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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洁:以退为进

2018-06-28施展萍卜昌炯

博客天下 2018年11期

施展萍 卜昌炯

李光洁衣服上是张鲜血淋漓的脸,眼神凶煞。照片名为来自珞珈死亡的凝视。

珞珈没死,在马来西亚琳琅的色彩中只身搏斗,圆满完成任务。

珞珈是李光洁在网剧《悍城》中的角色,片子刚杀青。杀青那天,他发了条微博,连用4个成语形容自己贴近角色时的心情:小心翼翼、举步维艰、如履薄冰、惴惴不安。

演了十几年戏,每回遇到新角色,他的心情都大抵如此。演完之后呢?“就像花洒里喷落的水滴,数不清的遗憾爬满身体。”

作品与声名的累积无法消除这种紧张和遗憾。可这只针对戏。像茶缸里的叶片,李光洁的人生在35岁后开始舒展,关键词成了大胆尝试、举重若轻、以退为进。

他罕见地参加了一些综艺节目,像刚出道的新人,拘谨地站在舞台中央,忐忑地等待点评;与雷佳音、郭京飞的TF老boys组合如磁石般牢牢吸附在身,走到哪儿都有人提起。

“要感谢那两位”

李光洁和雷佳音、郭京飞有段时间没见了。新段子不多,老段子像相声里用惯的包袱,被他在不同场合熟练地抖搂出来。

他有时也烦,寻思“不能老就这一件事嚼来嚼去”。

可人生像个圈儿,历史总在打转。2018年春,李光洁在摄影棚接受视频节目专访,高挑的女主持人兜兜转转,又把话题绕回TF老boys:“你们是在以这样的形式调侃或者抨击小鲜肉吗?”

“这个问题有坑,”他直起身子,“并没有,我们没有任何调侃,也没有抨击。”他接着详细说了说“组合”是如何自然而然诞生,又如何自然而然受到关注。

女主持人不甘心,继续问:你不想用自己的力量拯救行业水准?

“我一个人吗?”他说他不觉得当前影视行业水准低,评价《二代妖精》里自己表现不错,《和平饭店》也是,“很多像我这样的演员,像郭京飞像雷佳音都在做着自己分内的事,在影视剧里去努力地让自己成为颜值最高的那一个。但是我们不会喊口号,我要拯救谁,我要怎么样,我们不会这么去做。大家都在争颜值最高的那一个,但是很显而易见(我颜值最高)。”

回答聪明又妥帖,令每个人都体面——以具体例子说明,诚恳;拿自己说事,不得罪人。

他想到过去的自己,不太愿意跟人聊。但凡对方没做足功课或问题不合意,他要么拉下脸起身就走,要么瞪着眼睛反问对方“你认为呢”“你是我你怎么想”,把女记者问哭过。

现在,对面的女主持人从未看过他主演的《和平饭店》,在TF老boys横空出世前也并不知道他。他有些惊讶,但很快说,没看没关系。

很多他以前放不下的执念、矜持,以及为自己设定的某些规则,在35岁后,像冰山上解冻下来的冰块,渐次落入水中。曾经的文艺青年,突然变得诙谐起来。

他的幽默感有一部分是从“那两人”身上习得的。

2017年,TF老boys的私交被放大。3个年龄相加超过100岁的中年男人演技让人信服,幽默、互怼但拿捏分寸,讨人喜欢。

“如果现在大家认为我有幽默感,要感谢那两位。”他对《博客天下》说。他自谦只学到“那两位”的一点粗浅皮毛。仨人在一块儿,雷佳音和郭京飞总是能话题不断、高潮迭起,到他这儿就是终结,让气氛瞬间冷却的那种。

他开始反思,自己过去过于认真。反映在演戏上,他有时像一根即将绷断的弦。

2012年,电视剧《团圆饭》开拍。李光洁遇到爽直、奔放的宋一达一角。宋一达满足了李光洁对理想角色的所有幻想。他就把过去所会、所知、所感、所想全部倾注于角色上。

导演徐纪周察觉到他的用力过猛。收工后在酒店大堂等他,没收剧本,点一瓶红酒,跟他说,你现在够了,你要休息。

表演上的问题,他心里清楚。但人绷紧了,松下来并不容易。绷到极点,弦断了。

《团圆饭》杀青后,李光洁不停地往外推戏。他不喜欢被掏空的感觉,想要找回能将自己重新点燃的支点。当他盘算再回舞台时,田沁鑫的助理给他打电话,邀请他参演田导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天遂人愿。”他感嘆。

话剧又把演员真正的愉悦带回给他。那种享受表演同时又能完全把控角色的愉悦。

不过也不那么顺利。他演到第50遍才知道“我在台上是在干吗、在说什么”。前50遍,他以为他明白了,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演”。

此后他领悟到好的表演应该举重若轻,要享受,要哄自己开心。人的状态也跟着松弛下来。方方面面的变化未必有必然联系,可恰好汇入同一时间轨道。

往日的锋芒被岁月蒙上一层柔和的滤镜。35岁后,他变得“没有那么任性,没有那么锋利,没有那么直接”。

过去和人交流,能聊明白就聊,聊不明白就不聊。媒体来采访,他不愿意多说,心里想:你又不是我这个专业的人,我跟你说这些你能明白吗,你就是来干一活儿,回去能写成什么样。

现在他更能理解别人,也乐于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涉及表演专业的问题,他会说一遍,举个简单的例子辅助对方理解,再问一句,“我说明白了吗”。

这种柔软导致了另一重提问。贩卖焦虑的人又一次炒热“中年危机”,他最近常被人问起这个话题,感到奇怪,“我还早啊”。可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抛出“能量守恒”“养生”“生老病死”这样的“中年话题”。

尴尬就尴尬

珞珈那张脸,李光洁拍了好几张,自拍。

那场戏是自由搏击,拍了一周,每天化4小时伤妆。人被打成这样,神情会如何?李光洁不太有把握,干脆对着镜头尝试与妆容匹配的表情,一一拍下。印在衣服上的这张,他最满意。

电视剧《林海雪原》的导演金姝慧对他这种小心翼翼的精确印象深刻。那年拍《林海雪原》,李光洁演杨子荣,一个被诠释过无数次的经典。

两人见面聊剧本,聊着聊着,李光洁能随时从记忆库里调出资料。“他说,你看那个评书里怎么怎么讲的。”金姝慧向《博客天下》回忆。她很惊讶,问他:“你还把评书给听了?”他说是。两人接着聊,他又说“电影版里是什么什么样的”。

他身上有老派演员的本分,尊严和骄傲都写在脸上。拍戏不迟到早退,提前做功课,愿意琢磨,能给角色提供新的创作维度,常给人惊喜。

可时代变了。人设、流量、IP……煞有介事的名词似乎把一切都消解掉,又把一切都激活了。他不得不做出改变。

35岁那年,李光洁献出综艺首秀。他参加了《跨界歌王》。不全是为了适应时下潮流,或者说这种成分占比很少。站在他的立场,他更想将自己从安全区域里拽出来。

这是演员训练的一种。演员要用身体发肤诠释不同角色,前提是对自己足够了解。要了解自己,就得打破演戏的惯性,舍得将自己扔到不同情境里窥探。

可身边的工作人员说,李光洁的突破通常建立在他有把握的基础上,尤其是面对公众时。

说服他参加《跨界歌王》并不容易,前后花了一周。最后,工作人员叫来熟悉的服装团队、造型师,邀请节目组到公司开会,从不同面向打消他的顾虑,事情才定下来。

前两期,他稳妥地唱慢歌。到第三期想尝新,挑了不擅长的快歌,节奏掐不准,没能升上主舞台演出。下一期他还唱快歌,说是“不能把恐惧变成惯性”。

坦白说,他并不是一个好的综艺咖。不够松弛,缺乏亮点,笨拙得像刚出道的新手。但他丝毫不介意自己在电视上呈现紧张。

“紧张就紧张,这些东西藏不住,那你为什么不诚实一点,尴尬就尴尬呗,你已经来这节目了,对吧?你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他说,“什么都抵不过真诚。”

很多年前,他明确地表达过厌恶在综艺节目里被人当成活道具。“在剧组,哪怕有一万个观众在旁边看着,我也演得下去。那是工作。可在秀场,没有对的服装和环境,对不起,我不是个猴儿。”

35岁后,改变悄悄发生。参加综艺也只是冰山一角。

现在,大学班主任王丽娜常常被李光洁贫得一头雾水,她跟不上话茬,就瞪着眼。“像现在人们说的out了。”王丽娜告诉《博客天下》。

起初她有些不适应,毕竟,这位学生在她心中一贯是严肃的、质朴的。她想了想又觉得这样的改变也不错,“这对演员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磨练,对生活的新的认识”。

没有青春期,直接成年期

37岁这年,中年李光洁接了个中年角色。在电视剧《我在未来等你》中饰演37岁的郝回归,一个梦想回到17岁的男人。

李光洁与原著作者刘同见面,两人喝完一整瓶威士忌,从人物聊到题材、剧本、对事物的认知。刘同觉得李光洁和郝回归一样,外表冷静,骨子里大男孩,并且都“历经过一段人生的平淡期”。

很多年前,刘同采访过李光洁。他告诉《博客天下》,感觉这个人“没有青春期,直接成年期”。

李光洁被刘同笔下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感动。但他的确不太想得起自己的青春了。他记不起任何一件具体的事,断片儿了一样空白。

不过,和《立春》中他饰演的黄四宝一样,青春期时,李光洁“我不属于这儿”的感觉未必强烈,却很清晰。

那是一个无法安慰的故事。电影《立春》中的人物,个个卑微,又个个怀揣远大理想。他演黄四宝,蓄长发,清瘦、忧郁,眉头皱在一起。黄四宝想去北京,考了多年美院没考上,剪掉长发,梳着成功人士标配的大背头,成了婚介所老板。

李光洁一度以为黄四宝怀才不遇。直到电影开拍,他问导演顾长卫,黄四宝的画到底好不好。顾长卫告诉他,很烂。

他突然明白,世上没有怀才不遇,只要有才,一定会遇。

“一定?”

“嗯,一定,一定会遇的。时间早晚问题。”

不过,当他还是个小镇青年时,他压根不知什么是“才”,面对未来,全是迷茫。但他想出去。

现在回看,人生充满偶然。

中學时因为个儿高,看上去“很有力气”,李光洁领了个文艺委员的闲差。青少年宫办比赛,他和朋友说了段生硬的相声,背书似的,还忘词。

即便如此,他还是引起青少年宫老师的注意,邀请他到青少年宫学习。冲着不用上晚自习,他去了。

再长大些考高中。老师建议他考河南艺术职业学院,他听说学校在郑州,可以上省会城市,不错。那考吧。考上了。

郑州是他离开小镇的第一个通关机会。等到毕业,他准备去河南电视台做天气预报的播音员,从此一劳永逸。这时,学校老师又问他:“你要不要去考大学试试?”

李光洁这才知道,原来河南艺术职业学院不是艺术院校的最高学府,学艺术还有大学可以读。

他又考。那年中戏刚开办歌剧专业,王丽娜忙不过来,表演班招生,她提前翻了翻学生交上来的照片,翻到李光洁,嘱咐考官不能在一试、二试把他刷下去。

“呀,这小子,第一,他人长得气质非常正,气质正,戏路就宽。第二,那五官比例特别合适。后来考试,一朗诵,声音非常好,更坚定要他。”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可能性。

放眼望去,全是命运眷顾。

不过,即便实现了黄四宝的梦想,他也不时会焦虑。落差是具体的。上了大学,同学有BB机,他没有。出去跑组,别人留的自己的号,他留的是宿舍电话。“你会为此失去很多机会,拮据,一分钱别倒英雄汉”。

那是千禧年前后,安全感对李光洁而言是一碗方便面。

方便面加火腿肠

勤奋成了苦闷青年的庇护所。

王丽娜印象中,这位学生很少落晨功。他和同班同学陈思诚形成两派,天天“较劲儿”,互比作业。

班里排演中国剧本片段。《大雪地》,他挑中粗犷、做事不留后路的大海。起初王丽娜觉得他书卷气重,不合适,建议他演耿直善良的黄子牛。他坚持。

演出时,他留着胡子,努力掩盖外形上的文气,表演感情真挚。王丽娜后来看过很多学生排演这出戏,始终觉得不如这一版。

大三那年,李光洁开始向外讨要这碗“方便面”。带着一摞照片,天天骑车去剧组常驻的招待所敲门。

金姝慧那时见过他,她去剧组玩,见李光洁来送资料。标准的男一号状态,“不仅仅是五官的精致程度,还有眼睛里流露出的贵族的忧郁感”。金姝慧叫住他,问他名字。

他老老实实自我介绍。出于导演的直觉,金姝慧对他说:“你放心吧,小伙子,你一定能成。”

这一年,李光洁在《走向共和》剧组获得这碗“方便面”。尽管在一堆戏骨中,他每天小心翼翼、举步维艰、如履薄冰、惴惴不安,但小镇青年无法摆脱的不自信在这部戏里全治好了。

他对演员和表演的认知都在《走向共和》奠定。那些年,影视剧市场远不如当下炙热且混乱,在剧组,对职业的敬重像清规戒律一样被严格执行。作用在他身上,产生了奇异的时间错位感。他是80后,做派却像个长者,以至于那天来访的主持人告诉他,同事们都以为他有四十五六岁。

他“嘶”了一声,接着轻轻叹了口气,“皮肤保养这件事迫在眉睫,好,我知道了,嗯”。

李光洁跟金姝慧说过,自己要当一个大演员。“不是‘大腕,是‘大演员,完全是精神层面上的,他对这个职业存在敬畏之心,是尊重的。”

想当大演员的李光洁,对自己有了更多要求,“方便面上还要加两根火腿肠”。“火腿肠”当然不止字面意思。在他这儿,意味着安全区域的突破,比如尝试不同类型的角色。以至于过去总有人说他戏比人红。这两年,他肉眼可见地红了。人人知道TF老boys有热度。

女主持人又问:“(和雷佳音、郭京飞)为什么会成为朋友?”

“实在没什么朋友么,就这几个凑合凑合得了。”

“你有自我反省一下吗,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就可怜他们嘛。要没有我,他们怎么办呢,人总得有恻隐之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主持人期待三人合作,说得制造机会。

他说:“对,这就得……是吧。我们现在仨都这么火,那么多时间……”话没说完,自己先笑了。

真真假假,信手拈来。

但这种打趣并不是主动的、自发的。工作人员提到一个细节,前段时间,网友弄了个以俞飞鸿、陈数、曾黎、袁泉为主角的《淑女的品格》,微博转疯了。紧接着就有人想了出《大叔的品格》,点名郭京飞、雷佳音、张博和李光洁出演。

雷佳音和郭京飞乐呵呵地跑去留言,一个想演大货车司机,一个想演隔壁独居少妇的娃。工作人员劝他也去互动,他先是不理会。等到工作人员把前因后果都跟他说了,他才去。

人比戏红了吗?也许吧。他一直在拍戏,马不停蹄。热衷的潜水运动搁置了快两年。

他喜欢潜水。潜水让人安静。工作时乌泱泱到处是人,难得休息,往水里一扎,誰都找不着。

“能量是要守恒的,当你热闹一阵的时候,你必须要找个事情能让你安静一下。”这是他在35岁之后的体悟。

此刻他坐在车内,仅有的一点光是从窗外照进来的。他就这样在微弱的光里谈守恒,从动静关系谈到生老病死,谈到法国电影《刺猬的优雅》。接受与否,死亡都会扑面而来,“电影讲的就是人都有一死,但是死的时候我们在干吗?这很重要”。

2011年,李光洁导微电影《幸福速递》,那是他的“树洞”,放着他对人生的一点理解。片尾,包贝尔饰演的小丑速递员死于一场车祸。筹拍阶段,很多人反对这个结局,在这么短的片长内涉及生死,“这是很荒唐的一件事,别人是get不到的”。

他坚持照自己的意思拍完。技法算不上高明,看得出初次导演的痕迹。得到的反馈一如质疑者们预料的那样,“大家很不喜欢这个结局”。

“但是你喜不喜欢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也许这辈子就只有这一次做导演了。我管你呢,我要自己表达,这是我要表达的。这(死亡)是一个必然到来的结局。现实就是这样,你所有不愿意接受的东西都必然会到来,又怎样呢?你不也得接受吗?”

窗外的霓虹灯灯光折射进来,玫红色,将他那张瘦削的脸割成骨架分明的区块。他看上去有点苍老。他说起《幸福速递》里存在着的善意,“我让这个主人公死的时候在追求爱情,这很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