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房子
2018-06-24雷燕
雷燕
小时候,在我们农村的老家里,有爸妈睡觉的大房,有奶奶和我睡觉的小房,有一间带着炕的厨房,还有一间多种用途的黑房子。
装过粮食、麦秆,养过鸡的黑房子,也关过我,在那个八九岁猪嫌狗不爱的年纪。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高中政治老师用此例阐释事物是运动的这一哲学道理。但人哪会像哲学一样理智清醒呢?记忆中,进黑房子的频率和每天吃饭一样寻常,不听话的我至今学不会说软话求饶。
我曾经从黑房子中逃出来过,胳膊上听话的伤疤是我的证人。可惜的是,沒有人看到我“英勇”的行为,唯一分享我委屈又自豪的泪水的只有那染红天空的孤独夕阳。
那时候,家里穷,我又嘴馋,这可能是这个故事最大的原罪。
母亲去集市买的橘子只剩一个了,我对此“虎视眈眈”已久,尽管我知道那是奶奶的。我也知道,她肯定不会吃,我更知道,我得到它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因为我有个弟弟。
夏末,放学飞奔回家的我看到地上扔着一滩橘子皮,泪涌上眼眶,拉开大房正中间的抽屉,那个黄澄澄的橘子果然没了。带着满腔怒意转头走进厨房,看着桌子上装着白花花面条的碗又想起酸酸甜甜、黄灿灿的橘子,我更觉得委屈。
“我不吃了。”我朝着弟弟的方向恶狠狠地说。
“不吃拉倒,想吃人参也要有人给你挣回来啊,皮又痒痒了?想进黑房子了?”妈妈一边朝我嚷着,一边喂弟弟吃饭。
院子里铺满待收获的豆秆,我跑出去趴在上面,像条奄奄一息的鱼。
吃过饭,妈妈和奶奶开始打豆秆。我跟在奶奶屁股后面,像只苍蝇一样,只缠着她“嗯”个不停。她躲闪着,害怕豆盖(打豆秆的工具)打到我,我得寸进尺站在她的前面,影响她的进度。
“去找你妈去!”奶奶不耐烦地说。
“嗯……嗯……嗯……”
“你要什么去跟你妈说去!”奶奶更不耐烦了。
“嗯……嗯……嗯……”
一旁同样打豆秆的妈妈听得心烦,一把拽起我的衣领往黑房子拖。像突然被拧到最大的水龙头一样,我“哇”地大声哭起来,身子不断往下压,想躺在地上,却于事无补。
被关在里面的我,扯着嗓子嚎的声音全都湮没在豆盖的巨声中。每次必要使劲踢那从来都踢不开的门,脚踢累了,找到那块铺平的麦草堆,边哼哼边睡了过去。
醒来眼前还是一片昏暗,耳边也没了豆盖的响声。今天奶奶竟没有来解救我,一想到这儿,眼泪又挤满里了眼眶。
连踢了好几下门。
“奶奶……奶奶……奶奶,妈……妈”,门外一片寂静,没有一丝脚步声。
房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只有盖窗户的席子中间洒下一堆光。我沿着烧火的柴堆晃晃悠悠地爬上去,掀掉席子,黑房子一下子盛满了光。透过四四方方的窗户,院子里中间立着一个麻袋,周围已经没了豆秆。
“奶奶,奶奶,妈……”
没人应答。看着眼前由大小不一的正方形组成的木窗,中间的正方形是最大的一个。我小心翼翼地将头缓缓地探出去,窗外是窄窄的窗台,上面摆满瓶瓶罐罐。缓缓地,我将头伸了进去。
第二次,我将手伸出去把窗台的东西都扫下去,一片脆响。第三次,我首先将左脚伸出去,踩在窗台,转过身子后,接着将右腿带出去,慢慢向下滑了一段,最后双手抓住窗框,将身子送出去,跳下窗台。
翻了厨房,翻了上房,翻了奶奶的屋子,都没有人。我使劲拉大门,门也被锁了。
院子里太阳的影子已经退到西边的菜园子里,一阵夏风吹过,一丝委屈蔓延上心头,又一阵夏风吹过,孤单席卷整个身子。
我要逃出去。
从房檐下拖来木头做的松松垮垮的梯架,把小头率先搭上墙,又跑至梯架尾部,一下一下不断磨动,梯架与墙的夹角越来越小,直到梯架头到达墙顶。顺着梯架爬上墙头,我却止步不前。
墙的另一头一片空旷,没有一个落脚点。坐在墙头,看看左手梯架,再看看右手远处的枣树,骑虎难下。
“跳吧”,心一横,我像之前从窗户爬出来一样,送出左腿、右腿、胳膊,最后一闭眼跳了下去,摔倒在地上的身体一阵吃痛,抬眼刚好直视远处的夕阳,水雾慢慢模糊了夕阳,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起身,胳膊一阵刺痛,我低头一看,右胳膊一片血红。
在邻家房后的墙角抓来细土,洒在胳膊上,瞬间脏兮兮的胳膊似乎看不到流动的血。将脏胳膊背在身后,走过王奶奶家的房后,我蹑手蹑脚来到王奶奶家门前,探着身子往里看。
院子里,妈妈、奶奶正在和王奶奶拉家常,弟弟用根竹棍赶着小鸡满院子跑。
门后的我,像个脏小孩,没人喜欢。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