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代之维”到“当代之维”:来自老牌公立美术馆的一次策展试验
2018-06-28陈娅
陈娅
哈德门牌香烟 20世纪20年代 倪耕野
对已发展为20世纪早期中国社会文化史研究中一门显学的月份牌来说,在各种场合得到关注并被展示也成为了常态。无论美术馆还是博物馆,尤其南京这样的城市,甚至在1912街区的馄饨店里都能与之四目相对。这个展览依然是围绕月份牌广告画而展开,最终呈现的效果却与以往不大一样。其中最具气质性的是展出场地——国立美术陈列馆旧址,曾经的江苏省美术馆老馆,现在的江苏省美术馆陈列馆。一座由留学德国的建筑师奚福泉设计、建于1936年的典型新民族主义式样的民国建筑物。
在展览项目启动初期,我的工作是在有限的馆藏资源中挑选出可用于申报一个国家级资助计划的素材,如同在超市打烊前才去选购食材的厨师。这座老牌美术馆,自建成之日起就被无数的光环围绕,无论是当年的“国立美术陈列馆”还是现在的“首批国家重点美术馆”。对比10年间各地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区域性美术馆,坐拥1万多件藏品的我们可算得上是相当“阔绰”。但遇到的问题却不比自己的晚辈们少:馆藏构成的零打碎敲、自成体系的寥寥无几,几大梳理成熟的序列也在近几年频繁地公开展示过。同时又因为长年偏重“国油版雕”这类传统艺术门类的传统欣赏模式,这里给观众留下的是不仅老牌还很“老派”的印象。既有的展览经验,几乎都是基于架上绘画的静态呈现,很少有富于人文层次的立体化尝试。此次虽然费了一番周折,通过本地私人藏家藏品的补充,最终提高了食材选取的丰富程度,但单单依靠编年史支撑的布局已不再吸引人。当面对一个不太新鲜但还算挺有人缘的选题,要遵循怎样的结构线索才能重组整个叙事逻辑呢?
随着策划的深入,展览的学术定位发生过数次变化。我渐渐发现自己面对的不仅是20世纪早期中国的美术与设计,而是整个中国社会在迈向现代化进程中的消费文化史。因为对早期的中国大众而言,现代化是一个需要借助各种文化媒介进行想象和理解的过程。而以月份牌为代表的工商业美术,不仅体现了中国的艺术家们在时势巨变中的勇气和才华,更让越来越多的中国人透过这层视觉镜像,完成了对象征现代国家的“美好生活事物”的理解,并纷纷利用消费行为参与到对现代性意识的诉求中来:不识字的农民知晓了村庄以外形形色色的都市生活,因为香烟和香烟广告深入到最偏远的省份,甚至连化肥产品都有着时尚的代言人。妇女解放进程开始与都市消费文化的萌芽相结合,中国女性的图像第一次成为大众文化的主流。而身着各式旗袍的摩登女郎,又以品位制造者的形象传播了一种建立在大众品位和生活习惯之上的新物质文化。正是这种前所未有的图像实践积极地介入到对日常生活琐事如吃穿用的决策之中,才能让人们愈加依赖品牌自身鲜明的视觉识别系统,完成一次次的消费选择。
可以说在策展后期,当年的消费文化所呈现出的视觉逻辑,成为最吸引我深入挖掘的线索。在这场视觉文化与消费主义的盛宴中,一个关于“现代中国”的想象共同体最终得以诞生。而对此的想象和迷思,一直延续至今,构成了当代中国人消费行为的重要一环。它的蛛丝马迹遍布在我们今天海淘代购的商品中,遍布在排起长龙的境外免税店中,遍布在电商购物节的满减活动中,还审时度势地出现在需要抵制某国产品时和需要宣传国货时……
3月27日开始,在这座民国建筑的二楼,由97件月份牌广告画串联起了展线始末。从中折射出当年人们丰富的个体生活实践与想象、新女性阶层的自我觉醒与认同,以及从玻璃油画到月份牌擦笔水彩画,最终完成向布面油画转变的中国早期油画民族化的发展阶段。伴随着沙哑的海派老歌与爵士乐,穿插其间的各种老物件,如旗袍、家具、照片、化妆品、手包、烟标、缝纫机、留声机等,辅以张爱玲、叶浅予的小段自叙,以及摩登女郎置装费、旗袍发展史图表等,除体现出民国工商业美术的极高水准之外,也揭示出早期中国新兴都市的消费潮流,与日渐崛起的消费主义观念。
“现代之维:20世纪初期中国都市的审美风尚”展厅内景
常见的编年布局改头换面,作品间的排列也并不以月份牌画家的个人风格为统一。“生活”“玲珑”“艺风”三个板块虽以主题划分,但展品的组合则是通过有意味的并置,让月份牌中的时尚元素与各类老物件之间组成一条多维且交互的叙事回路:观众可以在销售发油或香水的月份牌下看见当年男士与女士的药妆用品,从吉列牌剃须刀到夜来香香水瓶,还有张爱玲最爱的丹祺口红与“蜜丝佛陀”;可以在婚礼题材的月份牌下找到装结婚证书的筒状铁盒;在疑似阮玲玉代言的利华日光肥皂下也有一块保存了80年的利华日光肥皂;哪怕是面对一幅发型清奇的摩登女郎招贴,你都可以在旁边的展台上发现一只年代久远的胶木吹风机……我们并未像博物馆那样为每件实物注上林奈分类法一般密密麻麻的标签,只是将其摆放成现今较为流行的EDC(every day carry,每日携带)式样,再罩上玻璃罩,嵌在“有故事”的月份牌附近。观众寻找线索的过程宛如在电影或游戏中发现彩蛋,我认为这是一种较为年轻化且充满乐趣的观展体验。
展厅的空间结构延续了此前东南大学为冬季特展“基石——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中国第一代建筑师”所进行的改造。其作为文献展的布局较为合理,分割后的空间适宜陈列各类琐碎之物。团队的同事热情洋溢,设计师特意从家中地下室搬出了太姥姥的嫁妆——1917年的大木箱;典藏部也提供了平时即便馆长们也难得一见的藏品——民国家具。正好利用序厅两侧对称的小空间,进行了场景复原式的陈列,并悬挂上绘有当年居家环境的月份牌作品与之对应。
针对早期中国都市繁盛的商业活动,我们以霓虹灯招牌的形制设计制作了本次展览的展标。其下衬托的背景图则是一张较为罕见的上海滩20世纪30年代夜景老照片,有着十分现代都市感的车流轨迹线,亦像从茅盾《子夜》开篇所描写的霓虹灯管广告中得到的灵感。这些闪烁的招牌构成了城市的景观河流,也照亮了与资本主义商品化相一致的视觉体系。此前为了突出展览的消费文化属性,我收集并整理了在民国消费市场占据主流,甚至活跃至今的各大老牌商号,并按所属国别作了区分,试图再现国货运动时激烈的商业竞争。不过设计师以一种符号化的形式将原表格式样的文本覆盖在一整面展墙上,虽然弱化了国货与洋货背后中西资本博弈的内涵,却在视觉传达方面获得了成功,观众普遍反映非常喜欢这面展墙的整体效果。
左·中国南洋兄弟烟草有限公司 20世纪30年代 杭稺英
中·秋窗雁讯 1914年 郑曼陀
右·利华日光肥皂 20世纪30年代 杭稺英
张爱玲同款丹祺(Tangee)口红、蜜丝佛陀( Max Factor)口红与各类民国彩妆用品
“现代之维:20世纪初期中国都市的审美风尚”展厅内景
“玲珑:旗袍文化与女性时尚”板块中的民国旗袍列阵效果
早在2017年的项目复评汇报阶段,全国美术馆专业委员会的专家对展览中的旗袍板块很不看好,因为博物馆标准化的织物展示几乎都在恒温恒湿展柜中完成,留给空间设计的发挥余地不多。普遍采用的立裁人台或人模的手段,尤让专家们表示过于陈旧而看得昏昏欲睡。长期参与各类展陈设计的收藏家高建忠老师也希望我们能找出全新的展示方法,特此授权可将其珍贵的民国旗袍无保护悬挂陈列。为此我与设计团队专门研究了当代视觉营销的典型案例与橱窗设计中的流行元素,借由极简装置结构和极细鱼线的辅助,将19件旗袍交错悬挂,形成了具有视觉冲击力的列阵效果,与大型灯箱墙所投射出的50张都市旧影一并构成了展厅中央的视觉焦点。
当一座历史悠久的公立美术馆尝试打造如此“摩登”且“日常”的展览时,会发现旧有的经验几乎都派不上用场。虽然困难重重,但这位82岁的老人并不想就此老去。为呼应“现代之维”的学术主张,也为扭转在当代年轻观众中的形象,他愿意作出各种改变,哪怕这些变革带有浓厚的试验性质——无论是再现一种日常生活的美学,还是还原一种消费文化的逻辑。这一次的试验也让我意识到,当面对的是难成体系的馆藏资源时,梳理的关键,可以是来自跨学科的力量。跳出美术史的视角,眼前是更广阔的物质文化史的领域。消费主义与视觉文化的结合,不仅为民国的人们带来了认识现代国家的想象力,也让今天的我们体验到一种即便跨越80年也依然能与之共鸣的审美情感与一脉相承的消费习惯。
布展学的诞生依赖商业橱窗文化创造出的幻觉,由此开始的艺术展览才成为了瓦尔特·本雅明所说的幻觉艺术。如果说橱窗中的物品摆脱了作为商品的一般价值,而成为了独特的、象征性的展示品,那么展览便是更进一步,我们要做的是将特定的叙事结构重新组合在世人面前,让观众受到好奇心和视觉刺激的驱使,在不自觉中走进橱窗。
注:“现代之维:20世纪初期中国都市的审美风尚”是“文化部2017年全国美术馆青年策展人扶持计划”的入选项目。2018年3月27日-6月17日,在江苏省美术馆陈列馆(国立美术陈列馆旧址)的二层展厅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