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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热爱这世界时便生活在这世界上

2018-06-28吕进

诗选刊 2018年6期
关键词:新诗诗人

吕进

诀别

清明已至,我回忆起1996年和方敬先生诀别的情景,宛如就在昨天。

青年方敬是个运动员,尤其钟情于绿茵场,所以他的体质总能给他日后的快节奏生活以配合。1992年第一次在西南师大校医院住院,从没住过院的他对一切感到新奇。我去探病时,他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谈起在医院输液的情形,好像从来就不知道这种再普通不过的医疗手段。病床上的他,指着桌子上一小堆探病者留下的慰问品,向我打趣说:“嘿,我发现了一个当万元户的办法,就是住院。”一副对自己的健康状况蛮不在乎的样子。

1996年他再次生病,情况就迥异了。3月4日住进学校附近的重庆第九人民医院后,当天院方就发出《病危通知书》。待我次日赶到医院时,他正在输液,显得十分疲惫,女儿小多焦急地守候在身边,床单上还有前晚输血时滴下的印迹。我压根儿没有想到,这竟然是和方敬最后的交谈。我给他带去一本刚读完的《王蒙现象争鸣录》。我说,“二王大战”被有些人称为“世纪之战”,很有趣,精神好的时候可以浏览一下。他说,有些文章我己经读过了。因为右手在输液,就伸出空着的左手想来接书,翻看目录。我建议现在不看,就把书放在他的枕旁。

这本书,方敬是永远没有读到的了。

他望着我给他带去的小礼品,说:“不要花钱,你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再不像上次那样拿礼品开心。闭眼休息了一会儿,他突然轻声地说:“人生太短暂了。”方敬幼时丧父。成人后的他,又像同时代人一样,经历了战争和动乱的磨难。及至天亮,却又承担了他并无兴趣的管理工作。他望着我:“这辈子耽误的时间太多。还有好多东西应当写的。”我懂得,他说的是“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和管理工作“耽搁”了大量宝贵的创作时间。停了一会儿,他说:“比如邹荻帆,邹绛,我都想写一点东西。邹荻帆有两件事应当写出来……”我见他说话太吃力,便打断了他的谈话,说,现在不谈,以后写吧。他又疲惫地闭上了双眼。看来,和1992年的住院恰成对照,方敬对自己的健康情况心里非常有数,至少比我有数。他在考虑,还有哪些人和事应当有所交待。前不久先他而去的邹荻帆和邹绛,都是方敬几十年的老友。一次,我去北京开会。方敬托我给《诗刊》主编邹荻帆带去刚刚杀青的新作《高楼赋》。

荻帆第二天就到会场找到我,兴奋地说,“诗我已经读了,方敬的诗怎么还这样年轻呀,我们将尽快安排。”邹绛由成都的四川省文联调到重庆北碚的西南师范学院,正是当时的副院长方敬亲自“挖”来的。邹绛后来在建设新诗所的繁忙中无私地贡献了自己的一切,以他的学术水准和崇高人品受到全所的景仰,至今新诗所的人们还很怀念他。

又沉默了一会儿。病房里静悄悄的。过去哪是这样?方敬博学而健谈。他在哪里,哪里便有他风趣、睿智的笑声。我曾开玩笑说,和方老一起接待外宾,算得上是最輕松的活儿,完全可以不多说话,反正有他顶着。

他再次睁开眼睛,把话题转到了生者。他问诗人培贵编选的《四川新时期诗选》出书情况,然后问到我妻的健康状况。方敬是我家常客。80年代初期,我还是一个助教,作为老教授和学校主要负责人的方敬就常来谈诗。我家没有沙发什么的,他就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自得其乐。我的儿子从小就管方敬叫“方爷爷”。如果说,我对方敬是喜欢、尊重加上几分敬畏的话,工科出身的妻就是喜欢加尊重,而在儿子那里,对“方爷爷”就只有喜欢了。

方敬最后一次到医院,是我妻扶上车的。妻前几年动过大手术,方敬从来对她很关心,在动手术后的前几年,方敬和我谈话时的第一句一定是问询她的病况。休息了一会儿,他又问到老诗人臧克家的病况。方敬和臧克家在写诗路子上可以说是南辕北辙,但却保持着长久的友谊。这种情形和卞之琳与臧克家之间的亲密关系颇为相似。方敬80寿辰时,臧老还特地写了一方条幅,裱好以后寄给方敬,遥祝生日快乐。臧克家是新诗所的顾问教授,所以方敬往往从新诗所这儿了解臧老的情况。此时,我想起了方敬多次向我谈到的他最喜爱的泰戈尔的一句话:“我们热爱这世界时便生活在这世界上。”

十天以后,当我再次见到方敬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十天前的那次谈话竟是生死诀别。我只能站在病房门口,远远地望着躺在病床上的他,失去知觉的他,并不知道我的探望的他。我们似乎已经被分开在两个世界。他的儿子小明探询地问我:“可以叫醒,但是即便把他叫醒,也会很快就昏过去的。”我摆手说,让他安静吧。

每年春节,新诗所的朋友们都要一起去方敬家拜年。平时不便打搅,春节可以畅谈。这已经成了惯例,成了新诗所春节活动的一个内容。如果春节时我在国外,我妻也会代表我前去。1996年,因为方敬和我都面临搬家,节前我给他打电话,说今年就晚一点拜年了,待他家搬好以后吧。我还说:“今年拜年的少了一个。”我是指刚故世不久的邹绛。方敬说:“现在不忙了,以后我们离得近了。”

因为我们两家将搬进的是被称为“博导楼”的同一幢新建楼房。他在二楼,我住四楼。

可惜,我终于没有成为方敬的邻居的缘分。他一搬进新家就去了。说来也怪,这年重庆的春天显得格外异常,三月了,还寒气逼人,西南师大近旁的缙云山的峰顶居然白雪皑皑。3月17日中午,西南师大党委书记王长楷给我打来电话,告知噩耗。午睡时间,我辗转反侧,怎么也难以成眠。遂翻身起床,写下一首《送别方敬》:

诗的重庆突然空虚了,

一位诗的前辈停止了行吟。

今年的春天如此姗姗来迟,

是不是在预报着一个寒冷的音讯?

缙云山有积雪

嘉陵江有涛声

春风知别苦

不遣柳树青

一生是诗,一身是诗

四川东北部的垫江县,这是方敬开始亲近缪斯的地方。当时他在垫江初中执教。像同时代的许多青年一样,他在沉抑的氛围中不免感到一种忧郁。“是由于孤独,由于苦闷,由于生之执着”,也许,还由于青春年少的敏感,青年方敬开始了自己柔弱而忧郁的歌唱。

他的诗歌艺术起点不俗。后来在北京大学外语系就读的时候,作为一个年轻的新人,他的作品便己跃上“龙门”,陆续见刊于《文学月刊》《文学季刊》《新诗》《大公报》副刊等全国名刊。自此,诗伴随着他的一生。方敬是一位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放弃自己艺术理想的诗人。香港学者司马长风在《中国新文学史》中写道,方敬和何其芳、卞之琳、艾青等四位诗人在参加革命之前就有出色的作品,而且,他们还是“参加之后仍坚持艺术水准的诗人”。应该说,这是公允之论。方敬曾经动情地对研究生们说过:“诗就是我的名字,我的生命,我的一切。”

方敬年届古稀还保持了诗的青春,海内外不少人都对此发出感叹。如果说1942年出版诗集《雨景》的前后是方敬的第一个创作高潮,那么,新时期就是方敬创作的第二个高潮。在一生中有两个高潮的诗人实不多见。我记得,1978年,香港《开卷》杂志发表署名林真的《别忘了方敬》一文,方敬读后颇多感慨。一次他来我家时说到这篇文章:“我不认得林真。其实不该忘记的人还多,比如曹葆华。现在是诗的时代了,该记起的都不要忘记。”他非常珍惜新时期。他在晚年有一首《吻》,叙说了他的一生和缪斯的不解之缘:

一吻吻到遐龄

一吻吻回青春

方敬一身是诗。对诗坛来说,方敬是一个符号,一个诗人的符号。但是对西南师大来说,方敬就感性得多,立体得多,丰富得多。是真诗人自风流。他的言谈举止中总是透出一种脱俗的诗人风度。和一般人不一样,他写信将“你好”写在最后,他严禁别人在赠送他的书上写什么“长”指正之类;他经常对某些“衙门”的“官员”表示不屑。方敬对庸俗十分敏感,可以说,他具有在光彩夺目的地方发现庸俗气息的特殊能力。有一次,他对我说,学校的篮球队要出征,要他这个校体委主任去讲话。“我走在路上都没有想清楚讲什么,反正随便谈了几句。后来领队汇报,说打赢了,主要原因是认真讨论了我的讲话。”他幽默地望着我,拖长声音,用万县口腔说:“晓得怎么回事哟!”

三十余年前,西南师范大学部分师生前往四川忠县,参加农村“四清”运动。我当时刚毕业留校,大队人马风尘仆仆地抵达县城,准备分头下乡。在县委举行的欢迎大会上,县委书记说,为了给工作队员提供下乡的良好条件,县委特地组织了一批手电筒,每个同志都能买到一把。在那些年头,手电筒可是紧俏货,大家自然高兴,全场掌声不息。

轮到西师领队兼忠“四清”工作团副团长方敬讲话了。只见他走到台前,扶了扶眼镜,用浓浓的万县口音说:“首先,请让我代表西师全体师生向忠县县委表示感谢,感谢县委给我们以光明。”全场大笑,继而鼓掌。真是脱口而出都是诗。

80年代的一个儿童节,西师附小在西师大礼堂聚会,方敬作为学校领导出席。他为少年儿童们朗诵了献给儿童节的新作《飞鹰》,少先队员给他戴上了红领巾,他高兴得满脸都闪着亮光。过了好多天,我有事去方敬家,发现那条红领巾居然还挂在墙上。我说,还挂着呀!何频加大姐说:“他兴奋得不得了,說六十几岁还当了一次少先队员。”

方敬和何大姐相敬如宾。一次,方敬对我说,我们一个属虎,一个属兔,这是很吉祥的。在金婚老人的晚会上,方敬流着眼泪朗诵了自己的诗,通过虎和兔的意象,唱出了对何大姐的赞美,唱出了对人间爱情的赞美。时常有这样的情况,方敬和我一起到重庆开会,上车返校前,他提出要买点糖果点心什么的,对我解释说,得给“小孙子”有个交待。我对他的这个说法也从来没有起疑。一次方敬、美术系的苏葆祯教授和我,一起去重庆市委宣传部出席文艺界的一个座谈会。会后,他又要买点心。我便建议下车,翻过新建的上清寺人行天桥,到转盘的一家饼屋去买。

再次上车以后,我们三人都很满意。苏葆祯说,以后我们到这一带来开会,都到这里去买。(遗憾的是,这次会议之后还不到一个月,苏先生就不幸辞世了)。冷不丁地,方敬突然羞涩地轻声对我说:“我其实都是给她买的。”他竟然“不打白招”了。这位对世俗东西既敏感又反感的诗人,再一次展现了他的天真和珍惜爱情的本色。

方敬对诗、对写诗的人非常亲近,但他也常有金刚怒目的一面。他爱其所爱,恨其所恨,重其所重,轻其所轻,他是性情中人,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方敬选集》是他一生文学活动主要收获的结集,这本书出版后,我曾征求方敬的意见,是不是由新诗研究所主办一个座谈会。他沉吟一会儿,不屑地说起,谁谁的什么书出来后,也开了座谈会;谁谁的什么书居然还在北京举行首发式。“我不是没有资格。”他接着说:“在这个会上必然要和有些人握手,我不愿意和那些人握手。”这话展现了一位诗人的纯净风度!

导师风采

方敬是诗人,这是人们熟知的:但他还是一位优秀的教育家,也许就不是人人知道的了。

从十几岁起,方敬就开始执教,教学生涯是他人生圆舞曲的一个重要音符。在“文革”中,造反派加到方敬头上的“桂冠”不是“走资派”,而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可谓“知人善任”。30年代初,方敬在上海吴淞中国公学预科毕业以后,因生活坎坷而辍学,于是回到家乡。先后在万县初中和垫江初中教书两三年,这是他拿教鞭的起始。北大毕业后,在抗战中,方敬到罗江国立第六中学四分校教书。同事中有好几位名家,如李广田、陈翔鹤等。这是从山东流亡来川的一所学校,学生中有后来成名的诗人贺敬之等。

1944年湘贵撤退时,方敬到贵阳,任贵州大学讲师、副教授。1947年春他从险恶处境中转到重庆,任国立女子师范学院、重庆大学教授,相辉学院外语系主任等。1949年12月,方敬是作为一位地下党员,也是作为一位党员教授迎来重庆解放的。此后,方敬就一直在西南师范大学工作了,历任外语系主任、院长助理、副院长、党委副书记。他在外语系和中文系开了好几门课,从1985年开始担任硕士生导师。种桃种李种春风的几十年,方敬可称得上弟子满天下。

浙江来的帅哥柳扬成了硕士生的开门弟子。方敬倡导学术民主与学风活跃的办学思想。对研究生,方敬既严格又平等。柳扬发表过一篇散文《轻轻的叩门》,文中有这样一段:“作为一个后来者,我和先生中间隔着几乎半个世纪的风烟雨雾。在当初,我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的心情叩响那门的,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到,也许是当我走完那段幽静的小径,进入先生的书房,便己经跨过了漫长的岁月的隔阂。他曾经是那样认真地告诉我,在学问上我们平等的,师生间可以互相批评。”

方敬的《花的种子》中有一首《不用轻轻叩门》就是对柳扬的应答。诗的结尾是:

让后来者与前行人

同结一条长长的绳

这条“绳”,现在已经结得很长了。于今,方敬的弟子们,有的在国外攻读,有好几位不但己经晋升高级职称,而且担任了博士生导师,在海内外的诗坛上活跃着这一群年轻的身影。开门弟子柳扬已经出过一本关于象征主义诗歌的著作,后来到英国伦敦大学深造,现在在澳大利亚担任国家博物馆的亚洲部主任;颇为方敬看好的品学兼优的87级硕士生胡兴是新诗研究所“臧克家奖学金”的获得者,现在在国外也有成就;王珂、李震、蒋登科、江弱水、傅宗洪、陈义海、钱志富、段从学、徐伟锋、何志、赵寻、向天渊等都己小有名声;方敬赏识的女弟子邵薇成为台湾“薛林青年怀乡诗奖”的第一个获奖者,后来又在美国获得罗娜·杰菲基金会的“女作家奖”,成为此奖的第一个中国得主,现在在美国德州大学。

在访问学者中他最看重的江锡诠,毕业于北京大学,又师从严家炎教授读硕,然后来到新诗研究所,后来长期担任江苏教育学院中文系主任,在《中国社会科学》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

方敬以他的博学多闻,有学有识赢得研究生们的敬重,新诗所这些年轻人嘴中的“方老”几乎就是“智慧”、“博雅”、“风趣”的代名词。他们爱他,敬他。1992年以前,每届研究生举行学位论文答辩时,方敬都是答辩委员会成员。他这位答辩委员知识渊博,学贯中西,妙语连珠,而且又是新诗发展史上不少重要的人和事的见证人和亲历者,所以,他的到场,对确保答辩的质量和档次起到了重要作用。

方敬的风趣又总是给答辩的严肃氛围增添活跃和轻松。新诗研究所每年的答辩会,都由于答辩委员会的认真与严格而在时间上拖得比较长。有好几次,到吃晚饭时间还欲罢不能,只好给师生和旁听者分送面包,大家一边吃,一边继续工作。一次,也是在这样的紧张节奏中,许是感到了气氛的沉闷,方敬开始活跃了。一篇学位论文是研究艾青的,作者认为,艾青的作品广泛吸取了西方诗歌的艺术经验,这些经验都实现了本土化的转换,这是艾青诗歌道路的重要特征。

“本土化!”方敬不露声色地说:“那么,请你说一下接吻怎样本土化?”

会场活跃。本来已经十分疲惫的人们打起精神来了。

然后方敬提高嗓门自答:“本土化的接吻,嘴老是碰不到一块儿。那些中国电视剧里,男主人公的嘴快要碰到女主人公的嘴的时候,怎么一偏,又到耳朵上去了。”

全場大笑,几乎是人人前仰后合,不管是台上的还是台下的。

“而且,最后连耳朵也没有碰到。”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这时候他露出真面目了,一下子改换了语调,严肃地说:“说着玩儿的。请继续。”然后,偏过头来,对着坐在旁边的我,会心地一笑。

方敬去世的前几年,因为年事已高,没有能再参加答辩委员会。他对我说:“有点笑人了,不来了。”每当举行答辩会时,我都有孤独之感,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深深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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