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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谷,它好吗

2018-06-27丰灵

长江文艺 2018年6期
关键词:老倌秀英稻谷

丰灵

稻谷们齐刷刷挤挨挨列队站立嘻闹,沉甸甸的稻穗随风摇呀摇呀,在阳光下闪耀着黄灿灿的光……

桑茂根梦到一地的稻谷病了。果然第二天一早外甥的电话就打到了医院,告诉他稻田像过了龙卷风。这时候茂根才刚刚从楼下餐厅买了两个大白馒头,提在手里摇摇晃晃地上来。接听完电话,望着窗外阴雨的天空,茂根脸都绿了。这真是屋漏又逢连阴雨,老天爷昨夜里是专门托梦给他的吧,不然,他怎么就梦到一地的稻谷都倒伏下来了呢。那一亩几分地,正该是扬花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大风冷雨险些要了他的命。

六号床雪白床单上留下的好几块褐色药渍,是昨晚上敷药时落下的。你呀,可真会挑时候病。他坐在病床上垂头丧气望着自己那条发黑的病腿。都进院这多天了,病情还跟那河水一样温着,不涨也不退。关键是一到下半夜,这腿就发起了烧,整个人也畏寒畏冷的,打摆子一般。昨夜又是整晚的折腾,打针,敷药,护士跑进跑出地量体温,闹得同病房的人都睡不好。倦意一阵阵袭来,他盯着那片药迹,脑子里却不断冒出一茬茬的稻谷来。起先那些稻谷还都齐刷刷地立在那里,青碧碧脆生生,英气逼人,可一忽儿就变了,跟他这病腿一样,恹恹的,没有一丝力气地伏了下来,然后那谷蔸就黄了黑了,全剩下些光杆,没了叶,也没了穗子……他呼出一口气,使劲摇头,想赶走这不快。

身上有点凉,他重新穿上那件蓝卡叽布罩衣,里头的白的确良褂子都洗得如稀稀拉拉的帐纱子布一样薄了。这三伏的天,气温一掉就下了一大截。他黑色大短裤下的一双细腿,发乌发黑的,鬼打青了一样。要说,早先毛病还没到腿上,就脚板光洞,一数六七个。到村诊所看,就给了几张鸡眼膏让回去贴。贴了几天,烂得流脓灌水的。疼得没法,老婆就烧了盆滚水,撒一把盐,晾凉了让他泡脚。天天泡,天天泡,居然也能下地了。可皮是好了,疼却爬到骨里头去了。跑镇上的诊所一看,说是骨头发炎,让打封闭,疼得人像鬼叫。还是不见好,这才不得已来县上的医院,这里的医生又说是细菌感染。他也不晓得是啥细菌,依他自已看,就是天天下水田里趟的,中了地里水里的毒瘴气。想当年,二十七八的他,在黄山头采石场上拉飞车,这两条腿一压就是几千斤的阵脚,谁不佩服他脚跟厉害?现在倒好,越老越娇气,窝在这,跟个活死人一般。两个儿子也是,一年四季在外打工,就女儿女婿隔天骑个旧摩托跑一二十里地来送个饭。茂根觉得自己像在牢里坐着,这病腿就是他的牢,死死地囚着他,叫他动弹不得。老婆忙得像风车,五十好几的人了,家里还十来亩地、两头大肉猪,外带两孙子——一个四岁,一个两岁半。没办法,谁叫你是乡下人呢?乡下人,就刨食的命,从早到晚忙得两眼发黑也不消停。什么都不能等呀,季节不等你,地里的庄稼不等你。桑茂根一着急,嘴角又上火了。唇边的泡火烧火燎的疼,连烟都不敢抽。他从塑料袋里摸出一片红薯叶来,沾湿了小心翼翼的往嘴上贴。这红薯叶是昨天交待女婿赶嫩的摘了带来,贴上去,过不多会就黑了。这两片嘴唇乌黑乌黑,跟那两条病腿的颜色倒也般配。

正贴着,煞白着个脸的杨老头耸着肩、拄着拐,挪一步歇一下地慢腾腾走过来,还喘着气。他凑近一看,笑了:老桑啊,人家贴面膜,你就贴唇膜呀?茂根抬眼瞟瞟老杨头,见护士都推着车到病房来发药了,就没理他。

七床的女人顶怕热,一天到晚空调开着,还拿个扇子扇脸,仿佛她脸上驻着一座活火山,不停往外冒烟似的。还动不动就对她男人吆五喝六的,茂根看着就不顺眼。特别是护士来打针,就连忙拿手蒙住眼,很怕疼的样子。茂根想,这女人也太他妈装!老都老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八床的老太太才走,又換了个中年男人。男人糖尿病,不过他体格壮实,一上午五瓶药液,像拔了个口子直接给倒了进去似的,两小时就没了。这人也不怎么在病房多待,总是液一输完,拿脚就走。

要说,这病房就数杨老头资格老,另两床的,也都来来去去换了好几茬了。桑茂根住了快一星期,可人家杨老头就那五号床都睡了差不多一个月,按老杨自己的话说,就他赖着不走,光那床单都叫他碾来碾去,碾得没几根纱了。杨老头七十挂零,只说是糖尿病并发症,好多种,多得他自己都闹不清。他们都是章家口乡的,只不过各是各的村子。但俗话说得好,亲为亲,邻为邻,狗子都不咬隔壁的人。他们比旁的人,自然要走得近。杨老头的老伴回家两天了,反正这病房就他们两个没事时爱打打嘴巴仗,寻点开心。但今天茂根心情不爽,杨老头怎么鼓捣也把他鼓不快活起来。

怎么啦,家里谷子都倒了?杨老头问。

是啊,塌头。

不要紧,说不定夜里露水一露,就又都站了起来。

唉,哪个晓得还站不站得起来……

这真是长子宽矮子的心。茂根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不想言语。护士来了,又走了。输液管从高高的架子上垂下来,一滴一滴的药水冰冷地流进他的血管。白色的墙壁光秃秃的,干净得可怕。再不好转,就回家去毬,他想。省得钱又花了,病还是不好。光这两天检查费就花了两三千,还没摸清楚病情。两条腿火烧火燎的,都快肿到膝盖了,住一天还得几百斤稻谷。躺在病床上,他就这样悲观地计算。

哎呀,都还好吧?这声音沙哑的,一听就知道是杨老头的老伴易秀英来了。她几大步跨了进来,胳肢窝里夹着一包衣裳,还夹了把伞。

好,还好,鞋(方言读“还”)好袜子破。来啦?茂根答言。

来了。还不来,杨老倌要骂人了。放下伞,易秀英屁股一扭,端起脸盆去洗老杨头换下的脏衣裳了。

外面雨还在下?杨老头扭脸过来问老伴。

下,看它下到几时。这破天,像穿了眼,堵都堵不住。回去两天,顶住雨也把黄豆砍了。管它!青的黄的一把砍,总比烂在土里强。易秀英风风火火惯了,连说话都透着股子利索劲。

十五亩那屋倒没?问的是他家远处大田旁的那间生产棚,早先老两口计划要在那养鸭子的。杨老头这一病,养鸭子也成了泡影。只可惜了那水,白花花的一渠水呢!这话是老杨一直挂在嘴里念叨的。

没倒,那屋和你一样,经熬呢。易秀英一到,病房里就吹起了一阵风。她嘴快腿快,人也溜刷。谁要是上厕所,一准她就过来给你举药瓶了。所以她一来,满病房就都是她的笑声。

茂根其实心里挺佩服这老两口的,年纪一大把了还自己种地摸菜园子。这年年月月的又看病住院,也没让儿女负担一分钱,都老两口自己动手刨来的。他瞟了一眼杨老头伸在被子外头那枯瘦如柴的脚,发现那脚趾上的皮一块块白花花的,指甲盖儿都缩成一堆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唉,树老根枯,人老脚衰。这老杨病得不轻,那天他哼哼一夜,说是腹股沟又冒出一个大包块来,阴囊半边更是肿得像牛卵子。夜里疼得不能入睡,易秀英就一夜到天亮地帮他摸,可那疼就是摸不去。杨老倌这病,不知怎么回事,像游击队老爱在身上窜来窜去地跑。这两天,背疼好转了,突然的尾椎骨又开始了。管床医生是个女的,刚分下来不久,只说可能是疝气,让去六楼什么科做检查。六楼一去,人家又给开了单,让做核磁共振。易秀英说,核磁共振不是做过了吗,还做呀?医生说,这次是拍尾椎骨的,检查的地方不同。等老两口瘸瘸拐拐地跑去核磁共振那,一看,排队的人坐了老长一截还带拐弯。这么排下去,得三天之后。易秀英就挨个儿给人说好话,我家老鬼有急病,能不能麻烦跟您换换,做做好事吧。哪知道,这地方人心硬得狠,没一个理她。杨老头就又拄着拐上来找医生。见他吵不过,女医生只得开了几张单,让去十四楼针灸科做做推拿。

杨老头又在骂骂咧咧的了:这都住的什么院啊,这病没去,那病又来。屙尿都打湿鞋!人家住院住着住着就好了,回去了。我呢,住在这里病还下崽。

茂根觉得挺悲哀的,就劝:杨老倌想穿点,老啦,就这个样子啦,机器跑几十年还熄火呢,何况人呢?

是吧,机器跑久了都熄火,更何况这吃五谷杂粮的人。老头子呀,你不烦!病怕你烦么?反倒把人烦累了。易秀英也是劝。

有人按了呼叫器,护士进来换瓶。完了,拎起空瓶就走。桑茂根忙喊,哎哎……

怎么?护士回过头问时,人都半个身子在了门外。桑茂根嘴朝上一努,原来他的吊瓶也空了。哦,就来呀。小护士答应一声,人影就不见了。一忽儿,小护士又拎着药液瓶到了床前,您是桑茂根啦?嗯。还有三瓶呀,输完了按铃。唔。

杨老倌,今儿还往十四楼做推拿啵?

去的,怎么不去。医生开了三天的单,钱都从账上划走了,不去白不去了。

有效果不?

有是有一点,不过,好像效果也不大。

等杨老头输完药液,已经十点半了。他指挥老伴去楼道尽头的储存室借了轮椅来,颤颤巍巍地扶了坐进去。靠后点,再靠后点。把个颈子死命地朝前伸起,轮椅滚都滚不动。易秀英一路嚷嚷着,推起老杨头走了。

到11点半,七床都输完液回家了,茂根的五瓶药液才输完。他起身到厕所门口那凳子上坐着,手就习惯性地往荷包里摸去,眼睛的余光扫着门口。他摸出一根烟来,侧过头去悄悄给点上,狠狠地抽了一口。然后转过头来,眼睛瞄着门口,慢慢的,慢慢的,从鼻孔逼出一股子白雾来。窗外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笼罩了病房、街区以及远方的田野。雨打在病房窗玻璃上,溅进来沾在脖颈,丝丝的凉。烟瘾难熬,护士盯得紧,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抽一根,又担心同病房的人嫌厌。现在这烟压缩得,原先一天四包的量,现在成一天四根了。终于他觉得有那么点轻松惬意了,正飘飘然地独自享受呢,忽听得有人冲里面喊了:谁呀,谁在那抽烟?

茂根假装若无其事地看过来,门口白影子一闪就过去了。妈的!这烟抽的,像小偷。他摁灭烟头,将半截烟装进衣兜。

杨老头推拿只做到一半,就被老伴推了回来。摩都没按完,就要下班了,医生也要吃饭吧。易秀英一边嚷嚷道,一边麻利地帮老头子从轮椅上挪下来,坐到床头的木椅上。

看得出,嫂子年轻时节,就是一把好手。茂根一旁赞道。

唉,只差搬辘轳了。乡下人不下蛮力怎么办,事事都在那等着你。有一回,做了手术没多久,就操起扬叉去摞牛草,一直摞到人晕倒在草垛旁!

唉,这么拼命也不知道都为的么子。茂根望着窗外喃喃地说。

为么子,还不为了这张嘴。乡下人一年忙到头,也就才够糊嘴的。老杨咂吧着嘴接口道。

不是吧,杨老倌,你这又种地,又喂鱼的,起码也存了个十来万吧。现在老了,不那么拼命了,弄一点吃一点。攒的钱趁还能吃能花,自己享受享受。再留个几万给老嫂子……

杨老头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里面的盒盒瓶瓶来,一片一片的药和着水吞,吞咽得好费劲的样子。然后,他才接口道:嘿嘿,哪有钱哦?老桑,我跟你嫂子这几年两个人轮换地住院,攒的钱都贡献给医院啦。人民医院为人民,你看看,这一家家的,只要是做医疗的,哪里不是高堂广厦肥得流油,都是人民的血汗哪。

说的是,看看你跟我,还像比耐性地赖在这里不走。老这么住下去,还真不是个事儿。茂根拉过被子来盖上,他觉得冷。往腿上一摸,好烫手。他的右腿又开始发烧了。

说归说,闹归闹。两点半一到,易秀英就又推着杨老头往十四楼去了,而茂根的整个下午就在病床上枯坐。像打禅,又没打禅的那个心境。想到一些事,要给老婆打电话,就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家里的,地里的,孩子呀,牲口呀,都念叨完了,才说到他的腿。老婆听说他每到下午就发烧,疑惑说会不会是阴气呀,要不,去请苏三婆庙的刘妈给看看?要是阴气,就信一次迷信吧,说不定,一弄就好呢。茂根听她这么说,心就有点烦,声音无形里就大了起来。那就真是撞了鬼啰!照这么说,医院都不消开得了,都关门得了,都回去请神去?老婆看他发火,就不吱声儿了。茂根就黑着个脸,怏怏不乐地挂了电话。

就他一个人了,此刻空空的病房安静极了。茂根呆呆地坐着,其实人又挺困的,眼皮一睁一闭的,却不敢合拢。他现在很怕睡觉,因为只要一闭眼,就看见倒伏一地的稻谷。未必稻谷真的糟蹋了?不是说梦死得活吗?都来了十多天了,梦里醒来,也觉得真正该回家了。他觉得应该和医生说说出院的事情了。就慢慢地踱到医生办公室,就一个医生在那。医生摸了摸他的病腿,摇头说不行,炎还没消下来,怎么能出院呢,再输几天液吧。

就过了一日,又过了一日。一样是上午输液,下午敷药,茂根这腿还是好一天歹一天的。转眼到了月下旬,外甥又打电话来,说一些人家种得早的中稻都黄了,过几天就要割了,要借他的耕田机用用。按说这耕田机是个武活路,外甥又从没摸过,弄得不好就要挂彩。况且久不用,犁也锈了。一个转弯把握不好,就耙不动了。茂根有点不想借他,但小輩人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你不借他又不行。他只得针头线脑地交代各种注意事项,交代他万一耙不动,就关掉机器,千万别拿脚去踹,踹得不好,小心耙辊把脚上的皮都刨下来,那一只脚就废掉了。但外甥这棵大尾巴草,一口咬定不要紧,说,舅舅你就把心妥妥帖帖地放回肚子里好了,这岗田底子硬得很,只要把操纵杆握准,保险没得半点问题。放下电话,茂根就琢磨着,再过天把,是好是歹都出院了去毬!不能老这样困在医院里了。

杨老头的白细胞不见了,被人偷跑了,这话是他老伴说的。一开始,茂根很吃惊,啊,被偷了?病房里也没见多余的人进来呀。易秀英就呵呵笑着解释,检查报告说,老杨白血球太低,医生让打白蛋白。

打就打呗,又不是没有合作医疗。

这是贵药,不在报销范围之内,杨老头咂吧了下嘴,说,上次住院打了1300块的白蛋白,一分都没报。

那怎么办呢?医生让打还得打呀,光心疼钱怎么行。茂根就劝。

唉,年轻时候鬼都打得死,等伢们一成家以为可以享福的时候,病也上身了。杨老头叹着气,人这一生,真没几天好日子过啊。

人生在世,好好歹歹吧。杨老倌,你不是有低保吗,听说低保户,报销了合作医疗还能再报,你就没去问问呀?茂根提醒说。

有低保呀,唉,算了。农村人一个月几十块钱,城里人低保还差不多,一年六七千块,那还能顶一点用处。

嗯。我听说过了,街上有钱人吃低保,还开着车去领,农村反而规矩些。易秀英插嘴道。

规矩个屁,还不都是村干部的五亲六眷,没得关系,好遭孽都没人管。还规矩!茂根愤愤地说。有手有脚的,吃这个冤枉,也不怕先人在土里头骂!

哎呦,现在还讲什么先人道德?有钱人家先人的墓修得好阔气;没钱,先人坟上的蒿草足足一人深!哪个有空去拜先人呢,自己都捞一爪吃一口的,还管得到先人头上?易秀英叹道。

老嫂子说的在理,唉。站的菩萨站一生,坐的菩萨坐一生。要说现在乡下人也有日子过得滋润的,有的人还打好大输赢的牌呢,不比城市人差。

快了吧?这瓶又差不多了。茂根指一指杨老头吊着的输液瓶。

易秀英凑近了一看,说,嗯,就一汤匙多点了。她挨着老杨床边坐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唉,家里菜园天晴也要打药了,又出来几天了,再不回去,只怕生出来的一点点嫩叶,都叫虫子吃光了。杨老倌,干脆我们回去。你说,老这么赖在医院里住着,也不是个事。说着又转而自言自语:看人家老头子六七十岁,还好雄势,我们家这病鬼子,唉,我这心里跟块烂豆腐似的……

回去,今天就回去。杨老头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也该回去了,这一住,又已三十多天。

杨老倌,回去等死呀?茂根不知怎么就冲口说了句。

什么等死啊,宁在世上捱,不在土里埋。回去过一阵。不行,就又来。

那是,那是。打屁往后捱,捱得一天是一天。茂根打着哈哈。

有钱就不回去了,天天输液总没得坏处。看看,天天喊回去的又不回去,不喊回去的倒回去了。老杨说着,指了指旁边一张空病床。

输完液,他便拄着拐,又颤巍巍地去找医生。菜园等着他,黄豆田等着他,还有渠水,还有十五亩那屋,这次是坚决要回去了。医生也没法,给他开了好些药,带回去吃。办完出院手续,易秀英又跑去菜市场买了六斤多一个大蹄膀带上,还喜滋滋地说:比章家口乡的,一斤要便宜三块钱。茂根说,老嫂子,你这六斤蹄膀太重了,路上难得提。易秀英苦笑着说,叫花子背不动,那是自讨的。加上大包小包的药呀,衣裳呀,七七八八带了两大包。老两口和病房人一一挥手作别,大家都装着挺高兴的样子,说着回去休养休养、没准病就好了之类的吉利话。几张医院照的片子,易秀英说,又大,又占地方,带回去没用,给谁看呢。

茂根这两天一想起老杨来,心里就酸酸的,不好受。杨老头都出院了,可自己的烂腿还赖在这里。他看着自己的手背,遍布着针眼,手背油气都没了,胶布都粘不住。他扳着指头一算,明天就是阴历八月初一,他足满五十九的寿辰日。男做虚,女做实。这六十大寿,未必就要在医院里过?

晚上茂根又梦到那伏了一地的稻谷。他梦见自己赤着脚,走在田埂上,灰灰菜舔得他脚板吱吱地痒。他梦见自己腿好了,像稻秆一样橙黄溜光,像野鸭的腿脚一样利索。稻谷们齐刷刷挤挨挨列队站立嘻闹,沉甸甸的稻穗随风摇呀摇呀,在阳光下闪耀着黄灿灿的光……到底哪个梦灵呢?

第二天一大早,茂根接到远嫁石子滩的二妹打来的电话,问他今天回不回家,如果不回那些侄儿辈的就直接来医院给他老拜寿。哪有人在医院病房做寿的,是讨吉利还是晦气?说出来都惹人笑话。茂根就忙说,回,回,马上就回的。

完了他去医生办公室,找到管床医生,说,我今天非出院不可。

医生说,炎症还没消好呢。

没消好,也出。

那你自己签个字吧,出了事后果自负。

茂根说,那行,我就签字当一回负责人,保证出事了不找医院半点麻烦。

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茂根心里突然有了那么点悲壮的感觉。横竖这样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他又给女儿女婿打了电话,让女婿一会骑摩托车来接。不多时,女儿女婿两个就赶到了,见实在劝不住,就拿手机悄悄将那输液单拍了照,嘱咐他,回去了到村卫生所,一样按这单子输液,总不会有错。

将近十点,女儿女婿到楼下办出院手续,茂根就一五一十地收拾行李。他的行李很简单,就三两件换洗衣裳,外带几个喝完水的空瓶。他犹豫了一下,这些瓶子,足有十来个。都是他这些天喝掉的,扔了又感觉怪可惜,拿到章家口乡的废品站去,还能换几毛钱。他也不顾忌同病房人投过来的诧异目光,自己的瓶子,又不偷不抢的,随别人怎么看好了。他换上一条长裤,摩托要骑几十里地,路远,灰又多。人家杨老头还背了一包药回家,他呢,几千块钱,都化成了水。

但想到此刻家里边,还等着他开席呢,又想到马上就能看到两个孙儿扁豆米一样黑亮的眼睛,心里一刹那又软和了。

跟在女婿屁股后走出病房门,茂根电梯口就撞到了一个人。扭头一看,是易秀英。往她身后再看看,还是只有一个易秀英。杨、杨老头呢?他喃喃地问。

他没来。易秀英喃喃地答。

那你来干什么?茂根不禁疑惑。

我来拿片子,杨老倌的片子,医院照的片子。

你们不是说那些片子没有用吗?

桑哥,老杨来不了了,回家两天就不在了,享福去了。你还不晓得,老杨自己也不晓得,他是癌症。医生早就对我说,那妖怪癌扩散了,拖不过一个月。医生也是说福不灵说祸灵……遗像也找不到一张,伢们怪怨我没给老头子照相,我今日专门来取那几张片子。

茂根诧异得张大了嘴,然后道,那些片子又派不到用场。

总是个念想,易秀英说。可能感觉到自己说的声音太低了,怕人听不见,她又说了一遍,总是个念想。但这次说出来的声音更低、更轻微,她也不管人听到没有,就低头掩面,匆匆和茂根擦身而过。

电梯上去了又下来,女婿催促快进去,茂根就机械地迈步跟进。他也感觉不到腿痛,也感觉不到腿灵活了。

太阳终于露了脸,风吹散着茂根身上的药味,他坐在女婿的旧摩托后头,一晃眼就出了繁华的县城。一晃眼又到了庄稼的地界,各种作物的叶子,洁净又鲜亮。再一晃眼呢,他就觉得去哪里干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寿宴、农活……他昏昏欲睡。还觉得前些天和他说说笑笑的杨老头,也就是睡去了。摩托车突然一颠簸,茂根猛地昂头醒来。田野在身邊闪过,稻谷、稻谷,茂根那一田稻谷越来越近。他扯着女婿的衣裳,喉咙发硬地吩咐停车。茂根跳下摩托,扑向稻田。稻谷们这里倒伏一片,那里依然站立,半毁不毁,像一田两季。女婿在旁催促,说寿宴大家都等着呢,他也听而不闻,只觉稻香刺鼻。他皱起鼻,咧开嘴,对着稻田不知是悲是喜。人世间,茂根只觉得一辈子到现在,唯一重要的,就是这田地里一半倒伏、一半随风摇曳的稻谷了。

选自《荆州文学》2017年第6期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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