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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掘者

2018-06-26绿窗

民族文学 2018年6期

绿窗,本名宋利萍,女,满族,1968年生,河北承德人,现为北方某医学院校教授。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曾获首届丰子恺散文奖,河北散文名作一等奖。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文艺报》《民族文学》《美文》《解放军文艺》等报刊。多篇散文被《读者》《文苑》《哲思》《语文教学与研究》等刊物转载,并选入高考语文阅读模拟试卷。出版散文集《绿窗人静》《被群鸟诱惑的春天》。系《读者》签约作家,阅读专栏作者。

隆冬腊月,我给大弟打电话问他是否回家过年,大弟说正在山上刨药,黄芩、苦参、苍术等。大地冻得邦邦的,怎么下镐?母亲一听就难过起来,大弟出过矿难,腰椎是一排钢钉支着。大弟却淡然道:“慢慢刨,找阳坡湾,咋也弄点生活费不?”

大弟是煤矿工人,煤挖光了,矿山被迫关闭,就像一辆高速列车突然刹停,来不及防备的人们纷纷被甩了出去。生命在惯性的驱使下一向安于现状,现在却面临安置、买断、分流,年轻的转入大型煤矿,或组织出去包活计,老弱病残还未转过魂来,他们迷茫地等待。但解决方案迟迟下不来,这的确太有难度,从上到下都着急,有时连最低生活费也难以保障。效率是一个有弹性的词,它可以催促流水线上的工人透支身体,也可以消耗闲散无用的耐心,让他们自己挖掘自己。熬不住的人,拖着伤残的身体去外地打工,大弟一个人养家也陷入困境,但仍满怀期望。

总会有办法的,矿区就像他的亲人,亲人不可能太决绝。他越过矿区的废墟,到静寂的山里刨药,一镐又一镐,似乎掘的不是药,而是煤。四野空旷,只有他的镐声在山谷里颤抖。

大弟只有八升命。他一次次偏离父亲预设的路线,本可以衣食无忧,环境和条件更好,但就是没那个命。大哥有一斗命,初中考试全乡第一,虽说因为成分不好,没得到大队推荐,上不了本地高中,但他总能从石缝里钻出来,一直向上生长,阳光就对着他微笑。他到远乡读书,每周回家背一兜子棒面饽饽和咸菜疙瘩,毕业后做了乡村民办教师。生活艰辛,并不妨碍他继续攻读师范、专科、本科,转正中学教师,一路晋职到高级教师。大哥以励志的方式把自己的命运填满,大弟却总也填不满。

母亲挨肩养下三个姑娘后,大弟隆重降生,父亲乐得亲自下灶侍候母亲月子,那个傍晚,他喝着小酒满面红光。大弟聪明,有灵性,却也淘气。一年春耕在草丛中打死一条蛇,偷偷埋到粪堆里,老光棍叔管给垄沟上粪,一锨铲断了半条蛇,“妈呀”吓倒。光棍叔没少吃我家的药,喝我家的开水,烤我家的火盆,抽我家的烟丝,又随口把痰吐我家地上,但他愣是看着我父抡起牛鞭子开抽大弟,而不劝一句。大弟卧在垄沟上连连翻滚,不求饶不吭声。

就这倔脾气。初二时大弟与班主任发生了嫌隙,老师停了他的课。他回家不敢说,早晨照旧背着书包上学,在学校附近的树林里转悠打鸟。他使用弹弓的功夫很是了得,凡被他看中的鸟逃不过。这天上午战果丰硕,午间他背着一书包鸟儿进教室,得胜将军一样掼在课桌上,大大小小花绿蓝红,还有少见的青靛儿蓝靛儿,共四十八只!同学们嗷嗷惊叹,聚拢过来,从来没见过打这么多鸟。

这时老师进屋了,脸色铁青,一番怒斥后召开了全校师生大会,以把鳥穿起来挂在大弟脖子上的方式来昭告“破坏地球生态平衡”的罪名。那些鸟似乎突然活过来,支楞着尖嘴啄他的脖子。

大弟的脸像红布一样,第二天就不去念书了。父亲骂、打,断了几根棍子,甚至拽着他两条腿拖出院子,拖到街上,他身上脸上都是血痕,贵贱打死也不去。父亲趴在柜子上一夜没睡。

大弟撒丫子往山上跑,种地、割柴、扛大个、挖菜、捡蘑菇,一刻不闲,他在享受他的生命乐趣。父亲是个崇书人,不喜欢他这野性,不久,就教他学习中医来收心回性。眼看着《汤头歌》背得滚瓜烂熟,打针输液手轻针准,正要尝试学习针灸时,大弟却和村里人出外打工去了。

大弟的第一个工作是一家砖瓦窑,干这行的被称作“窑驴子”,他十六岁,不到一米七,是条瘦弱的小驴。

窑里闷热,新出的砖五六十度,出砖工浑身是灰,汗水肆流,手上戴着皮夹子,熟练地截砖,装车,身上都是烫坏的累累疤痕。

砖车要装满二百块,叫一丁,车就叫丁车,铁质,五百多斤重,每块砖五斤,一丁车两吨来重。拉砖工弓身一步步挪,青筋暴胀,肋骨绷紧,腹部劲力回缩,像一堆蛇不安地怒视。到窑口,拔出丁车插销,一只脚踩住丁车腿,手腕向下按压车把,一丁砖自动立起来。他们每天必须出够三万块砖,要做到夜里十二点。道路凸凹不平,尽是砖头瓦块,大弟有时几乎跪在路上爬,手抠破了,膝盖磨破了,内心一定充满了吼叫与哭声,但都淹过伤口咽进肚子里。

“窑驴子”流行话:冬天穿着夏天衣,一年吃了三年饭。然而辛苦几个月并没有换来一分钱的工资,差点把小命扔那儿,要么继续干,要么走人,窑主的强势总能得逞。他们带着满腔的愤恨离开了,多年后都不愿想起那牲口一样的日子。

除了家乡,他们对外界知之甚少,不懂维权,苦难只能由自己埋单,还要庆幸留条命。村里有两个男人,一个出去之后就蒸发了,留下妇人小孩苦等;一个从工地高高的脚手架上掉下去,他的父亲只见到骨灰盒和两万块钱。然而,外面的诱惑似乎不可抵挡,更多的人还是出发了,也许自己命好呢?就像广平兄弟俩,一个带了不花钱的媳妇回家,一个成为当地的上门女婿,后来又盘下老板的店面。就算十个人里只有一个小有成就,他们都愿意冒险,一如阿拉斯加的淘金者。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家里种着十几亩地,要交公粮和多项税款,弄不好还倒贴钱。父亲拖着中风后的身体,成天灰着脸,拄杖门前。弟弟仍四处打工,建筑队锄大泥,砸钢筋,拼死拼活,后来去了另外一家砖厂,照样累惨,但工资发得出来,吃得饱,心情舒畅些了。实在缺乏油水时,有人偷农家的鸡,收拾后加点盐,用泥巴带毛糊住,放在烧砖窑口处闷熟,嫩香四散,大家一起吃喝说段子,算劫来的一点小乐。他的血汗钱还了家里的千元老账,也支付了我的部分大学生活费用,花这些钱时,我就会想起他佝偻着腰身拉着一车车砖蜗行,再看到建筑工、“窑驴子”、煤矿工,他们都是我最亲的兄弟。但大弟不觉得苦,很快蹿到一米八,也壮实了许多,整个人透出青年人特有的光彩。

命运之神似乎向大弟招了招手,大伯所在的煤矿招工,大弟和村里一个年轻人去了。试用期满签上合同,这意味着,他不再是四处漂泊的临时工,而成为了堂堂正正的合同制工人。他不再是农民,他有一个显赫的大家庭背景——矿区,村里姑娘可以多瞅他几眼了。

本来安排井下安检工,他认为钱少,主动申请去了开拓区,相当于全矿的犁铧尖头,最重要,危险系数也最高。大弟的工作流程是这样的:

入井前,首先参加班前会,值班工长布置工作任务和注意事项,强调安全第一,生产第二,强调每一入井人员必须携带矿灯、自救器、矿工靴,严禁携带烟火,绝不能穿化纤衣服等。虽然矿区条件偏于落后,但严格执行“一通三防”“一炮三检”制度。开拓工来到工作面后,先由瓦斯员检查通风、瓦斯及有害气体,当班组长到工作面检查支护、帮顶是否安全;合格后开拓工开始工作,接好风、水线,上好风锤,开始打眼;完毕后,瓦斯员检查工作面瓦斯,不超限,再由安全员和爆破员进行装药;完成后,瓦斯员继续检查瓦斯,不超限才能进行爆破;爆破后瓦斯员最后检查瓦斯,不超限,开拓工方可进行出碴,钢架支护,完成风巷和运输巷工作。接下来掘进区圈采面、掘横川、打眼巷,开拓与掘进二区都是为采煤区服务的。

大弟参与打眼、搭支架、清理巷道,不吝力气。一米八的个子在井下很吃亏,低矮不平的巷道,一个工八小时下来,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大弟是条硬汉子,他受过的苦和罪比同龄人要多得多,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当了一个光荣的“煤黑子”,“煤黑子”不好惹,一个人也敢和一群痞子招呼,大板锨挥起来哐哐有力,人壮气粗,运好命盛。

大弟从一个农家子锻造为一个挖掘者,虽然一样地出大力流大汗,但身份是不同的。他还可以往高处走,好似踏上了通天的台阶,在他眼里,黑色比黄色更高贵。虽然种地是日光下的劳作,端自己的饭碗,而挖煤是漆黑的深井下劳作,端公家的饭碗,但是为国工作和为己工作绝然不同,初中未毕业的弟弟,也是有雄心壮志的。

身是挖煤工,心还是农民的。才攒下一点钱,大弟就受到买户口的蛊惑。非农业户口对普通农民的诱惑力太大了,那才是市民,真正脱掉一身黄土坷垃味,是说媳妇的筹码,也有机会在矿区分房。三千多块钱一个,他办了,那时他一月工资才几百块,需要抠出一两年的牙缝。

随之,家里归他的责任田没了,归他的房基地没了,他也彻底断了回到乡下生活的念想。他并未觉得是多么大的损失,相反,以一个城里人的身份回乡看看,心里装着满满的荣耀。祖坟无疑是冒青烟了,逃学的孩子终成大器,让人刮目相看。

那些年父亲一直在割田,大哥考学,大姐二姐嫁人,我上大学,大弟买户口,小弟上学,家里大片的田地不管贫瘠与富饶,一个山坡一个梁头地失去了。失地似乎是祖传的,中医老太爷率领十几个孩子辛辛苦苦开拓过近百亩良田,爷爷被诬陷关进了伪满洲国监狱,老太爷一块块好地割了出去换银子救赎。老太爷锥心般难过,但拎得清,人命比土地重要。

我不知道父亲面对土地一块块失去有多复杂的情感,但当时土地的价值并不大,就是丰收也离致富遥远。耕耘者,被贴上了底层和卑下的标签,到城里总被投以歧视的目光,像被高山斜睨的沟壑中勉強挣扎的野草丛林,无法比拟山顶一棵草。

户口成为衡量一个生命高低贵贱的准绳,农业户口就像只有八升命,神仙也弥补不了这天然的缺憾。大弟摇身一变成为非农业户口,忽觉人清气爽,虱子也爬得耀武扬威。他后来给媳妇也买了户口,因为孩子的户口只能随母亲。同样,媳妇也失去了家乡的土地,但他们没有愁云,煤矿仿佛有挖不完的黑金子,足以养活他们一辈子。国营企业,当然是打不破的铁饭碗,不怕天旱地涝,是乡下人眼中的神话。

那年头就算有钱也未必能买到户口,还要凭关系,一张纸就能决定命运。纸是最神奇的东西,粮票、布票、户口页承载着生命的幸福,就像“爱新觉罗”四个大字承载着避暑山庄的荣耀。大弟的户口本犹如当今的不动产证,决定了妻子的容貌,生活的幸福度,家庭的荣誉感。我们的生命是维系在纸片上的。这也许是个哲学问题。

大弟不是一个哲学家,但他是一个社会学家,他知道带着娇妻还乡时,来自家乡的社会艳羡指数会提高数倍,亲戚朋友的热情度也会攀升。

当文字像一束光追逐到黑暗深处,挖掘者只是柔软的吃土虫,蜗行的蚯蚓,夜幕降临才露出头呼吸下星空,拖几片残叶换食谱。蚯蚓造福大地,可爱的“煤黑子”给人间挖掘火种,每天面对生死和疾病的多重考验,他们必须要有坚韧的意志力。

井下潮湿幽暗,长年晒不足太阳,易致脾肾功能衰弱,他们是最应该补充维生素D一族;常暴饮暴食,致胃肠功能紊乱;狭窄的坑道导致强迫性体位,造成肌肉和骨骼不可逆转的损伤;穿着棉衣干重活,一身臭汗,脱了衣服强风寒气立刻直刺骨头;粉尘茂盛,口罩就是摆设,还有爆炸逸出物,氮氧化物、一氧化氮等不良气体。井下呼吸,意味着肺叶不设防,各种有害物质长驱直入,对肺泡和气管来一场痛快淋漓的大屠杀。

瓦斯的幽灵在隧道里徘徊,不知道哪天这哥们突然翻脸爆炸。更危险的是井下开采破坏了原煤及岩体的初始平衡,导致局部应力集中,如果支护不及时或方式不正确,冒顶秒秒间发生。挖得越深,地压越大,哪怕顶板出现一个小缝隙煤渣就会强喷,甚至大面积崩塌。

每一步向下的掘挖,都是触摸深渊的牙齿,每一天,“煤黑子”都在向上帝不停地靠近,越发需要虔诚与敬畏。挖掘者也许就是自己的掘墓者,但更是修行者。

八九百米深井下去,压抑感越来越强,大弟是不怕地狱的,他习惯了在长长的隧道里蜗行摸索。尽管工友们每一次下井都有焦虑感,脸色凝重,但看来仍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没有强大的心理是做不了挖掘者的,挖掘者像他挖掘的煤,就是要在地壳的深处承受莫名的压力,抑制对黑暗的恐惧,封锁内心深处的渴望,不让自由的灵魂喷薄而出,反倒是升井后尘世的浮光令他们茫然,黑黝黝的面孔透出些许惊讶。

挖掘者在某种情况下成为一种道具,有些地方,女人把男人逼到矿上挖煤,她们吃喝玩乐打麻将,吸高档烟。一旦有矿难,可获高额赔付,那时女人对着挖掘者的尸体大哭一场,好让他完成作为道具的最后一次使命。再找对象还是非挖掘者不嫁,越是危险的煤矿,矿工反而越抢手,女人主动倒贴。挖掘者并不觉得悲哀,生命价值似乎就是建立在纸质货币的考量之上的。

十几年,煤炭行业空前繁荣,大弟的身体也开始出现不良反应。腿寒,腰、肩椎间盘脱出不必说,相继出现萎缩性胃炎,严重的口腔溃疡,齿龈出血。强大的劳动应该增加营养,但几乎所有的挖掘者都舍不得吃喝,只消耗自己。

他竟满足。挖掘者的满足点很低,幸福总是触手可及。和小煤窑比,那些矿工更悲惨,为了多背几次,坑道矮低,常常爬行,出来很久直不起腰,后来再也直不起来。很多人因矽肺不得不提前退休,挣扎在死亡线上,花光挣到的钱还负债累累,甚至被家庭抛弃。那些只有八升命的“煤黑子”!

然而煤鬼还是向大弟伸出了爪子。

那年八月末,他正在井下进行30℃上山掘进,坡度大,赶上六槽滑溜子煤,煤质松软,不需打眼放炮,就溜上去十余米远。他和组长在工作面负责架木支护,十点多,已顺利棚上了四架。本想做点杂活就下班,这时值班工长来到工作面,说这条件不打眼不放炮,顶上光滑如镜,怎么也得弄它十架八架的。说干就干,大弟很快挖好柱窝,在巷道右帮上准备立柱腿。

突然,工作面大面积溜煤,又猛又多,栽树一样大弟被直接埋到胸部。运气真不佳,刮板运输机坏了,煤捡运不出去,组长急了,赶紧和组员拿铁锹拼命往外豁煤。很快,大弟露出了腰腹,只剩双腿被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但是更大量的煤石顺坡塌下,立刻把他灌顶,那一瞬,他本能地拱起腰背。煤鬼不依不饶,一条半米厚两米长的顶板岩石崩落,砸坏了前探支护,重重落到大弟的脊背上。

工友们喊他,他一应声,立刻鼻子嘴灌满煤面,他的意识一度虚脱,仿佛回到烫人的日头下,他挂着那四十八只五彩的鸟儿接受众生批判。他在这一刻忏悔,他伤害了那些无辜的生灵,或许这就是报应。他乞求上天原谅,孩子还小,他希望孩子成为一个读书人,能够在阳光下工作。

他很快休克,不知道現场惊心动魄。组长救人心切,想几人合力把巨石顺坡移开,若真那样的话,大弟会被碾成煤饼。恰好两个电工闻讯跑到现场,及时阻止了。他们先用木头顶住巨石做支护,再小心实施救援,用铁锨豁煤,用手拼命刨挖,搬挪,手肘血淋淋,仍然一次次插进煤堆,决不停下,决不放弃!

井下人都知道,此时冒顶还可能继续发生,如果更大的煤层塌下来,他们会全军覆没,因此就是跑了也情有可原。但是听到被埋者的惨叫,谁能迈得出逃命的腿?因此一般冒顶事故往往牺牲数十人,其实最开始不过是几个人被埋,大家拼命营救而遭遇毁灭。他们粗砺的外表下都是血红的肉心,是一个人一个整体,他们挖的是煤,挖的又是人性,越深入地心,彼此贴得越近,是对方的光与力量的支撑,谁有事都是大家有事!这是矿工骨子里的东西,自古牢牢嵌入的基因!

露头,露胸,露腰了,大弟苏醒过来,继续挖,露出了双腿,考虑到越快越好,他们问“把双腿拽出来能行不?”大弟想能活着就万幸,腿就放任吧!他们拔萝卜一样吼叫着把大弟完整拽出来,矿工靴留在煤堆里。上苍眷顾,腿没事!

最短的时间,二十多分钟,大弟给挖出来了。老电工迅速用刀子割了风筒,穿上两块板子,将他平放,他们一路喘息不停奔跑到井口,救护车早已等候在外。

煤鬼最后一刻松开了爪子。苍天在上。

大弟捡了一条命,落下暗疾,他不抱怨什么,他也只不过是倒下的又一个兄弟,每天前进的路上,都踩着别人的幽灵。

说那日早起大弟有点懒懒的,但从来没有误工习惯,也就照例上工。到矿区听到各处都在放炮祭祀,这才意识到是特殊日子,农历七月十五,民间说的鬼节,一般工人都忌讳不来上班,尤其下井,大弟想来之安之,谁知就意外了。幸好煤石是滑下来,令脊柱一点点受压变形,造成腰椎第一至二节压缩性骨折,右横突一至四骨折,左横突第一节移位骨折,腰部剧痛。

大弟原来多强壮,秋收玉米二百多斤大麻袋,两个人都抬不动,他一个人撅起来就走。现在他的力气在腰间断了。

事后他们回忆,月初家里来个男人收破烂,走时神秘地说大弟印堂发暗,这个月要小心灾星,且他泄露天机,应该给点钱求破。大弟给了钱,但心里觉得膈应,十分小心,眼看差一天到月底了,竟还是没逃过,民间真有灵验者,还是神佛怜悯凡人,要化成走街串巷的普通人来度化?

大弟有佛缘,我在大佛寺请了开光菩提手串送他,保佑平安,愿那些矿工兄弟都有佛祖保佑。而他更多检点自己,努力修为,反思过去。

这次的劫莫不是与从前的杀生有关?比如打鸟,杀蛇。他不怕蛇,见蛇必抓,蛇从左边袖筒进去,从右边袖筒钻出去;顽皮起来就把蛇剥皮,肉送人,他自己从不吃,蛇皮挂树上吓唬人。似乎他身上释放信息,蛇见了他不敢逃跑,老老实实等他捉。蛇在乡间叫长虫,是长仙,保家仙,本不能轻易动。

经此大劫,大弟的野性收敛许多,弹弓砸碎,钓鱼从不钓小鱼,遇有水蛇、草蛇愣往跟前凑,只拿棍子拨开,说声去远点,像哄小孩一样,晚上则细心抄写《金刚经》,一家人清简度日,平安即好。钓鱼时他真正忘了自己的所有身份和苦难,成为群山之草木,万物一水滴。他钓鱼,也在被生活垂钓,他们互为诱饵和成果,不可把握,但他的精神是自由的。

休养两年后,领导照顾他做一线辅助工作,瓦斯检查,洒水消尘,没有重体力劳动,但仍然长期处于阴冷的井下,每天第一个下井,最后一个升井。认真,严格,心细,不管做什么,他让人放心!

井下工作二十八年,他的生活与身心发生许多变化,外界更是变化剧烈。国内经受价格低廉的进口煤冲击,全球煤炭行业突然间萎缩了,惶惑感席卷而来。

大弟所在的煤区原本富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达到高潮,月产量90万吨,到大弟上班,还保持60万吨。但私营煤窑主突然爆发,几百家蜂窝一样插入山体,掠夺性挖掘,煤山日夜轰响,那声音昭示着繁荣,亦可说是畸形与恶性,鼓励个体经营而又乏于管理的尸香魔芋花,越硕大释放的臭气越多,引来各路虫豸,花很快就萎谢了。

当加大力度大肆清理了小煤窑后,煤层空了,不空也得关闭,突然间生机勃勃的矿山偃旗息鼓了,可怕的寂静笼罩着这片暗灰的大地,焦虑、诅咒、躁动、失落,袭击所有相关的人家。

大弟护家如护犊子,他有自己的安然活法,别人怜悯担心,他并不沮丧,一家人在一起就好,苦一点也不分开,每个人都是一团小小的火焰,互相温暖着日渐衰弱的身体。

七岁那年大弟患急性痢疾,针灸人中处,一扎一个窟窿,都已经备上草席了,他幽幽醒转过来!三十年后再次面临矿难而不死,冥冥中还是有神仙保佑的。他一直勤勤恳恳,不怨社会,身处困境而不妄自菲薄,哪怕下一餐饭没着落也充满精气神,他一直这么努力地生活。

过年,村里当年一起去煤矿招工的伙伴来看大弟。伙伴活得滋润,面相年轻,并无沧桑感。

当年他嫌累,嫌下井危险,工资低,又好喝两口,不够酒钱,如何养家?两年后他选择离开矿山,也没花钱买户口,没放弃老家的土地,四处打工,到底寻个当工头的好差事,月挣万八千,家里媳妇打理田地,在玉米价格高的时候,也有不菲收入。一儿一女,富足安乐,关键是后顾无忧,他还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想种什么种什么,想怎么种就怎么种,这是多大的恩惠。他还有新农合保障,还有种田种树补贴,再老还有低保,或者万一被拆被占,还能有更多补贴,脚下多么坚实。虽然乡村不改革不转型,也将是一片废墟,至少土地实实在在。

一走一留,命运这般不同。同样拼了性命打天下,打了许多年,甚至大弟更努力,但到头来身如浮萍,体如糟糠,糊口的工作也下马了,他无法对自身身份界定,但他尽力维护着尊严。

“八升命不能求一斗,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他嘲笑自己,当年因打鸟破坏地球生态平衡而退学,现在又因挖煤破坏地球生态平衡而失业,典型的八升命,不管怎么努力,也填不上那两升,命中缺失的圆满,就像永远没有十五的月亮。他后悔不曾听老爸箴言,时间不能回流,他再也不能到山野上无拘无束地奔跑了。

在煤矿,他成了局外人,在生养的村庄,他也成了局外人。他觉得一生都在挖洞,不只向地球深处,还向内心深处,那洞深不见底,似乎已能听到岩浆发出的喇喇声。

十一

煤去镇凉,疮痍满地,瘦高的他站在废墟之上,像一只焦急等候春信的鸟。

他去矿区问询解决方案,照例无果,或给出个大约的日子,人就在大约中抱着希望捱日子。山上、街區下面据说都是洞,不知何时何处会塌陷,有些地区已经由政府发钱搬迁,有些地方任由塌陷,能走的都搬走了,风风火火的矿区迅速瘪了,人心萎缩得更快。街头空空荡荡,只剩下一种麻木,就像挖掘者升井后的表情。

昔日的矿区已长满荒草,他觉得这也是好的,将来会长满树木,长成森林,会飞来很多只五彩斑斓的鸟儿,让黑黑的矿区落满五彩缤纷的叫声,他再也不会惊扰它们的快乐,也不会抛弃它们。

“当某种技术或者工业走到尽头的时候,那些待业的人们确实是不幸的。”科尔曼在《精神的力量》一书中说道。我不知道科尔曼的“确实”二字里包含了多少种感情,是同情?是无奈?是悲愤?是控诉?我们只是隧道里、轨道上的小车,只能沿着一个方向前进;我们的状态取决于车子的速度和轨道的曲度,或者直行,或者被甩出。

我们也不断向深处挖掘着自己,直到身体出现一个洞口,我们从洞口向外窥视太阳的光芒,它似乎锋利得能够割伤眼睛。我们不能够直视我们自己,只能不停地挖掘,直到将灵魂挖出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窟窿。

十二

面对一座城,英剧《名姝》里那个老鸨说:“这座城市是我们用肉体建造的!”而挖掘者可以说,“我们温暖过所有苍凉的城市。”但都是曾经了,“煤改气”方案进展迅速,许多乡村都已是无烟村。

春天,我给大弟打电话,他仍在山上刨药,刨的防风,不值钱。他和工友们还在矛盾中等待。

大片的废墟尾矿已然开发成绿色园林,有更多的鸟儿栖息,还有的地方做光伏发电。每一个项目诞生,他们都欢喜一阵,昔日的矿区在悄悄地改变。解决方案虽然还没有下来,但至少空气里充满了阳光,他对幽暗的隧道深怀恐惧。

啃噬是个小光芒一样的词,黑暗中不停地咬,身体充满了坑洞与疼痛,现在轮到阳光下嘴了,是辣痒痒的舒服,一口口吐出的钙质渐渐填满了缝隙,骨与肉贴得更紧。但作为几十年的挖掘者,他的四周仍是黑色的围墙,要么墙自行消解,要么他冲出来,这需要时间。

六月无闲人,大家聚在老家给老妈整修房子,没告诉大弟,也没人攀他。夜晚看北斗星舀水中天,乡村的夜黑得踏实,有地守着好歹也是依靠,大弟怎么办呢?

这时他的电话响起来,“总刨药也不是法,不想再等了,能帮着在城里找个工作不?”

大弟心上的那堵黑墙终于坍塌了。我立刻问寻市里的保安工作,不管吃住月工资才一千六百元,没法养家,看来还要继续等下去。但相信,人挪活,精神会再次长满。不久大弟托亲戚找到了饭店电工工作,离家两小时路程,两千多块,管吃住,就干上了。至少先养家,大家也都松了口气。

暑期,煤矿解决方案也最终下来了,上面考虑了他的身体,给安排了轻省工作,但是离家千里之外,无法照顾家庭孩子,他选择买断工龄,交完养老保险也差不多没了。但老了总算有一份保障,他感恩,内心安然,继续返城打工。

而矿区逐渐被绿色包围,矿工们的肺在清新的空气中也一点点生出红色。尽管收入菲薄,他们也会带着家人在新建的园林里走一走,脚下,黑色的长长的隧道像巨树的根,探向四面八方,挖掘者在自己亲手挖掘的根上生活。窑驴子,煤黑子,都已成过往,一切不如意都将会被埋葬,只剩下阳光和微笑。

责编手记:

全球煤炭行业突然间萎缩,就像一辆高速列车突然刹停,来不及防备的人们纷纷被甩了出去。煤矿工“大弟”就是其中的一个。作者凭借在场者的身份,以冷峻的情感、诗意的笔调,叙述一个乡间出生的底层人物,在时代潮流的冲刷中浮沉摆荡的运命,也勾勒出一个矿工群体的时代表情。你能听到他们甩开膀子拼力挖掘的哐哐声,看到他们满面黑汗依然透亮的眼睛,相信世间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精气神。社会转型中底层民众的命运正在呈现更为多维的面貌,他们的心情等待着传达,他们的故事往往难于倾诉,非虚构写作恰恰为真诚地呈现这一切提供了可靠的通道,有良知有担当的写作者不该回避时代的凝视。这是我欣赏《挖掘者》最为重要的一点。感谢它,让我们走进了一个如此陌生的荒原,遇到了一群如此负重的面孔。

在绿窗的描述中,可以感知到“大弟”所肩负的多重角色:失学者、耕稼者、窑炉子、煤矿工人、拖着残体的下岗工、打工者……每一个角色都不能认证到底,都在不断的转换中寻求新的适应,“他觉得一生都在挖洞,不只向地球深处,还向内心深处,那洞深不见底。”在煤矿,他成了局外人,在生养的村庄,他也成了局外人。一种无形的力量像握紧的拳头挖掘着我们的内心,挖掘了社会的内核。挖掘是一种拓展,亦是一种紧缩;“挖掘者也许就是自己的掘墓者,但更是修行者。”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