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本·特尔楼:用平和的情绪观看真相,观众会思考更多
2018-06-23LouisHothothot
Louis Hothothot
连续的几个雨天之后,春天终于造访阿姆斯特丹。在采访约定的De Balie咖啡厅,我见到了一位头戴棉线帽的高瘦男子,逆光坐着。我也在温暖的阳光中坐下,他缓缓取下了帽子,露出谦和的微笑——这个笑容,我近期在荷兰媒体上已经看过几十遍了,就连街头公车站的广告牌上都有。
自从卢本·特尔楼(Ruben Terlou)拍了两部关于中国的纪录片,《扬子江边走》和《中国的门》,在人口仅有一千五百万的荷兰,创下过千万的收视率后,他也当之无愧地成了弗莱芒语系里家喻户晓的明星。要知道,上次荷兰人拍中国拍出这么大动静,还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伊文思在周恩来的帮助下,拍摄了大庆油田的故事。
此时,正是卢本在Hilversum博物馆的摄影展最后一天的筹备时间。早年取得医学博士学位,后来又拿下荷赛银奖的他,已经算有不小成绩。但放下医学和摄影两个强项,跑到中国学了口流利的汉语,还拍了两部关于中国的纪录片,这确实让人更加好奇。
他的纪录片,让荷兰在几十年后,又一次见到了当代的中国,包括那些新的风车技术、中国式整容、行婚、冥婚、隐士等一系列中国特色的话题。连我看了,都觉得,中国之大,无奇不有。然而在“猎奇”之后,又能深深地体会到一种普世的人文关怀。
从风车到整形
在2008至2011年,卢本是位出没于战乱地区的摄影师,获得荷赛银奖的作品为《阿富汗的系列摄影》。那时他是用胶片拍摄,习惯于大光圈镜头,黑白画面。“当时我想从时间概念上去表现战争,表达一种缺少时间感的战争状态,你看历史上有很多关于战争的摄影都是黑白的。这些照片有一种联系,让人去思考,战争总是在这里,历史从来没有改变”。
这让人联想到罗伯特·卡帕那一代的战地摄影师,他们的黑白摄影和卢本的放在一起,果然有种缺少时间纬度的状态。两场相隔半个世纪的战争,就像是同时发生的。这不禁让人思考,有这种野蛮的争斗在,人类文明真的在进步吗?
后来到了中国,卢本的设备已经换成了数码的,也从黑白转为彩色。而且,他将很多照片都放大到1米6宽的尺寸,所以观众可以看到很多細节。比如在煤矿,在广袤的大地上,你能看到有小小的人在行走,在劳动,汽车在赶过来。
在卢本看来,人和机器的生产,都在无限地榨取地球的资源。中国山川大地的景貌,因为人类的开采,改变了太多。“这是全球性的,今天,人类对资源的渴望、开采,都是前所未有的大,当我拍摄中国的煤矿的时候,我想到了全世界的问题,只是在中国,这种环境的代价更加直观一些”。
另外,卢本也特别喜欢平行线构图,这给人一种平和的感受。“我喜欢提供有很多细节的图像,没有评价。尽管我有观点,但图像的情绪是平和的,这样,观众会看很久,思考更多”。
从这个角度看来,他镜头下的阿富汗“黑白”地貌,和中国的煤矿景观,具有同样的美学特征,也有同样关于人和环境关系的思考。
在中国,卢本登上了风车顶端,这让他印象深刻,因此画面被剪进了纪录片的宣传片里 。我问他:“风车是荷兰的特色,当你登上中国风车的时候,有什么体会?”卢本先是惊呼一下,然后又翘起大拇指:“中国人很厉害!他们以前聘请荷兰专家帮助他们造风车。慢慢地,他们自己学会了风车的技术。后来,他们又造了更大的。”
他登上的那个风车有100多米高,荷兰还没见过这么高的;但是仅在内蒙古,就有上百个这样的,加上更多的60多米高的风车,看上去就像一片无边际的风车森林。
这个画面其实不只描绘着风车,也是中国的各个行业,在过去的几十年中的缩影:和外国合作、学习,然后独立制造。这很快很有效。在卢本看来,在中国这种集体文化主导的社会,政府可以集中很多的社会资源和能量,去做一些宏大而困难的工程。而欧洲的则是个人主义的,没办法和中国比较。
“所以我很好奇,中国在未来会领导世界吗?会创造出什么令人惊奇的东西来呢?”他喜欢带着一种知识分子式的思考。另一方面,以个人主义为基本价值观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又在全球任何地方扩张着。那么,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传统的中国集体主义观念,是不是要和正在上升的个人主义,产生激烈而持久的冲突呢?
“整形就是一个例子,虽然欧洲人也整形,但是大家的追求不一样。我看到很多中国人,在整形的时候,有一个标准化的审美:把颧骨弄小一点,要瓜子脸,要小下巴……这好像是个标准化的美。那么,整形这种看似个人主义的选择,在中国,其实又符合着一种集体主义式的要求——让人变得更像”。
确实,中国关于美女的审美,已经出现了固化的标准。从美术史的经验来看,单一的审美的背后,总是有着单一的意识形态和观念。卢比认为中国的整形,反映到当下的中国现实,不应说是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之间的矛盾,反而更像一种,带着深刻的集体主义的影子的,中国式个人主义。
力量的表达
说到集体主义价值观,“人多力量大”这句话的影响力,在中国当代一直是高居不下的。卢本在四川宜宾遇到一个特型演员,在旅游区扮演成毛主席,靠当模特挣钱,而且还是收入蛮好,他甚至还获得过官方颁发的全国性的最佳模仿奖。于是卢本兴致勃勃地拍下了特型演员和他的工作环境。
卢本还在四川找到了一个红军学校,这些小社会主义接班人,要在这里度过他们的小学阶段。做操、上课、高喊“爱祖国爱人民”的口号等一系列活动,以及他们的服装,都带着极强的集体主义特征。卢本在好奇他们的未来之余,跟他们合了一张影,并把这张照片当成了自己facebook的头像。
卢本不仅拍他人,也记录自己。他模仿当年毛主席一口气畅游长江,也游了4.3公里,到达了长江的对岸。游完之后,他感叹:“在中国文化中,征服自然是一种力量的表达,你看‘治字,就有一个水字旁。”也许,“治”字就是在大禹征服自然的时期,变成了管理和征服的代名词的吧!
每次出发前,卢本一般不会做太精细的拍摄计划,这样路上往往能惊喜连连。这种工作方式,在影史有很多经典案例,像瓦尔达,克里斯·马克等等。而卢本的观察角度,也经常强调“客观”——保持距离,不做评价,因为世界并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
一回,卢本巧遇一位大师——终南山的隐士。镜头下的隐士,松形鹤骨、相貌清奇,似乎是武侠电影里的人吧。卢本回忆,那天在爬终南山的时候,见到这位大师正在河对岸,穿着在一种特殊的雨鞋,趟过来卢本的一边。于是卢本赶紧跟他搭话,最后约定第二天拍摄并且采访。
大师坚持要带他们去自己隐居的“云乾宫”坐坐。于是,卢本和工作人员不得不脱下鞋子,在严寒的冬天,赤脚趟过了终南山的河。讲起这段经历,卢本依然印象深刻,讲起来眉飞色舞。
我看着照片,指出这位大师的衣服很有意思,好像是佛道一统。卢本说:“是的,他说他什么宗教都不排斥,给我讲了很多很抽象的哲学,和自然、长生不老有关。虽然我不太理解,但还是觉得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他住的地方,还挂着一面国旗,这就是说,宗教和政治都和谐地共处在山中了。”
甘肃兰州新区,屹立着埃及的雕塑,远处是正在施工的工地。这种带有魔幻感的现场,也是卢本记录下的中国特色。在过去很多年里,中国经济的引擎来自地产,这个行业带动着各行各业的资本和人员的流动。有意思的是,兰州新区这片地产项目中,居住的房子还没有开建,埃及法老的雕塑却已经屹立在此。近景处,一个中国人正在看手机。也许,未来他就要工作生活在这个新城市。而他的周围,有着埃及雕塑,神庙,还有主题公园……
在这片新区,一个结合西方和本土的实验正在展开,让人不禁想象着未知的本土人的未来生活。而这无限的想象空间,都浓缩在了一张照片中。中国变化的速度一直为其他国家所好奇。这张照片,可能真的能代表这种变化的能量。
情感的投射
其实卢本的工作也是迅速而充满能量的,就说这个中国纪录片的项目。2017年3月我们在亚洲电影节上见面时,他说他马上要出发去中国拍摄,但还不知道拍什么。而到了2018年1月,一部6集的纪录片就已经全部完成,在荷兰国家二台上播出了!这个速度也特别中国!
在重庆,卢本拍下了一组强调“大大的环境和小小的人”的照片,这种摄影语言和他早期在阿富汗拍摄的手法,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如今,他认为“人和他所处的环境的关系”才是他最感兴趣的点。
为了等一个缓缓走来的人的镜头,他等了两个多小时,一直到快天黑,终于有一位老人出现。这也引发了卢本关于中国老龄化问题的思考:“现代化的高架桥,和其他的生活方式,带给人们和社会很多变化,很多老人并不适应这些变化——他们跟不上了”。
其实在等待的时候,有许多人路过,特别是那些骑着摩托车从这条小路上颠簸而过的人。但卢本一直等到那个缓缓而来的老人,完整的身躯可以被清晰地看到时,才觉得等到了自己想要的:老人的背后,是高楼比邻的新城,头上,是呼啸而过的汽车。
照片用小光圈拍摄,放成大尺寸后,前景后景中很多细节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展览时,许多观众果然在这里停留了很久,自己找寻着兴趣点,像是在阅读信息量很大的文献,而且是情感饱满的。
卢本还在农村拍摄到了一些冥婚的仪式。作为中国人,我自己也没见过这个,这种经历确实让人羡慕。看到这些被视为“迷信陋习”的仪式,在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中,仍有顽强的生命力,让我震惊。而这种风俗日益狭窄的生存空间,比如那些完全是印刷出来的牌樓,披麻戴孝的人还会抽空去看看手机,都给人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观感。
卢本的老乡,著名的荷兰建筑师雷姆·库哈斯走遍世界后曾说:世界上两个国家城市化程度最高,一是荷兰,一是新加坡;而新加坡是个城市,荷兰也可以被看成是一个城市国。
确实,在荷兰坐火车,每20分钟都一定会经过一个城市,这个国家的城市密集度,让它看来就是一个多中心的城市。也许正是这种渊源,让卢本对中国的城市化有着浓厚的兴趣。想一想,几十年前,中国还是以农村为基础的大国,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要坐一天的火车;而现在,城市吸收了中国过半的人口。这也是过去30年来,中国最大的结构性改变吧!
在谈到欧盟刚成立,欧洲经历巨大的结构性调整时,卢本貌似有些惋惜:“那时候我还小,没有太深刻的体验……”他只记得,那时荷兰盾变成了欧元,物价一下提升了一倍,而收入却没有。可以想象,那时的荷兰,一定经过了一个痛苦的转型期。而后又成为小康而安的社会。
卢本回忆,几年前他在中国生活、学汉语的时候,中国的物价便宜多了,现在,“太贵了太贵了、贵了好几倍”,他连声说。在谈到这个的时候,他似乎不自觉地在对比当年的荷兰和当下的中国。我想,这也许是卢本选择这个拍摄课题的另一种深层原因吧!毕竟,每个艺术选题,都有艺术家个人经验的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