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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不慢

2018-06-28胡文辉

中外文摘 2018年14期
关键词:青楼仁慈昆德拉

□ 胡文辉

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慢》(马振骋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引进有好多年了。在书店随手拿起来,注意到封底印的两段话:

速度是出神的形式,这是技术革命送给人的礼物。……当人把速度性能托付给一台机器时,一切都变了:从这时候起,身体已置之度外,交给了一种无形的、非物质化的速度,纯粹的速度。实实在在的速度,令人出神的速度。

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啊,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儿去啦?民歌小调中的游手好闲的英雄,这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儿去啦?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捷克有一句谚语用来比喻他们甜蜜的悠闲生活:他们凝望仁慈上帝的窗户。凝望仁慈上帝窗户的人是不会厌倦的:他幸福。

这该是昆德拉书中的自己话吧。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慢的乐趣”?你怎知道古人就喜欢慢呢,他们只是无法更快,也不知道更快罢了。那些“英雄”,那些“流浪汉”,是在忙于到处“揾食”吧,哪里是在“闲荡”、“漫游”呢?只是到了现代有闲社会,才会出现本雅明式的闲逛者。唐人卢仝咏鹭鸶诗有“欲捉纤鳞心自急……傍人不知谓闲立”之句,昆德拉所谓“慢的乐趣”,正类似于“傍人不知谓闲立”的想当然。仅就这些话来看,昆德拉未免以今律古,一厢情愿了。

而昆德拉式的喟叹,在中国作家笔下也不难见着。

最多人传诵的,怕是木心的诗《从前慢》: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周晓枫在《浮世绘·只顾拼命往前跑》里有更直白的表述:

甚至是爱情,都懒得酝酿与沉淀。在悠远的中国古代,人们舍得用大量的时间来思念和等待。抑扬顿挫,起承转合。那些古人害羞到笨拙,克制到古板,一生来不及经历几段情感。……快节奏里,什么都是浮光掠影,混乱,动荡,转瞬即逝。一切都是破碎的。认识是破碎的,好奇是破碎的,热情是破碎的,仇恨是破碎的……我们失去了专注的能力,失去了水滴石穿的耐心。

这些,无非透露出一种文人的怀旧感而已。相对于“从前”那个年代,车、马、邮件又何曾慢呢,那已是当时的最高速度好吗?“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一生来不及经历几段情感”?他们可是能三妻四妾外加青楼,也即同时爱几个人、经历几段情感的。白居易“三嫌老丑换娥眉”,杜牧“十年一觉青楼梦”,恰恰是“从前”才可能有的事啊。

在技术革命发生之前,在文明和生活提速之前,古人的“慢”,并不是慢的——没有现代的快作为对照,本无所谓慢。我们眼中的“慢”,在他们却是常速,甚至是高速了。古人不会觉得他们是在过着“慢时光”。必须得体验过了现代式的“速度与激情”,才可能生发出重回昔日的心理冲动,才可能生发出对“慢时光”的留恋。

假若古人真那么喜欢慢,不喜欢快,就不会有那么多对速度的奇思异想,不会有列子“御风”、费长房“缩地”之类的神话了,李白也不至于因“千里江陵一日还”、“轻舟已过万重山”而大惊小怪了。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技术条件,因之,不同的时代也有不同的生活习惯和精神风貌。我们已习惯了快,就不可能再回到慢的境地。说到底,对“慢”的礼赞,对“慢”的浪漫化,是一种“生活在别处”式的小资情怀,一种对高速时代的心理不适,一种浮泛的技术怀旧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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