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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紫是一种招魂色

2018-06-24昨非

山花 2018年5期
关键词:蓝紫色神鸟招魂

昨非

蓝紫是一种招魂色。

四月刚过中旬,满园子的鸢尾就发花了。今天从花前走过,感觉这沉沉的蓝紫色,就要把我的魂魄摄走了。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沉迷于词语,就忽然打算,要为所有的词语,找到它们对应的事物。比如说,假设万物都有颜色,那禁欲是什么颜色?魂飞魄散又是什么颜色?

冥思是什么颜色?爱与死,又是什么颜色?

离开文明繁杂的北半球,往南走,到新西兰,你就会遇见一种高树,开满了紫色的花朵。再往南走,在离开大陆去往南极之前,如果你投宿在南美洲最边缘偏僻的这个小镇,你定会发现,到处是这种高树,开满了紫色的花朵。

这样到了文明稀薄,气温寒彻的南极,你忽然明白:禁欲的颜色,魂飞魄散的颜色,就是紫色。

当然,蓝紫色的睡莲,也是我倾心的。在古埃及,蓝色睡莲象征永生,因为它朝开暮合,如日出之神。它出现在庙宇的廊柱上,墓穴的壁画中。头饰莲花和手执睡莲的人物,徜徉在人间和地下的建筑和绘画里。尼罗河上盛开的蓝色睡莲,与这个国度其他独特的事物,如砂纸草书写的亡者之书一样,指向来生。今生是可以忽略的片段,往生已然,只有来生是可以热烈向往的。同样在南欧的修道院,历史上祭祀用的花朵也是蓝色莲花。它有着非同寻常的颜色,安静的姿容,出没于溪河潭泽,生长于一切流水潺潺的地方。

在艾伦·坡的长诗 《乌鸦》里,一只漆黑的古鸦,于漆黑的夜晚,飞抵诗人的住所。它停歇在门楣上方的雅典娜半身塑像上,一遍遍说“永不”。今天我反复阅读,总觉得此诗的每一节结尾,这只古鸦说的“永不”,就是对诗人所提的每一个问题的答复。

当他问及已经过世的丽诺儿,是否身在天堂?乌鸦答道“永不”;当他说要痛饮一杯忘忧水,以便忘却对丽诺儿的思念,乌鸦答道“永不”;当他怒斥“先知,凶兆,不管你是魔是鸟”,请立刻离开,乌鸦答道“永不”;这时他看到这只古鸦,像梦游的魔邪,将阴影投射在地板上,他最后一次发问:我的灵魂,能否从这阴影中升起?回答是“永不”!

而在此之前,在这个漆黑的暗夜,诗人正独自宿醉在空寂的住所。突然,他听到窗外“窣窣窣”的声响,便起身走去,以为是一阵风的敲打。待他开门,才发现这只古鸦,矜持冰冷,高栖在门楣之上!他在有着紫色窗帘的卧房里,抱着一个有着紫色衬里的天鹅绒靠垫,时而忐忑不安,时而满腔悲愤,聆听这只乌鸦的回答。所以,紫色,于濒死的艾伦· 坡,于我,不亚于一种招魂色!

在济慈的诗歌《夜莺颂》里,也出现了紫色。那是纷纷凋零的紫罗兰,被绿叶遮蔽着,连同香草,山楂,灌木,蔷薇,野玫瑰,是诗人在倾听夜莺时,灵魂出窍,想到的花神酒乡的幻象。“夜色温柔”,泡沫在杯沿浮动,紫色的嘴唇,啜饮着酒浆,而诗人,已经随着这不死的夜之精灵,飞入彼岸他乡,远离此世的悲苦惆怅。

在這半梦半醒的边界,似乎死亡可以轻易抵达,不但没有痛楚,反而是一种喜悦。而半醒半梦的境地,也让他想到了古时逃荒的露丝,在异乡的田地上,这鸟声,让她猛然惊醒,泪水涔涔;以及被囚禁于海中古堡的女子,这鸟声,让她在眺望烟波浩淼之际,肝肠寸断。

这位即将英年早逝的诗人,在苦苦追寻的字里行间,已预见了“温柔”的死亡,那是莺歌,如招魂般,助他轻软飞抵;而另一边,这莺歌,也让他溯古求今,上下求索,如警醒之钟,力探现世的藩篱霾瘴。所以,这一场灵魂之旅,虽然在开篇时,是痛饮毒鸠之下,突临冥界的忘川之河,到结局时,当莺声消逝,已不仅仅如丧钟般让他回到现实,而是冥思苦想之后获得恍然顿悟。所以,当诗人说,再见,再见,我好像也听到了珍重,珍重。死的轻巧之外,还有生的愉悦。一时间死生难分,真伪莫辨。于我好像是:再见了太平洋,再见了喜马拉雅;又好像是:珍重,我爱,珍重,今生……

如果说蓝紫是一种招魂色,那让魂魄挣脱身体的,还有这些神鸟,比如乌鸫,比如夜莺。辛西娅·扎伦在她一个诗歌系列里,反复写到乌鸫。说有一首古歌是这样唱的:要用十二只鸟,烤一张饼呈给国王。当他用刀叉切下烤饼之时,猛然见到了餐盘中,众鸟惊飞的景象—— 纷纷扑过来要攻击他。所以诗人说,今夜明月浩荡,千万不要独自坐在苹果树下,因为你会不可救药地想到乌鸫们盘旋而下,即将啄瞎你的眼睛的瞬间!

无独有偶,我今日碰巧听到一个人说,他于春天,在南方的一个原始森林里,突遇了一对神鸟:翻飞纠缠,但很快消失在茫茫山色之中。我一看照片,青金色,或者就是一种蓝紫色!那闪光的羽翼,指向了一种纤尘不染的世外物种。就在目击的刹那,我的灵魂忽地又开始游弋了……

当然,让我灵肉分离,魂飞魄散的不只有蓝紫色,不只有神鸟,还有明月。罗伯特·潘·沃伦, 在一首题为“月之梦幻”的诗中,提到童年时的某夜突然醒来,发现月光如水,而家人在睡眠中发出轻重不一的呼吸:父亲的,深切沉静;而母亲的,犹如池中的莲花,摩挲之轻微,一如丝绸过水……

而今他重回故居,同样月华如练。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又要去往何处。他寻思着:好像这月光正在做梦,他便可以顺着月华指点的一条道路走去,上山涧,至宛然流水之处,遥望儿时的白色房子,已经人去楼空,一片寂寥。奇妙的是,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月光之梦的一个过客,不管多么真实,终将遥遥逝去,沦入虚空。可是他又说,这一切,一切生时的哀乐喜怒,因为如此真实,所以将永不腐朽!

说到月华,奥登在青年时作了一首小诗,虽然略显生涩,可在我眼中,一直觉得好,好得爱不释手。他在诗中,说到明月如梦,托住浩浩乾坤。又说天若有情天亦老,世间的情义哀愁,终不及明月那样长久恒常。今小译如下:

这月色之美

断古绝今

完好,稚嫩如初生;

如果它以后

颜色渐增

那是因为它

另有了一个爱人。

如一个梦

存有他世时光

白日便是

此夜的若失怅惘。

因为光阴可用来丈量

因为此心反复无常

那里幽灵出没

并且无迹可寻。

但这明月

绝非幽灵手造

纵使手造完毕

幽灵也是坐立不宁;

直至它陨落

爱,绝不及

它的甜蜜

悲伤,也绝无

它的凝望久长。

真是巧中加巧,因为我一直热爱花园这个隐喻,不久前也作了一首诗,营造了一个明月千里,冰轮皎皎的夜晚,一只猫头鹰从空中拂掠,哀鸣不绝的场景。刚好几年前的深夜,我在收听的电台广播里,听到一句话,叫作“猫头鹰,请不要哭泣”,所以就决定以此为题。诗中,我烦请这只神鸟不要哭泣,否则整个花园将被淹没,如大洪水,而园丁的一切辛劳,也将付之东流。

我曾经听说,有一个人在明月之夜,睡不安稳,因为看到偌大一个院子里,空庭积水,忽然担心门外的庭院会消失。于是他起来,开门察看了一遍,发现院子还在,就回去躺下;可是没过多久,又担心院子会不见了,又起来出去查看……如此反复。今天我忽然想到,换作我,就会在院子里,遍地手植蓝紫的花木。午夜过后,这种颜色,必定将我招魂而去,而此时神鸟呼唳,明月无疆,我的灵魄,必将遨游翩翔,纵使不是无穷境界,也必有大彻如悟的瞬间!所以便不会有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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