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号、陪读、拼高考
2018-06-28柴会群
在封安保来六中任校长之前,学生和家长“都是哭着进来的”。若不是通过摇号“逼着进来”,六中早就“瘫了”。
“去年称王、今年称帝”。封安保任职一年后,六中一本达线率即超过一中,跃居合肥市第一,第二年依然保持第一。
“合肥所有的家长都盯着一、六、八三所学校,盯着每年的高考升学率。”
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 发自合肥
2018年6月19日晚,教育史上罕见的一幕在安徽省合肥市上演:上千名学生家长聚集在六中南区大门口,“挽留”传言即将调离的校长封安保。
事件持续到当晚11点钟方才平息。第二天,家长们又聚集到位于金寨路的安徽省教育厅,再度表达挽留封校长的心愿。
按照家长群体中流传的说法,事情的导火索源于一次拟定中的人事变动:合肥一中校长陈栋因年龄原因即将卸任,六中校长封安保将调至一中接任校长。
在当地教育系统多位人士看来,即使这一说法属实,那也是一次很正常的人事调整。物理教师出身的封安保,在合肥教育系统颇有声望,调任六中校长前就曾担任一中副校长。在六中干出成绩后,回一中接任校长也是众望所归。
问题在于,一次看似寻常的人事调整,何以引起如此大的轰动?
被堵的校长
六中要换校长的消息是19日下午传出来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学校的老师都不知道。”在学校附近小区租房的王瑾(化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的儿子是六中高二“竞赛班”的一名学生。
合肥六中南区地处市中心最繁华的三孝口。学校正门,是“合肥第一路”长江路。安徽省政府、省政协、省公安厅等重要机构旧址均在附近。和不少“名校”一样,六中周边小区住满了前来“陪读”的学生家长。
王瑾的儿子,晚上六点多放学后告诉了妈妈这消息。儿子的同学,据说从教育局内部某个领导处得知此事。
“八点多,我还在家里看报纸,就听到外面一阵一阵的声音,后来我就跑下去看了,”王瑾说,“我知道校长要调走了,但我不知道有这么大的事件。”
王瑾判断,那天到现场的大多是和她一样在学校附近租房的学生家长。“那个场面真是让人感动,好多家长,我们这一届是一千八百多人,两届,你想想多少人?”
与王瑾同一栋楼的长春房产中介老板叶长春目睹了整个事件。他估计当晚去的家长大概有1500人,“(家长)那天下午大概五点得到的消息,六点半开始聚集长江路,”叶长春说,“开始是堵校长——等校长出来直接问(是否要调走),校长没办法从东门走了。”
第二天,部分家长从长江路又转到位于金寨路的安徽省教育厅聚集。王瑾没有去。在她看来,这部分家长能去教育厅是因为孩子中午不回家吃饭。“像我哪有时间,我每天中午还要给孩子做饭。”
叶长春是吃过晚饭后去的金寨路,他发现那边同样站满了学生家长。大约晚上八点多钟,他看到了六中校长封安保与家长们对话。“没有拿扩音器,主要是说自己服从组织安排。”叶长春说,“家长们对他很尊重,没有围攻他。”
叶长春认为,家长们的行动是自发的。
叶长春曾在六中做过后勤,认识学校里不少人。关于这次人事变动,他听到的消息是这样:合肥一中校长陈栋因年龄原因即将卸任,曾任一中副校长的封安保调回一中接任校长,从外市某中学调一位校长来担任六中校长。第二天准备开欢送会与欢迎会。
6月20日下午,南方周末记者联系封安保,但他以正在开紧急会议为由,匆匆挂断电话,此后再无法联系。
关于6月19日晚上的事情,网上流传着一条据说由封安保本人发给家长们的信息:“感谢各位家长的厚爱,封某不胜荣幸!我对六中有着深厚的感情,我舍不得离开六中,舍不得离开身边的同事,舍不得六中的孩子们,更舍不得六中的一草一木;但是调离六中,前往一中任职,这是组织的决定,我必须全力以赴……”南方周末记者发短信给封安保核实,但截至发稿,未获回应。
可以确认的是,目前封安保仍留在六中。6月23日,南方周末记者在合肥六中校园看到了封安保。当天,合肥市正举行高二学生会考,六中是考点之一,他和同事们在校内一座楼前谈笑,看不出任何异样。
6月21日下午,当一位到六中认考场的外校学生在宣传栏里看到了封安保的照片时,不由得大叫:看啊,那个被堵的校长!
陪读经济
与一般房产中介不同,叶长春只面向一类客户:走读的学生及陪读的家长。
在叶长春看来,陪读现象在合肥已有10年左右的历史,从小学到高中都有。“南小(指合肥市南门小学)30%—40%,45中50%以上。在合肥,(从家到学校)五站路之内走读,五站路之外的,全部陪读。”
在陪读家长中,六中最为特别。在合肥现有的一中、六中、八中三所名校中,只有六中位于老城区。另外两所已于10年前由老城区分别迁至滨湖和政务区,占地面积和建筑面积均为六中的两倍以上,均为寄宿制学校。而六中因校舍不足,学生只能走读。家长为了让孩子节省时间、专心学习,只能在学校周边租房陪读。
叶长春估计,在六中周围租房住的学生和家长一度有3000人,占全部学生的80%。近年来,随着原实验小学被腾出来用来解决部分学生的住宿问题,租房人数略有下降,但也要在60%以上。
因为陪读群体的存在,三孝口、百花井(六中北区)一带的房租平均被拉高了300—500元。一个明显的规律是:距离六中越近,房租越贵。同样的房子,仅仅隔一条长江路,房租就相差200元。
六中分为南区和北区,其中位于三孝口的南区为原一中旧址,有高一和高二两个年级。位于百花井的北区原六中老址,只有高三学生在此就读。因为有两个校址,意味着大部分陪读的家长们需在三年中租两次房,在三孝口陪孩子上完高一、高二后,再转战百花井陪完高三。
“2014年前折腾得更厉害,在城隍庙那边还有一个中区,主打补课,后来撤了。”叶长春说。
从儿子上初一起,王瑾就辞去了工作,成为一名专职陪读妈妈。初中三年还是在自己家住,儿子上下学来回接送,到了高中则变成租房式陪读。
两年前的7月20日,中考结束后、摇号择校前,王瑾就提前到三孝口一带找房源。最终,在六中西面那栋旧楼房里,她租到了一套60平方的两居室,月租金2000元。“不都是为了孩子嘛!”她说,“我家里面装(修)得好好的,(没事)我怎么可能跑到这个破地方来?”她家位于合肥开发区,平均一个月才能回一次。由于经济条件还可以,她没有像其他家长那样,把原来的房子租出去以弥补在这边租房的亏空。
王瑾算了一下,为了孩子上学,三年下来,光房租就得掏七万多块。
对王瑾而言,最憋屈的还不是房租,是三年租两次房。和很多家长一样,百花井那边的房子提前半年就订好了。
6月9日,高考结束次日,原来陪读的家长撤了,一天也不多待,中介马上给她打电话,让她赶紧去签合同。那边的房子比现在住的还破,但房租却要贵100元。而且一租一年,房租要一次性交齐。因为马上要上高三,儿子还要在这边上课,她需要继续在三孝口待到7月中旬。这意味着她百花井那边从6月10日租起的房子要白白空一个月。
摇号
在合肥不少家长看来,在封安保来六中任校长之前,学生和家长“都是哭着进来的”。而若不是通过摇号“逼着进来”,六中早就“瘫了”。
俗称“摇号”的“均衡派位”政策,出台于2006年,主要做法是将合肥最著名的三所高中一中、六中、八中统一联合招生,上线的学生通过“摇号”的方式,来决定就读哪所学校。
这项政策出台前,合肥一中作为“老大”,几乎垄断了全市最好的生源,导致其他学校无力与之抗衡。为了打破垄断,强化学校之间的竞争,合肥市实施了这项招生改革,被认为是推进均衡教育迈出的重要一步。
然而,摇号带来的弊端很快显现。摇号政策出台不久,八中、一中均分别迁入新校区,只剩下六中坚守在老城区。三所学校呈三角分布,相互之间相隔甚远,经常出现家住某一所学校附近的学生抽到另外两所,导致一些不想让孩子住校的家长在学校周边租房陪读。在叶长春看来,参与5月19日留校长事件的家长,不少就来自一中所处的滨湖新区。
而六中除了硬件设施落后、家长陪读负担更重之外,其高考升学率也落在两校之后,特别是与一中不可同日而语。
对于不少学生和家长而言,摇到六中几近成为噩梦。
“学生家长到六中都是哭着进来的。”叶长春说。他还记得七八年前,有个家长来租房,一进来就感觉脸色不对。叶长春问对方要什么房子,对方反问有什么房子;他又问要多大房子,对方朝他吼说你有多大房子。“我说你别冲我发火,我就是个中介,他说他知道,讲着讲着就哭开了,说我们家住滨湖,把我们摇到六中来……”
一位六中2015级学生的家长在回忆文章中如此描述当年的感受:我的孩子头天晚上就在网上查到了分组,故三校抽签的当时就能知道抽到哪所学校。当六中负责人刚抽出签球还没对着镜头亮出组号的时候,女儿睁大着眼睛:“不会是我们这组吧?”待视频里真真切切出现了组号时,她“傻”了……
知道儿子被摇到六中时,王瑾心里也不舒服。她家虽不在滨湖新区,但距离一中并不远。如果儿子摇到一中,她像初中三年那样来回接送即可,用不着租房。而无论摇到六中还是八中,都得在当地租房。
叶长春的租房生意,也因此呈现明显的“季节性”:一到摇号那几天店里就会热闹起来,其他时间就冷清得多。
但在家长眼中,所谓的“均衡派位”并不能真正做到均衡招生。以一中为例,每年都会通过招特长生的方式将全市中考成绩最高的几十人“掐走”,而这些学生并不参与摇号。以王瑾儿子那一级为例,全市中考成绩前50名学生中,有48个进了一中,另外2个八中和六中一家一个。儿子初中班上两个考了最高分的学生,均被一中提前招走。
但新来的校长封安保给了他们希望。
就在王瑾儿子摇到六中之后没多久,2016年高考成绩公布,此前一直被一中“碾压”的六中,高考一本达线率竟然超过了一中。这一成绩,家长多归功于调任六中校长刚满一年的封安保。
王瑾由此大感欣慰,陪读多年的目的,不就是希望惟一的孩子赢得高考?“合肥所有的家长都盯着一、六、八三所学校,盯着每年的高考升学率。”王瑾说。
“抓老师抓得紧”
2015年8月,时任一中教学副校长封安保调任六中校长,这被认为是教育局扶持六中的重要举措。
坊间流传甚广的一种说法是,封安保上任之初,即向家长承诺:让他们的孩子哭着进来,笑着出去。且保证至少干满三年。
不过,在封安保最近调回一中的消息传出后,“三年”如何计算,成了个问题。六中的家长们坚持认为,封安保到六中的第一年属试用期,因此今年实际是其任期的第2年。也就是说,封安保还得在六中干一年才能离开,否则就是违背承诺。
“去年称王、今年称帝”,六中2017年的一份宣传资料,如此描述新校长带给学校高考成绩的改变。封安保任职一年后,六中一本达线率即超过一中,跃居合肥市第一,第二年依然保持第一。
6月23日,留校长事件发生4天后,2018年的高考成绩公布,六中同样战绩不俗。在次日的《新安晚报》专题中,他们已不再重点宣传高达95%的一本达线率,而是强调在全省高考成绩前100名中所占份额,“文科7人,理科5人,放眼全省位列前茅”。在教育界,后一句被认为剑指一中:三年前,合肥市中考成绩前100名学生几乎都没有进入合肥六中,六中用成绩完全颠覆了大众“中考成绩决定高考成绩”的惯性思维。
不过,对于一中而言,略感欣慰的是全省文科第一名出在了一中,而六中文科的最高分以一分之差屈居第二。不过,由于今年合肥市理科第一名出在六中,后者又在理科上扳了回来。
在叶长春看来,六中取得的高考成绩,在于封安保“抓老师抓得紧”。上任之后,他严格禁止本校教师在外私自开办补习班,“第一次警告,第二次扣奖金,第三次要求离校”。
叶长春说,以前他也曾帮六中一些老师租房子办辅导班,一年中介费能赚几千块钱,封安保到任后,这样的生意一笔也没有了。
一位家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由于六中教师都不住校,以前在没课的时候可以不去学校。但封安保上任后要求老师没课也要到校,且每天打卡,“人脸识别”。
在封安保治下,六中教师的敬业程度让人叹为观止。6月24日的《新安晚报》合肥六中专版上举了这样几个事例:
“朱某老师在去学校的路上被车撞倒,脸上多处擦伤,但为了赶得及上午的课,在校医务室经过简单处理之后便满脸伤痕地出现在班级的讲台上。”
“王某老师、赵某某老师、王某老师、陈某老师、王某某老师怀有身孕,却还在任务繁重的高三坚持着,更不用说颈椎病、肩周炎、腰间盘突出、咽炎等早已是每位老师标配的职业病。”
“物理王某某老师高考前脚部骨折,但她坚持拄着拐杖上课。每天上课前学生就去办公室接她,下课学生就把她送回办公室,成为了校园里一幕温馨美丽的画面……”
一位六中学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每天早上上学和下午上学时,都能看到校长站在学校的大广场上。“如果太阳比较大,他就在阴凉地方,下雨他就在楼下躲。”此外,还经常到各个班级去巡逻。
六中和合肥其他学校一样,高一每周一考,高二每周两考,高三一天一考,每次考完,老师都得当天批改完卷子,经常要改到晚上十点。
有关封安保从严治校的消息很快传至家长耳中,这也让他们更加相信封校长是六中高考质量的保障。“好的名声会传很远,坏的名声也会传很远,一届一届往下传。”王瑾说。今年摇号尚未举行,她认为,如果封安保调走,今年摇到六中的孩子家长也会“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