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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东渐,穿越百年沧桑

2018-06-24李辉

山花 2018年5期
关键词:陈立夫门坎苗族

百年沧桑,弹指一挥间

2018年新春伊始,由李芳芳执导的电影《无问西东》,开始公映。影片本是向清华大学百年校庆献礼的作品,清华大学校歌中的一句歌词:“立德立言,无问西东”,这便是片名的来历。

走进电影院,认真观看。回家发出一条微信,谈到内心感受。丁浪大姐看了,在我微信后面留言。我与丁浪大姐也是有缘。她先后在《北京晚报》和《人民日报》工作,我也在这两个地方工作,她退休之后,我们也时有往来。丁浪大姐留言说,电影《无问西东》2012年拍摄完成,摄影师是她的儿子曹郁。缘分之巧,就是如此之妙。

因美国退回庚子赔款,北京于1911年在海淀清华园创办清华学堂,作为留美的预备学校。1912年清华学堂改为清华学校。1928年,清华学校正式改为国立清华大学。一部《无问西东》,将清华大学以及中国百年教育的历史沧桑,精彩地随着蒙太奇一般的奇妙闪现。

创办初期,自由、宽容的无限空间,一个个大师、名师……为这座名校的教育奠定坚实厚重的基础。陈楚生扮演的吴岭澜,遇到祖峰扮演的梅贻琦校长,校长的一句话“找回本真”,從此让他开始寻找心灵深处的平和。说实话,祖峰扮演的梅贻琦,相貌与气质,在我看来,颇为神似。

抗战烽火硝烟中,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组建的西南联大,千里跋涉,却在昆明成为前所未有的文化、教育堡垒,多少精英在此诞生。一个多么艰难的年代,银幕上的一个个画面,看得惊心动魄,看得潸然落泪。走进西南联大,王力宏扮演的沈光耀,毅然决然开始学习航空,他们驾驶飞机,一次又一次飞到儿时陈鹏生活的村落投下食物。最后时刻,沈光耀架机与日本飞机对决,他驾驶冒烟的飞机,俯冲江面,直接撞击日本军舰的那一瞬间,观者不能不为之落泪。

历史继续闪现。

岁月悠悠,黄晓明扮演长大后的陈鹏于六十年代初期走进清华大学,他与章子怡扮演的王敏佳相亲相爱。王敏佳与李想(铁政扮演),看到老师总是受妻子欺负,偷偷地写信警告,却被妻子发现笔迹。当她闯进学校指控王敏佳时,李想却不敢出面承认他也是参与者。悲剧由此发生。王敏佳挂牌被批斗,被众人践踏几乎丧命。大难不死的王敏佳,被陈鹏偷偷送回儿时生活的村庄。之后,陈鹏走进原子弹试验基地。几年后,原子弹爆炸成功,满头黑发的陈鹏,如今头发稀少。他回到云南村庄,希望与王敏佳重逢。此时,“文革”爆发,大门上挂着封条,陈鹏无缘与王敏佳相见。镜头闪现,王敏佳走进沙漠深处,沿着铁路前行,她去寻找心中的挚爱……

历史无情,漩涡之中的爱与恨,总是留下无尽悲凉。

教育部长陈立夫

七年之前,2011年5月初,忽然接到一位素不相识的安徽泗县高云贵先生的来信。他读我写杨宪益《书与人同在》文章之后,写来长达12页的长信。信中,他谈杨宪益的故里应该是泗县:

我近来在人民日报上拜读了署名李辉的与大翻译家杨宪益相关的大作《书与人同在》一文,实在地令我感慨良多。但是如果认真地想来中国的“李辉”实在地太多了。不过后来,通过认真地思考、筛选,我还是无疑地确定此“李辉”乃阁下也。

……

再者,阁下之大作的主人公杨宪益先生乃我们泗县老乡也。据我祖父、祖母生前所言,杨公的先辈还曾与我的先人有着世交关系。网上称他祖籍安徽盱眙,实乃不伦不类。因为盱眙是1955年安徽划归江苏的,而在1955年前的大部分时间里其属泗县(泗州)管辖。因此一般来说,杨先生的祖籍应为泗县。当然了我这也许是一家之言。

(2011年4月29日高云贵致李辉)

高云贵先生的信写得很长,他在一大段文字中,叙述其曾祖父与辛亥元老之间的密切关系。他谈到陈其美,谈到抗战期间陈立夫担任教育部长之际作出的贡献。谨节选部分如下:

我家曾世代以读书求知、治病救人为业(我家到我曾祖父那一代时已是六代中医世家)。当年,我的先辈们是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我家曾自设私塾,免费教育有志向上的贫困子弟,真正地实行了孔圣人“有教无类”的名训。我曾祖父系前清举人,著名中医学家,而且在书画艺术、儒学、文学等祖国传统文化方面也造诣颇深。早年,他与辛亥革命元老陈其美、陈其采、张汇滔、文振之、李烈钧、蔡锷等也多有接触和交往,并且积极地支持他们和与他们共同地从事过推翻满清的革命活动。尤其是自上个世纪初他一直坚持义务为一切抗日志士看病(包括许多与自己持不同政见的抗日人士),甚至因此而险些遭到日伪的暗杀。可谓文人抗战就是贡献自己的学识和智慧!

谈起陈其美,可谓众所周知。我想这其中有以下诸方面的原因:1、他确实非常优秀、能干、英勇、机智、忧国忧民、爱国爱民,对辛亥革命的成功和中华民国的成立贡献巨大。2、当年他在中国国民党中的政治地位仅次于中山先生,乃是国民党中的第二号人物。3、他是蒋介石参加革命的引路人和导师。4、他仍是陈氏家族中一颗非常耀眼的明星,在同辈人中闪射出烁人的光芒。5、他有两个非常优秀、能干、聪明、廉洁、爱国,尤其是致力于民族独立和复兴、致力于两岸统一的侄子——陈果夫、陈立夫兄弟二人。就连大学回家胡适先生也称赞陈果夫先生是聪颖过人的天才、名副其实的奇才。我中共元老周恩来则称赞陈立夫先生是“值得尊敬的敌人”。这里尤其是值得指出的是陈立夫先生在抗战期间长期担任中国教育部长,对我国教育事业的发展贡献巨大。应特别指出的是他一手创办了堪称中国教育史上一大奇迹的西南联大,为我中华民族培养了诸多杰出人才,从而保住我中华民族的元气。

(2011年4月29日高云贵致李辉)

高云贵先生的信,或可作为历史资料的佐证之一。

西南联大的建立,身为教育部长的陈立夫,的确起到了重要作用。

抗战结束后,陈立夫于1947年成为《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有意思的是,《时代》选择陈立夫,它的落脚处却不是现实,而是人们意想不到的一个话题——儒家文化。“克己,尊上,尊老”,报道中所提到的这样一些关涉到中国传统文化、传统道德的概念,反倒成了烘托政治色彩极其浓厚的一个现实人物赫然出场的背景。

封面设计突出了这一思路。封面选用一幅精心绘制的陈立夫彩色肖像。画像中的他,清瘦,斯文,颇显学者气度。陈立夫生于1900年8月21日,此時年近47岁,花白头发,衬出一脸沧桑。耐人寻味的是画像周围的设计。陈立夫左侧,高大的孔子耸立于云端,封面左下角,一片水田中有四位农民正在耕种,前面三人拉犁,后面一人扶犁,相互映衬,农耕文化的气氛漫溢而出。画像下题有一句话:“生之原理在于施仁义。”这句话出自陈立夫1944年由正中书局出版的哲学著作《生之原理》。

陈立夫的这本哲学著作《生之原理》,完成于抗战后期的陪都重庆。1944年6月6日,他完成此书自序,最后写道:

中国有五千多年的历史,四万(万)五千多万的民众,从远古到今天,经历了无数的艰辛挫折,在许多古老的文化音沉响绝以后,她巍然独峙,困难中能支柱,破坏后能复兴。文化的内容经历的变故愈多,愈形丰富,民族的繁衍接触的范围愈广,愈见昌大。作者相信这决不是偶然的结果,而是值得中国和世界的学人之注意探究的。特别是中国的兴灭国、继绝世、民胞物、兴天下为公的世界观,与夫大刚中正的民族精神和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国民道德所表现于爱和平的心理,求共生、共存、共进化的大同理想之实现等伟大的道理,作者相信是可能从其中探究而获得的。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六月六日工程师节 吴兴 陈立夫序于陪都 (《生之原理》序)

走到二十世纪末,大陆与海峡两岸的关系凸现出“一个中国”的现实主题。于是,陈立夫晚年提出“中国文化统一论”,使他在两岸关系中占据了一个颇为特殊的位置。他的这一主张,在两岸都得到积极回应,他也因此当选为“海峡两岸和平统一促进会”的名誉会长。未曾想到,百岁老人陈立夫把一个文化角色扮演到生命的最后。

走进中国西南山区的传教士

观看《无问西东》,一个场景令人颇为感动:

很长时间,没有飞机来到陈鹏的村庄投下食物,这些孩子们总是期盼他们到来。这些孩子的老师,是残疾的西方传教士,没有飞机到来时,他带领孩子唱圣歌。无国界的音乐,仿佛有一种纯粹圣洁的力量,令人感慨万千,说实话,那一时刻,眼泪真的差一点儿落下来……

读蒋梦麟的《西潮》,知道西风东渐的故事。在中国西南,诸多来自西方的传教士走进山区,他们为了传教,却在传教的同时,把教育、医疗等送进贫困的山区。可以说,因为他们的到来,深山老林的少数民族,开始有了文化的普及,有了一座座小学的出现。这些小学,可以说是照亮山区的最美灯光。

十多年前,沈从文先生的孙女沈红,送我一本书,是她用中、英文双语写作的专著《石门坎文化百年兴衰——中国西南一个山村的现代性经历》(万卷出版公司,2006年)。沈从文先生是苗族人,研究社会学的沈红的著作让我知道了西南贵州乌蒙山区威宁县石门乡的一个小山村——石门坎。

八十年代初认识沈红时,她还是一个高中生。我去拜望沈先生,书柜上醒目地摆放着两幅他的肖像速写,笔触简练而准确。“这是我的孙女画的。”老人高兴地说。没有想到,这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姑娘,后来舍绘画与写作才能而不用,大学毕业后进入了社会学领域。这些年来,她一直说她忙碌于西南贫困地区的社会调查。令人感动的是,她和一群志愿者一起,年复一年热心地为一个麻风病村的孩子们进行募捐助学。读这本书,我似乎读懂了她。

石门坎是贵州威宁县的一个苗族山村。沈红身上有苗族血统,这是她选择这里作为她进行社会学、人类学调查的一个原因。历史上,威宁县曾经隶属过川、滇、黔三省管辖,至今,这里仍然交通不便,十分贫困。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山村,百年间竟有令作者叹服的文化景象:“这个从物质角度观察近乎‘炼狱的地方,在文化视野中别有一番景致,这里曾经是文化‘圣地,一个蛮荒不驯的小村落,异军突起,带领苗族和周边川滇黔十多个县少数民族扫除文盲,勃兴教育,风云叱咤,成为西南苗族最高文化区。”

据历史文献记载,石门坎在百年来的中国文化教育中,曾拥有许多个第一:创制苗文,结束了苗族无母语文字的历史;创办乌蒙山区第一所苗民小学,建威宁县第一所中学;培养出苗族历史上第一位博士;在中国首倡和实践双语教育,开中国近代男女同校先河;倡导民间体育运动;创建乌蒙山区第一个西医医院,建中国第一所苗民医院;在乌蒙山区第一个接种牛痘疫苗预防天花;创办中国西部最早的麻风病院……

于是,带有社会学性质但又具有一些历史漫笔特点的专著《石门坎文化百年兴衰》,成为沈红行程的记录——调查历程与心灵历程的双重写照。在她的笔下,一个个为文化与教育筚路蓝缕的前驱与承继者,闪动出人格魅力和精神光辉而令人感慨万分。

在苗乡石门坎创办教育的,是一百多年以前名叫柏格理(Rev. Samuel Pollard)的英国传教士和同伴。他们来到这个偏僻山乡,发动了一场影响深远的基督教传播和乡村教育运动。

沈红写到,柏格理先生是中华基督教循道公会西南教区牧师,循道公会属于英国基督教卫斯理公会。柏格理早年因家境贫寒而失学,所以非常重视教育。在主持西南的云南昭通布道所期间,他就开始把现代教育引入昭通。最初他选择彝族,信奉者不多、社会影响不大。1904年的一天,他的布道所来了四位风尘仆仆、形容枯槁的贵州大花苗人,和柏格理建立了深厚友谊。从此贫穷却虔诚的大花苗源源不断涌来,引起昭通和贵州的恐慌,以为苗人要造反。苗族的热情给柏格理极大鼓舞,他决意深入苗区。经过一番考察,他把传播福音的根据地转移到偏僻苗区。

石门乡是多民族聚居地,有汉族、彝族、苗族、布依族、蔡家等民族分布。走进石门的柏格理牧师,得到彝族安土目赠送的一片山坡。1905年(清光绪三十一年),基督教循道公会在石门坎开始传教兴办学校,英国牧师们离开昭通和城市社会,举家住进简陋的“五英镑小屋”,从此生活在山民之中。

走进石门坎的柏格里牧师,创制了苗文,这成为他叩击石门坎、开辟石门坎教育的利器。初到石门坎,遇到语言障碍,他拜苗族杨雅各和张武为师,学习苗语,很快精通苗语。他们又和汉族、苗族的知识分子一起研究,让苗文能够成为写作语言。柏格里牧师他们查看花衣花裙上的花纹和娥赞时的符号后,模仿创制一些符号,这便是民间称作的“老苗文”。沈红说,老苗文的创制,是以拉丁字母为主,辅以苗族古老符号而创造出来。

基督教循道公会传入石门坎之前,威宁县、赫章县以及鄰县没有一所正规学校。威宁城关小学直到1917年方才建立,乡村山区仅有少量私塾。可以说,“基督教传入后,石门坎光华小学是当时独一无二的正规学校”。这所学校是我国第一所苗民小学,1906年开始招收苗族子弟入学。民国初年,学校取名“石门坎光华小学”,推行新式教育。至1912年已建成学制六年的完全小学,使用国家规定教材,是今天石门民族学校的前身。这所学校男女均收,同校授课,鼓励女童平等接受教育,学者们认为,它是我国近代最早的男女合校的学校,也是我国少数民族地区最早采取双语教育的学校。

在民间流传的歌曲中,有许多首歌都是关于石门坎教育的记忆。其中一首叫《苗家建校读书记事歌》。这首歌保留着民歌的叙事风格,歌中通过排列前后人物故事,把乡村教育和宗教传播的过程再现给听众。其中提到的张道惠先生(Rev. H. Parsons),高志华先生(Rev. H. Goldsworthy)、王树德先生(Rev. W.H. Hudspeth)等,均为英国传教士,对石门坎教育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沈红采访一些曾经接受过教育的村民。他们眼中,传教士们并非高不可攀,也没有刻意维护师道尊严,至今村民对他们留有亲切印象。年丰村的吴善宇老人回忆说:“柏格理会讲很多种语言,很喜欢娃娃,又谦虚,来到石门的时候穿一身苗族衣服,讲苗话也讲得很好,他先传教,讲基督教的道理,然后再带领他们去做礼拜,妈妈说他们信教以后就不再去乱拜那些石门、拜水、拜山了,只信上帝教了,信教后苗族就进步了。”能够平等地对待苗族,接近妇孺,这是现代教育成功进入乡村社区的一个因素。

柏格理夫妇、张道惠夫妇和他们的同伴并为改善苗民社会地位做了大量实际工作,为教区人民特别是贫困苗族的文化教育、医疗卫生事业作出许多开创性贡献。1915年,柏格里牧师为救护患伤寒的村民,献出自己的生命,这件事震撼民心,赢得当地贫困苗族的高度崇敬。

从创办第一所苗民小学、后来又为救护伤寒的村民献出生命的英国柏格理牧师,到“文革”中在黯淡茅屋里带领村民和孩子们温习文化的杨国祥老人,百年文化与教育就是在这样一些人的故事中兴衰起伏,薪尽火传。

一位老人回到故乡,说起儿时就读过的大教室:“在天边都看得见石门坎的上空几颗亮亮的星星,谁不跑来!”沈红写出全书的最后一句:“遥望天穹,不见石门,但见石门百年风云。”

看电影《无问西东》,没有想到又蔓延出这些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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