舜娶尧的女儿没有得到瞽叟的同意，并不是不孝，因为他要娶媳妇生小孩，这点的重要性胜过其他，这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看来这句“繁殖癌”格言，竟也可以用来为自由恋爱辩护，儒家的语录，还真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孟子还说，舜尽事亲之道，终于让瞽叟开心了，然后吃瓜群众一看，我们家那老爷子毛病再多，比瞽叟总好多了，所以回家后看见老爹也就不再抱怨。这样，就“天下之为父子者定”。

认为孝道里包含着治国的道理，所以也就可以是禅让的依据，这很儒家。

禅让故事的第三种写法，是强调民心向背。

按照这个设定，舜的天子之位，实际不是尧让给他的。尧去世之后，舜跑到了南方躲起来，表示天下还是该由尧的儿子丹朱继承。但是，这样不油腻的男人实在藏不住自身的光芒。于是诸侯朝觐，不去找丹朱却到舜这里来；打官司的，也不找丹朱却来找舜裁决；人民群众歌颂功德，也只管来歌颂舜。

诸侯的选择，感觉像是参议院投票，人民的选择，感觉像是众议院投票，两院都是用脚投票，最终都是舜胜出。后来舜去世，诸侯和人民又在禹和舜的儿子之间选择，禹胜出；禹去世，再在伯益和禹的儿子启之间选，这次启胜出。——看这样子，不但禅让是人民选择，世袭也一样是。

前三种写法可以综合到一起，比如《史记》就是。但第四种写法，就是零分作文的路线了。韩非子说，禅让是着急退休。

韩非先顺着儒家、墨家的传说讲，你们不是说尧当天子特别高尚，待遇比保安还差，工作比奴隶还累吗？所以他们当然希望提前退休。至于我们这个时代，做个县令也不舍得退休，因为当官可以发财了。所以搞不搞禅让，利益差别而已，和道德水平无关。

韩非子对这个题有点上瘾，所以一边鄙视“儒墨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一边自己又提供了第五种写法：“舜逼尧，禹逼舜”，禅让的本质是篡位夺权而已。

阴谋论当然不止他一个人喜欢。《竹书纪年》也这么写，《商君书·开塞》还对为什么禅让一定会导致动乱进行过理论概括。后世篡位夺权的人当然也有同感，最有名的，比如曹丕接受汉献帝让位的时候说了一句：“舜、禹之事，吾知之矣。”

所以热爱政治稳定的荀子，干脆放地图炮了：“尧舜禅让是虚言也，浅者之传，陋者之说也！”

但像荀老师这么高屋建瓴的毕竟是少数，后人对禅让故事的喜欢，还是挡不住。眼前的禅让大多塞满了暴力和欺诈，就假定美好的禅让在远方吧。

《后汉书·西域传》里写古罗马的皇帝：其王无有常人，皆简立贤者。国中灾异及风雨不时，辄废而更立，受放者甘黜不怨。

真别说，那个爱德华·吉本赞颂为人类历史上最美好时代的五贤帝时代，古罗马的皇位继承还真有点禅让的意思。但有点不合时宜的暴风雨就把皇帝给废了，自然就只能是满脑子阴阳灾异的汉朝儒生脑补了。

（作者系大学教师、历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