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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树下仰望云天

2018-06-25韦佐

西部散文选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杉木古树大树

韦佐

我会在任何一棵大树下伫足。继而,我的目光从它的根部、躯干渐渐地向上攀爬,直到它抚摸云天的细枝末节。

这是一种身不由己的仰望。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大树,尤其是古树,我一直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近于偏执的喜爱。我想,除了亲人,我所拥抱过并将继续拥抱的生命,也唯有老树了。

我老家——当年的那桃生产队坐落于桂西北的丘陵坡野上,地势大起大落,百年甚至数百年前,那里是莽莽野木,虎熊出没。小时候,还记得家里存着一只虎掌。但到了我们“六零后”这一辈人,那里已不再藏龙卧虎了。不大的村子,二十多户人家,一个姓氏,韦姓,全是壮族人。人口高峰时也就百余,而今只剩二十多人。

老家属林区。一家一户拥有数十亩甚至百余亩山林,几乎清一色的、墨绿的杉林。如今,仍有不少人家仍留存着比较古老的干栏式建筑。屋顶盖着土烧的鳞状瓦片,墙是土舂的泥墙;檩条、房梁、顶梁柱、楼板、门板、窗户,都用杉木,正本清源的“土木系”。楼板、床架、沙发、桌椅、橱柜等,全套杉木造。牛栅栏、鸡圈、晒台、瓜架,甚至小到少儿时怀揣英雄梦的一把小木枪,也都用杉木圆木或边角废料。而老人们所备用的寿板,须是三十年树龄上下的老杉木。

许多年前,村里人出门劳作荷锄扶犁穿过杉木的荫影,疲乏时辍耕垄上,就近田头地角的一棵大树下抽纸烟,饮水,稍息;日影西昃时,沿着泥土路返回屋里,坐歇吃喝或睡卧于木制家具上,如此起居作息终身。可谓生于草木间,亦死于草木间。杉木赋予了一方人以杉木一样顺直、温厚、随和、甚至于木讷的禀性,也因之衍生了村人对于树木近于偏执喜爱的特质。就像多年前就移居城里的老父亲老母亲,对于连绵阴雨春秋天日,不但不烦怨,反而像表扬般或遗憾般地念叨着“这种天气多好种树啊”,但体力上已不允许他们再去种树。

在老家,“树”字还是老韦家的一个班辈。班辈是血缘家族取名之一法,这也是我国取名的传统特色。我本人这一辈,属“建”字辈。小时候,父亲历数过韦家的20个辈份,但我只记住最后15个“建树先怀道,立明贵显扬……永世定吉昌”。按班辈中规中矩地起名,我本来叫“韦建某”,可当年我年少无知,在初三时竟然私自改了个单名。我儿子这一辈,是“树”字辈,起名须叫“韦树某”。可如今,我们两辈人都弃了辈份,真是愧对列祖列宗。

虽然,名字不过一个符号而已,但我已失去了原本的符号,且无法复原,就像一片早已沦丧的岁月再也无法收复。而比这种沦丧感更深刻、更觉切肤之痛的,还是当年屹立于老家村头的几棵古枫的消失。每一棵都有二十多层楼的高度,四个大人手拉手都环抱不过来。树龄数百年甚至上千年。数百年前,先祖流落至此,一定是看到许多古树,认定几百年来这里没有什么强大的天灾之后,才安营扎寨,继而繁洐生息,延绵至今。

古枫过于粗壮、高耸,无人能徒手攀爬,即便架上梯子——也没有那么高的梯子,正所谓的高不可攀。春夏时,古枫形如一道异军突起的、巨大的绿屏障,幔天幕地。

小时候,看到飞机飞近树顶,我们会担心被撞上。古枫下,有山溪顺从沟渠蜿蜒而至,再过竹槽形成凌空的笕水,哗哗啦啦地日夜不息。暑日正午,从田间归来的人,到树下必定歇歇脚,洗洗脸,饮凉水,纳凉风,而后才回屋里。笕水下,有平滑宽大的青石板,有捣衣声,有孩童们赤裸冲凉的打闹声。夏夜晚上,当然也会摄人魂魄的鬼狐传说。秋冬时节,满树披锦,艳如云霓。山风骤起时,霜叶漫天,像千万只彩蝶翩然飞舞,无穷无尽。附近农田、菜地,各家各户的屋顶、晒台、瓜架上、小院里,处处停落着一片片黄的、红的、褐色的枫叶,枯蝶一样安然的枫叶。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责任田分到各家各户时,那几棵古枫树因为临近一大片水田,那几家田主认为树大遮了荫,影响了光照,减低了水稻的产量,于是,几家人操弄斧头,先将每一棵樹环砍一圈,一两尺宽,去了树皮,甚至切入树身,这已相当于给古树实施了死刑。大约半年后,几株古树全部被砍倒。那时,我还在乡镇上读初中,周六回家时,看到几棵古树全都倒地,顿时有一种天塌地陷般的感觉,十分地惊异和痛惜。

大厦倾倒可重建,大树死后无法重生。一个村庄从此变得空荡。尽管村前村后杉木林依旧密集,依旧墨绿无边,但老家从此不再是我记忆里的村庄了。没有几棵古树守护的村庄,不算是完全彻底的村庄。

离开老家三十多年,除清明节偶尔回去扫扫墓,也是当天去回,而其他时节,包括春节,我极少返回。

多年来,我走了不少地方,见过别人村头的大树,山上的大树,雪中的大树,甚至是水中的树,当然包括挂了牌标榜着年份的树,但就是没遇见过当年老家那么巨大的一棵古枫。数年前,拜谒了耸立在轩辕庙内的“黄帝手植柏”,高二十米左右。此树经历五千余年风霜,有“世界柏树之父”美誉,名副其实的植物界的长老。要论年份,老家古枫远不可比,但若论高度,两者却不在一个级别上。虽然,这种比较没有太多意义。

地球上,伴随人类历史最为久远的生命,唯有古树。古树就像山洞一样,是人类先祖的老家。古树属于大地而不属于人类,人类没有任何理由去戕害它。而今,老家的古枫早已不在,故乡的图腾也就不在,我的乡愁仿佛无所凭依,也无所归附。

我不信神,但我一直固执地认为,那些古树就是神,值得我们敬畏、敬仰。偶尔回老家,我会在村边空荡处伫足片刻,像是一遍一遍地凭吊。如果带着儿子,我会对他说,小时候,这一片长着几棵古树,像你这样的孩子,五六个合抱都抱不过来。儿子听罢,于是张臂做合抱状,仿佛那几古树仍在,但眼前,除了叹息一样的风声,空空如也。

我又一次低头,抬头。低头时,仿佛看到一地细碎的日光和月光;抬头时,仿佛又看到树梢上一去不回的白云和黄昏般的乌鸦。

2017年年末,水泥路终于铺上了偏远的村子。江山不改,村子前是一片数十或近百的田块,高高低低重重叠叠地,一直延伸到谷底,到刁江河边。那是曾经的梯田,秋风四起时稻浪起伏,满眼金黄,自成一景。这片梯田或可复原,可以开发,但它永远失去了最长寿的守望者。

多年来,全中国太多的自然村落已被人烟离弃,乃至渐渐地消失、湮没,最终成为草木的故乡,鸟兽的故乡。但只要草木覆盖的地方,我从不认为那叫荒凉。

2017年盛夏时节,我去了云南的西双版纳,当然不为看大象和孔雀,而是看原始森林,看众多的古树,看粗枝大叶,看大树间草书一样荡悠的藤萝。密布的森林,参天大树环伺,那是我无比艳羡的故乡。包括在遥远的北方,雪地里一片片辽阔、肃穆的林野。当然,也包括从贫瘠沙地蜕变的、浩大的人工森林,像塞罕坝式的绿水青山。一代又一代的造林人,他们是一棵精神的大树,值得我们敬仰。

我想,再手栽几株枫树吧,留待几百年或千年之后,它们一定会长成古树参天的样子。到那时,我这一生无法抵达的乡愁一定会得以了却;同时,也让我们的后代站在未来的古树下,一遍一遍地仰望被树梢抚摸的天空。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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