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2018-06-26李晓
李晓
在三姑奶22岁那年,她被 人骗到福建嫁人成了家。16年前, 我83岁的三姑奶从福建回来, 与她阔别多年的老家相见。那天, 瘦小的三姑奶挣脱开晚辈的搀 扶,在老宅门前一头磕地,望着 天空中一团团棉花似的白云,喃 喃自语:“没变,没变……”后 来我们才明白,三姑奶固执地认 为,她离家那天天空的白云,与 61年后见到的白云一模一样。
有天我爸摩挲着一本发黄卷 边的笔记本,那上面清清楚楚地 记载着祖辈亲人们的生日卒日。 每到一些逝去亲人们的生日卒 日,他就亲自用毛笔在冥钱包上 郑重写下繁体字,和我妈一前一 后去郊外荒野上烧掉,一笔一笔 地给远去的亲人们“汇款”。我 爸这样做了以后,心里才感觉安 稳了许多。
3年前的一天,我回爸妈的 家,爸把那本相当于家族档案的 笔记本交到我手上,有一种托付 重大责任的神情。爸扭了扭有些 酸疼的脖子,缓缓站起身,对我语气凝重地交代:“我人也老了, 眼睛也花了,我肯定是要死的, 这个本本,就放在你那里吧,你 一定要传给你的子子孙孙丨”我 看见,爸浑浊的眼里有泪花闪动。 爸还藏有一本家里的老影簿,里 面收藏有他与我妈结婚时、我與 妹妹童年时的一些黑白老照片。 影簿里面还有我爷爷的唯一的画 像,是请村里的一个农民“画家” 描摹的。
前年,我爸患病,在医院里 一连住了8个月。病室里的日光 灯照着苍白墙壁,满屋子里弥漫 着药水味,我爸整夜整夜睡不着 觉。有天晚上他迷迷糊糊醒来, 对在一旁的我妈大声喊:“把盐 罐拿来丨”原来是我爸梦见我妈 在家里给他煮了一碗面条,但他 咂巴着嘴,感觉嘴里寡淡无味, 忍不住翻身喊我妈加点盐。我爸 出院那天,摇晃着身体去开了家 里的门,他一把抱住门框哆嗦着, 是哭了。那天在家里,我妈为我 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煮一碗面 条。
有天我同来自东北的诗人老 柏探讨,说一个人生活在一个地 方,要多久才能在心里把它认领 成故乡。老柏想了想说,只要这 个地方有一个他心里觉得热乎乎 的家就行。我就突然明白,所谓 的故乡,其实一直在跟随着我们 的身体移动奔赴着,你愿意把它 放在心里的话,它就一直存在。
一个家对于一个人,多么具 有偶然性,如一只高飞的鸟,突 然松开嘴,把嘴里衔着的树种子 跌落在大地,种子由此生长为一 棵树的地方便是家。何以为家? 具体到人世的烟火里,我在都市 里的家,就是门前排着的整齐拖 鞋,厨房里憨态十足的泡菜坛 子,盥洗室里亲密相拥的牙膏牙 刷……
一个家的味道,就在房子的 墙壁里,也渗透了亲人们的独特 气息。每逢搬到一座新房子里, 我起初总不习惯,感觉没有漫长 日子里烟熏火燎的气息。记得有 天晚上我独自徘徊到卖掉的老房 子门前,听见买了我房子的女主 人正对丈夫大发脾气:“滚丨” 男人开了门,与我迎头相撞,“滚 回来丨”里面的女人又一声吆喝。 男人冲我一笑,吐了吐舌头,又 乖乖地回屋了。天下的家,不就 是这样的吗?争争吵吵后又重归 于好,磕磕姅姅后又相携相扶, 相亲相爱地在同一屋檐下过着五 味俱全的日子,有时遇到内心的 悬崖,也是在屋顶下临渊而立。
天下之大,何以为家?家就 是在灵魂里,你一生都离不开的 地方。即使你在远方,它也星辰 一样闪烁,召唤你回去。
(编辑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