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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之槐

2018-06-27马步升

新湘评论·下半月 2018年4期
关键词:崇信古槐国槐

马步升

华夏大地树木种类多不胜数,而在树名前冠以“国”姓者,则少之又少,国槐是其一。国槐原为华夏独有,此后引植域外,渐成普及树种,一如中华文化,根源于神州大地,而润泽于五洲万方。大约是,国槐在中华文化传统中的特殊地位,因之,这种并不名贵的树种,成为某种华夏精神的象征物,论其数量,广布天下,论其树龄,号称古槐者,遍及东西南北。在众多古槐中,以甘肃崇信境内的“古槐王”为最,树龄高达3200年。

上溯3200年,时间的触角便直抵商代末期,那么,“古槐王”若是一部史书,承载的可是大半部中华文明史。崇信位于六盘山之东,以西北各县普遍拥有的国土面积而言,崇信属于大西北地域最狭小的县份之一。也许,正因为其蜗居一方,自然环境始终保持良好。据调查,崇信境内树龄在300年以上的古槐多达数十棵。纵观域内域外,许多古树名木之所以渡尽劫波,能够存活到今天,离不开两个因素,一是僻居人烟稀少之地,二是寄身于名胜尊贵之所。

崇信县境为什么有这么多古槐存活?

崇信赵湾村是一个拥有上千人口的村庄,地处大路边,村头打麦场边有两棵国槐,树龄都在千年以上,两树相距数十米,并排耸立村头,树冠相接,树干中间空地上有一间矮小土房,说是山神庙,里面空空如也,并无有名有姓神主。这座毫不起眼的山神庙,或许就是两棵古槐的保护神。村里人说,这两棵槐树是村里几代人的救命树,在非常年代,槐树皮救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命。果然,树身上坑坑洼洼,刀痕累累,在诉说着非常岁月。他们说,也曾有人要砍伐槐树,但任其如何努力,锯条却无法深入。细看,锯痕宛在,树身无伤,不过是为槐树增添了些许沧桑感。因这两棵槐树高大辉煌,每年的槐米极其丰硕,但手头再缺钱,或者再爱钱的人,从无一人爬树采摘槐米。

崇信本地人对古槐的热爱和膜拜,更多的来自文化传统,这种文化传统又形成日常习俗。比如,“古槐王”能够存活到今天,与其说是自然奇迹,毋宁说是人文奇迹。

至今,“古槐王”仍然与村民生活在一起,巍然耸立于村旁,真可谓冠盖如云,周围是农田,一年四季,孩童在树下玩闹,家禽家畜在树下“嬉戏”,各种鸟儿在枝叶间穿梭,四个喜鹊家族将自己的窝分别搭建在四根树杈上。人说大树底下不长草,可在“古槐王”下,却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从树根开始,各种植物混杂着生长,半人高低的,淹没脚踝的,隐花植物,显花植物,挨挨挤挤,密密实实,走在上面,如同踏在海绵上。而树上,更是生命界的奇观,杨树、花椒、五倍子、小麦、玉米等九种植物寄生在古槐的树杈上,都显得生机勃勃。

这是以“古槐王”为中心,缔结起来的一个完整的互相依存的生态系统,如果这棵古槐真的担当得起“王”的名头,那么,围拢在它周边,树下的,树上的,植物,动物,也许还有人,都是一个不可拆分的共同体。包括“古槐王”本身。正是秋末,我慕名来访。眼睛看得见的所有景观,专业人士早已以数字的精确昭告四方了。树龄3200年,树高26米,主干基径3米,最大胸围13米,树冠东西约34米,南北约38米,占地2.1亩。可是,当我凑近树干仔细观察时,我宁愿相信,“古槐王”是由至少三棵槐树组成的。有可能的是,最初,三棵槐树幼苗呈丛生状,一棵与一棵有着一定的距离,渐渐长大后,互相间的距离被缩短,继续缩短,直到合为一体,乃至互相嵌入,变成一棵树。

三人成众,三木成林,抱团取暖,在互相竞争中成长,在互相竞争中成己成人,也许,这才是“古槐王”获得长寿的真正秘密。人是社会的动物,动物植物何尝不是在群体中繁衍生长并且壮大的呢?崇信县境几乎所有古槐的枝条上都挂满了红布条,一棵古槐就是一方民众的精神寄托,一根红布条,就是一桩来自心底的祝愿,对幸福生活的期望,对灾难的避让,而只要古槐还活着,还在身边卓然挺立着,那么,一种安全感便会油然而生。

其实,对古槐的膜拜,正好说明崇信是一个文化传统深厚之地。这里是华夏文明重要的发祥地之一,悠远的文化传统,像境内潺潺不绝的汭河、达奚河和黑河,流淌在血脉中,传承于民俗文化中,形成一种牢固自觉的日常行为。因膜拜槐树,而爱护槐树的幼苗,一代代的熱爱,使得幼槐成长为大槐,再修成古槐。崇信人崇尚槐树,是与华夏文化传统相一致的。槐树在华夏文明传统中向来有着独特的地位,在遥远的周代,伟岸尊贵的王宫前便种着三棵槐树,大臣上朝时,地位最为尊崇的三公便分别站在三棵槐树下,等待天子的召见。这三公便是太师,太傅,太保。而这三种官职名号一直延续到后来,虽然其各自的权力范围,各朝代有所不同,但其名号本身从来都是位极人臣的象征。也因此,后世以三槐比喻三公,并由此延伸出许多特殊的称谓。槐鼎,三公或三公之位;槐位,三公之位;槐卿,三公九卿的代称;槐宸,帝王的宫殿;槐望,声誉卓著的公卿;槐绶,三公的印绶;槐岳,朝廷高官;槐蝉,高官显贵;槐府,三公的官署府邸;槐第,三公的宅第,如此等等,以槐树为中心,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带有强烈排他性的称谓系统和话语系统。

地位尊贵并未让槐树鲜见于百姓门庭,槐树毕竟是生长于华夏大地上的普通树种,于是,由宫廷、官府再到民间,槐树渐渐地衍变为华夏民众共享的一种用来励志的象征物。已经取得功名,位列朝廷重臣者,便在自家庭院旁边植槐,号称槐门,既是身份地位的标志,也是奉事帝王怀柔百姓的宣示。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普通人家在庭院中栽植槐树,旨在激励子弟,或寒窗苦读,或效力疆场,以此途径猎获功名,挤进槐门之列。唐代科举制度确立以后,更为寒门子弟开辟了晋升之路,于是,槐树与科考结缘,开考之年称为槐秋,举子赴考名为踏槐,考试月份则是槐黄。因此,民谚说:槐花黄,举子忙。科举考试是国考,为朝廷选拔经世致用人才,这是高官显宦人家子弟一个有脸面的金字招牌,而对于普通人家子弟,几乎是改变社会身份的唯一出路。在槐花黄时,神州大地的举子赶考正忙,“大江东去,长安西去,为功名走遍天涯路”,有得意者,便有失意者,士子们便望槐而感怀,目睹槐花盛衰,而咏叹人生之起伏。因此,便产生了许多以咏槐为名义的咏怀诗。唐代文学家李频在《送友人下第归感怀》中写道:“帝里春无意,归山对物华。即应来日去,九陌踏槐花。”有伤感,有安慰,也有达观。晚唐大诗人、花间派代表人物之一韦庄在《惊秋》一诗中写道:“不向烟波狎钓舟,强亲文墨事儒丘。长安十二槐花陌,曾负秋风多少秋。”唐代诗人白居易一生写过有关槐树的诗大约十首,不外乎,望槐而感怀,咏槐而咏怀。北宋文学家苏东坡更是在咏槐而咏怀中推出千古名句,这便是《和董传留别》一诗的前半部分:“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厌伴老儒烹瓠叶,强随举子踏槐花。”“腹有诗书气自华”一句,激励着多少人囊萤映雪,万里路万卷书,九陌踏槐花。

华夏子民对于国槐的尊崇还不限于什么功名利禄。槐树皮在万分困顿时,不知让多少代的多少人渡过了生死关,而槐花可以入药,食用,做染料,也是一种重要的蜜源植物,槐米更是一味药,这在《本草纲目》等医典中都有明确记载。由实用到象征,再由象征到实用,国槐的意义在无限扩展,几乎渗透进了生活的方方面面。由此,槐树被视为吉祥之树,享有“灵星之精”美誉,并且有“公断诉讼之能”,因此,产生了不少“树槐听讼其下”的故事,戏曲《天仙配》中,便有在槐树下判定婚事,后又送子于槐下的桥段。

当一种普通的树种被赋予文化的意义后,这种树便不是树本身了,而文化,尤其是本土文化,无不扎根在大地深处,扎根在民族民众灵魂深处,这种树由幼苗而大树,由大树而古树,历千年劫波而长生者,并非树种有多么优越,而在于与本土民众精神情怀的契合度究竟有多高。崇信不过是西北大地六盘山东麓的一个蕞尔小县,其县名最早得之于中唐时期的崇信军,由李元谅开筑。李元谅祖籍安息(今伊朗),自小被宦官收养在唐朝宫廷,“安史之乱”后,大唐衰弱,边患频发,军阀作乱,李元谅受命镇守崇信一带,他爱兵爱民,有勇有谋,战功显赫,出任陇右节度使,被李唐王朝赐姓李氏,受封武康郡王,后因积劳成疾去世,崇信民众则为他建祠塑像,代代供奉,以感念他的“开拓疆土,修筑镇城,德被民生,感恩王功”。而李元谅所筑崇信城,其寓意为:尊崇诚信,保境为信。只要有功于国家,有德于人民,有信于职责,无论出身,无论族别,有了这几种品质,便会受到人们的永久怀念。尊崇诚信,尚德守道,也许,构建人类文明共同体,需要的就是这种大境界,大情怀。

在崇信大地膜拜古槐的日子里,我也在收听收看党的十九大报告,仰望一棵历尽沧桑仍然生机勃勃的古槐,我不由得感叹:

国槐,国之槐,大国之胸怀,民族之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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