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元年，百团大战

李莎

穿过上百位粉丝的围堵，吴亦凡终于登上了飞机的超级头等舱。这个京沪线上的头等舱内只有八个座位，票价将近1万。吴亦凡占据其中之一，其余七个坐的都是年轻女孩。她们带着送给吴亦凡的礼物，顺便和他搭上几句话。那是2014年，吴亦凡刚刚单方面宣布退出EXO组合，和经纪公司S.M.娱乐解约，回到中国发展。

纪翔是他当时的经纪人，虽然已经做过李冰冰十年的经纪人，但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多少有些担心。倒是吴亦凡自己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放心吧，没事的。”

下了飞机，又是三四百人等在接机口。时间已过凌晨，吴亦凡和纪翔登上一辆商务车。七八辆出租车跟了_上来，里面坐满了年轻女孩，有的甚至试图超车，向吴亦凡打招呼。吴亦凡拿出手机，亮出写有“I love you”图案的屏保，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他的手机在发光，车内的女孩疯狂尖叫，然后渐次退下。

四年后再次回忆当时的情景，纪翔依然对这种“强大的仪式感”印象深刻。2014年年底，他又去看了韩国最具代表性、最权威的音乐颁奖典礼之一Mnet亚洲音乐大奖（简称MAMA），得奖与表演者以韩流偶像为主。

BIGBANG、EXO、防弹少年团、Winner等偶像组合的表演，给纪翔带来了强烈的震撼，“跟传统的歌手是完全不一样的，传统歌手顶多大家跟你哼唱，而这个现场大家不只是哼唱，还有很多的集体的手势，有应援物，还有应援社。”纪翔感觉到偶像是一个极疯狂的市场，他上微博看，发现吴亦凡等一众新生偶像，微博评论数动辄几十万，而此前号称微博女王的姚晨，粉丝五六千万，最多时也不过收获五六千的评论量。

这个亟待开发的，充满诱惑的市场雏形吸引了很多人。2015年，王思聪创办了香蕉娱乐，推出练习生培训制度，培养国内新生代偶像艺人。在此之前，便有韩庚担任合伙人的乐华娱乐，通过练习生的储备不断地推出新人。2017年年初，纪翔在兜兜转转之后，也着手创办偶像厂牌觉醒东方。

一年后，这些经纪公司旗下的艺人批量出现在《偶像练习生》和《创造101》中。今年，这两档以选拔偶像组合成员的节目接连爆红，成为最为热门的综艺节目。它们不仅有着超高的播放量，也让男团女团出圈，一时成为国民话题。而且，这些新晋偶像也展现了强大的带货能力。2018年刚过一半，便成为很多人口中的中国“偶像元年”。

踏韩流而来

与吴亦凡合作的一年里，纪翔偶尔会听到韩国公司培养练习生的情况。公司定期招募10到18岁的年轻人，学习唱歌、跳舞、Rap、多门语言、音乐创作、演技、综艺感、表情管理、体型管理等，每天平均练习十几个小时，公司根据各自特点划分不同的人设，每月有月考，末位淘汰，封闭式管理……

这样的日子，吴亦凡过了四年，这也是大多数练习生需要熬过的时限。

1989年，李秀满成立S.M.娱乐，用了将近三十年，创建了完备的韩式偶像培养体系。此后大部分娱乐公司，都基本延续了这套方式，培养了几代偶像团体，向全世界输送了强大的韩流文化。

五颜六色的头发、厚重的妆容、唱跳和Rap结合……猛一看去，《偶像练习生》里出现的国产偶像预备役们，和韩流团体并没有太大差别，上位圈的选手大多都有在韩国训练的经历。

粉丝们在线上投票、造数据、甚至互相攻击，线下设计制作应援物、成立组织、接机送机、准备价格不菲的礼物……同样是一套标准的韩国模式。

韩流从90年代末进入中国，二十年里培养了几代粉丝，也引导了他们的审美。所谓的“偶像元年”踩着韩流二十年踏出的足迹而来。《偶像练习生》的导师张艺兴、《创造101》的女团发起人黄子韬都曾是S.M.旗下的练习生，与吴亦凡、鹿晗一起同为EXO组合的成员。除了张艺兴以外，其余三人都解约回国，成为国内小鲜肉偶像的顶尖代表。

韩庚是他们的前辈。2003年3月，年僅19岁的韩庚只身前往韩国进入S.M，开始了他的练习生生涯。然后，他作为super junior唯一一名中国籍成员正式出道，并成为第一位在韩国正式出道的中国人。2009年，他解约回国，后来，他与合伙人成立了乐华娱乐。

2018年伊始，《偶像练习生》顶着抄袭韩国综艺节目《produce101》的帽子上线，但还是火了，成了开年的爆款综艺。节目先后长达四个月，100个练习生封闭训练，在舞台上又唱又跳。镜头把他们的生活和训练事无巨细地呈现在观众眼前，观众通过正片和花絮观看并pick。节目把决定练习生去留的权力交给观众，由已出道艺人担任的导师只能起到指导训练的作用。节目中，张艺兴每期必说的一句话就是“他们的出道，由你决定”。粉丝通过投票、应援活动，帮助自己心仪的偶像留在舞台上实现梦想，并在这个过程中和偶像一起同悲共喜。这类偶像养成节目让粉丝们拥有更强烈的认同感和成就感。

《偶像练习生》让更多人了解到练习生这个人群，不同程度地让偶像男团进入主流大众的视野，长期占据着热搜榜和热门话题，更让“pick”“C位”等成为新的流行词汇。节目决赛最终出道的偶像男团NINE PERCENT成为新晋的流量代表，不仅全国巡演如火如荼，商务签约也近一亿成为新纪录。如今，C位出道的蔡徐坤的微博转发动辄上千万，他发的一条化妆品广告转发近五千万，而吴亦凡、鹿晗、黄子韬的微博转发通常不过几十万到百万上下。

即使节目中没有出道的男团如“坤音四子”、“觉醒东方”，也都纷纷各自为营组团进行活动，一时间男团成为现象级话题。再加上随之而来的女团组合，一时间成百团大战之势。

4月开播的《创造101》，101位不同风格的女练习生一齐出现在观众面前，由其“pick”。粉丝们各自站队，女孩们制造的话题还不断出圈，成为全网焦点。

纪翔觉得这两个节目的成功是必然的。“没人看电视了，大家都在互联网看，所以他会引爆。它其实就是一个粉丝经济的工具，你必须在互联网完成，要打榜的，要应援的，要发弹幕的，你就是意见领袖。”

2016年，“限韩令”落地，二十年的韩流为这个互联网产品培养了用户，却很难再滿足这些需求。所以当节目组向纪翔的公司发出邀约时，他毫不犹豫地筹备艺人资源给节目输送过去，“因为我相信节目会红”。“因为相信，所以看见，我特别相信马云说这话。我相信这件事，所以我看见了但是不是我一个人相信才可以的，必须全行业都相信。”

模糊的中国团

“你看韩团就很明显的韩国风，你看日系就明显知道他是禁欲系，但是中国团，你看不出风格来，现在是杂乱无章的。甚至连我们自己定位都有点乱，我不知道怎么定，我们只能摸着石头过河。”纪翔说，他用一年的时间，通过各种渠道筛选了十几位练习生。他觉得，韩团已经很成熟了'想看韩团网上也能看到，不能再模仿那条路，“我们要想清楚，未来这个团长什么样子”。

纪翔习惯将粉丝称为用户，“我们按照我们用户的思维走”。和从零开始培养的韩国公司不同，纪翔倾向于选择已经出道，有过才艺基础却苦无走红机会的成熟艺人：秦奋曾是韩国组合成员；韩沐伯参加过浙江卫视的选秀《燃烧吧少年！》；李子璇在韩国做过练习生，回国后，参加东方卫视的《加油！美少女》，并获得冠军……

韩国偶像在出道前，动辄需要三四年的练习准备，到了中国，这个时间被大大缩短。在签约前，纪翔和他们讲了一句话：“我们组一年，你信我一年，一年之后，假设做不出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公司为他们安排了唱歌、跳舞课程。和事无巨细的韩国公司相比，又精简了不少。纪翔没有从韩国请老师，理由是：“韩国人跑到中国来都至少加一倍以上的价钱，可是他真的值那个钱吗？你看乐华，他们说七年花了8000万，当然了'因为韩国人给你加价了。”

乐华成立于2009年，是中国最早培养偶像的公司之一。韩庚深谙韩国公司的运营之道，作为合伙人，他也让公司多方面向韩国学习。乐华和韩国娱乐圈保持了紧密的合作关系，旗下练习生大多被送到韩国训练多年，也推出过中韩成员混搭的UNIQ、宇宙少女等组合，都直接在韩国出道。

《创造101》中的吴宣仪、孟美岐，就是宇宙少女组合的成员。当她们走上《创造101》舞台时，同场的其他选手都一阵惊叹：“这才是女团应该有的样子。”高挑纤瘦、妆发精致、舞蹈专业、笑容恰到好处……节目进行的过程中，二人长期保持前两名的位置。

高人气也带来了高出镜率，两位由韩国造星工业打造出的偶像，成为节目的主角之一，每次公演也都站在最显眼的位置。最终她们也包揽了前两名。

不过，宇宙少女在韩国的各类应援、榜单中都位列下游。此前只有程潇凭借翻跟头技能，在韩国综艺中有过表现，今年年初，她以导师身份出现在《偶像练习生》中，韩网上有人评价说：“在韩国做选手都不一定能选上的人，到了中国还能指导别人。”知名度更低的孟美岐、吴宣仪回到中国的女团生存节目中，已经是综合实力最强的选手了。

《创造101》第8期节目中，宣仪队里的苏芮琪，对舞蹈站位提出了看法：“唯一有纯舞蹈的地方我是背过去跳的，可能这是我的最后一次舞台，但是都没办法展现自己想展示的东西。”吴宣仪安慰说：“在女团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以前我和美岐是一样的。美岐每次镜头都抓不到她几秒。”

无论是《偶像练习生》，还是《创造101》，带着韩国基因的乐华都成了最大的赢家。《偶像练习生》出道的九子中，该公司占了三席，成为限定组合NINE PERCENT成员。至于觉醒东方，没有艺人进入最后的大名单。

尽管如此，纪翔觉得目前是“过渡期”，未来的中国男团、女团还是会有中国特色的。“你看它颠覆了很多韩版的游戏规则，他出现了可以反cue上面的冠军，我可以去跟他PK，这在原版里面是没有的。任何东西都有两面性，你要先去学会它，尝试去接受它，你接受它，你才能可以颠覆他。李秀满刚做的时候，他就是在模仿吉尼斯，一个道理。你学完之后，你才能进行升级，你才能去找到你自己的方法。我一直觉得不是我们到底用什么样的方式在选秀，而是在于最后我们要传达出来的文化，这是最后最重要的东西。”

永远年轻的行业

纪翔现在有些“被动”。

《偶像练习生》结束一个月后，纪翔趁热将秦奋、韩沐伯和其他三个练习生组成名为Awaken-F的组合，在5月宣布出道。五名成员，从年龄、阅历、舞台实力等方面都有相当大的差异。资历丰富的秦奋、韩沐伯已经27岁。纪翔说：“组合中两个哥哥喜欢的音乐风格一定跟弟弟喜欢的不一样，因为弟弟可能还有少年感，他今天还可以唱校园小清新风格。但两个哥哥应该唱像王嘉尔那样可以释放荷尔蒙的东西，这种东西就很难统一。”

纪翔的微博每天会收到大量粉丝留言。“你必须短时间内把他们的团体综艺做出来，团综、打榜、舞台在韩国是三大标配”、“要赶在《偶像练习生》决赛之前播，才会引发爆点”、“可以帮他们设计古风的衣服”……

被韩团训练有素的粉丝，转而引导起还在摸索期的经纪公司。纪翔很注重听取粉丝的意见，于是觉醒东方在九天内就赶制出了多集团综。4月6日，《偶像练习生》总决赛，觉醒东方的团综抢在4月3日上线了。至于团体未来的规划，纪翔说：“我只能说现在先跟着粉丝的意见走，毕竟我是被粉丝的爱供养出来的，那我今天必须先听他的意见。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坚持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一个偶像能坚持多久？在《偶像练习生》中，1991年出生的秦奋经常被调侃：“一把年纪了，不容易。”1995年出生的傅菁在《创造101》录制期间过生日，看着其他选手端上来的蛋糕，却笑不出来。她随后在采访中落下泪来：“女团就是吃青春饭的，但是今天又老了一岁，年龄越大离舞台越远。”

贩卖梦想的偶像，在台前卖力表演着热血、可愛、性感、酷炫，台下则做着随时被后来者取代的准备。去年在韩版《Produce 101》中，大批2000年后出生的练习生已经登场。2012年，当时22岁的鹿晗因单条微博评论数超过1316万，打破吉尼斯纪录。如今他的微博评论数大多在十几万上下徘徊，已经难以重现当年的盛况，远远不及比他小8岁的蔡徐坤。

这是个永远年轻的行业，偶像们在含苞待放时而来，在盛放后离开，然后又一代人赶来、离开，周而复始。

纪翔预测“未来男团女团的周期是两年”。听上去，花力气培养偶像并不是一门划算的生意。从十几年前保姆型经纪人时代走来的纪翔，早就转变了看法，“原来是艺人崛起之后弱化了公司，但是未来公司会越来越强大，我会有不同的产品出来。我有‘VIVO，但我也有‘OPPO。你架不住我的产品多呀。即便是迭代，你培养两三年出来，他这个团只要活一个人，就足够了。”

早在和李冰冰合作时，他就将自己定位为品牌的CEO而不是单纯的经纪人，设立厂牌后，不断更新换代的艺人更成为品牌下的产品。“这次我一直跟粉丝强调我不是个团，这是一个厂牌，厂牌应该是公司。厂牌在于两个哥哥可以组队，可以出去干活，可以出单曲，三个弟弟也可以，五个^也可以，更灵活，就是说大家不要互相绑死。”

“VIVO”“OPPO”的老款机下架后，通常只能被废置。而活生生的偶像之后该何去何从呢？纪翔道出了另外一面现实：“一个团顶多出一到两个人，市场就是这样。比如说一部剧，从整个前期筹划到最后出来，可能需要两年，一部戏里面顶多出两人，这是规律。这一两个人是爆款，那别的人不代表就没有流量，没有市场，他们依然在活跃，他们依然有钱赚。”

没有完备的版权保护体系，音乐创作缺乏生存的土壤，市场低迷，无法像韩国那样为偶像提供成熟的打歌和表演舞台，产品代言、商业活动是国产偶像最重要的变现手段。

前几年，这些偶像出身的明星纷纷进入影视市场，又因演技不堪而饱受指责。蔡徐坤也演过影视剧。“那是他上节目之前，那是逼得没办法，没有偶像元年的时候他当然去演戏了。今天蔡徐坤一定不会去演戏，至少在这个阶段不会演戏。演员和偶像是两个不同的物种，但是为什么他（偶像）今天冲进去抢你（演员）的钱？他没有办法，音乐市场挣不到钱。”纪翔说，“权志龙一定不会演戏，没必要，他的音乐市场是赚钱的，而且演戏是破人设的。”

2014年，纪翔和吴亦凡合作时，明星还不讲究带货能力，“那个时候市场时机没有成熟，那个时候粉丝只是在跟飞机而已”。

如今，时代已经不同了。纪翔看到整个的商业品牌在给偶像和经纪公司赚钱，商业代言、商业活动越来越频繁，快消品越来越活跃，带来源源不断的产出收入。“原来市场花几千万去找一个小鲜肉，找来之后，性价比并不高，但是我不找你，我没得找。如今我拿着1000万，分割成10份，甚至20份，我去找20个人，虽然可能达不到顶级流量，但是常换常新，选择空间大了。每个人我都认识，每个人我都熟，而且还有很多家族粉、团粉，这是最厉害的。”

在《偶像练习生》漫长的拉票过程里，农夫山泉推出了与节目合作的“水票”，即买水可获得额外投票权。这导致粉丝大量抢购农夫山泉维他命水，从3月起，农夫山泉的天猫旗舰店就开始缺货，其线上销售额增长了500倍，这还是在限购的条件下创造的。

6月15日，秦奋和韩沐伯在上海参加一场品牌活动，四层商厦几乎全被二人的粉丝围满。纪翔给本刊记者发来一条微信：“流量艺人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