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汉学的传统与译员之关系
2018-06-23杨华波
杨华波
西方概念和意义上的汉学,泛指一切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西方汉学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时期:一是由《马可·波罗行纪》等文献构成的游记汉学时期,二是由利玛窦、罗明坚等传教士主导的传教士汉学时期,最后则是现代意义上的专业汉学时期。欧洲大陆的汉学研究滥觞于十六世纪,由意大利、葡萄牙和法国等国的天主教传教士开创,他们通过对中国文化、宗教的研究,拉开了欧洲汉学研究的序幕。
英国的汉学研究发展较晚,这与英国在华传教事业起步较晚有很大关系,因为传教士在传教过程中会进行词典和教科书编纂等基础性工作,这点从英国首位来华新教传教士马礼逊的传教经历中体现得尤为明显。直到1807年,英国来华传教事业才由马礼逊打开局面。为了克服语言障碍,马礼逊寓居广州,不顾清政府的禁令高薪聘请中国人教授其汉语,再加上自身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很好地掌握了中文的读写能力。为了便于后继者学习中文,他相继编写了《华英字典》、《广东省土话字汇》等书,为英国的汉学研究扫除了语言学习上的障碍。马礼逊及其合作者米伶因为种种限制,只能将传教中心设置于马六甲,但他们的传教和教育事业培养了鸦片战争中的重要译者、马礼逊的幼子马儒翰和英国第一位汉学教授修德等人。虽然马礼逊本人并未进行特别细致的汉学研究,但他的藏书和精神感召使得斯丹东等人积极推进汉学研究在英国扎根,并于1837年在伦敦大学学院设立了全英首个中文教席。担任中文教授的修德是马礼逊的弟子,拥有深厚的汉学功底,积极参与欧洲大陆关于汉字起源的争论并提出“汉字源于埃及”的学说。修德是推动英国汉学建制化的关键人物,可他于1843年离世后伦敦大学学院的中文教席也随之停办,他树立的英国汉学的学院派风格也没有延续下去。但是,鸦片战争后对华事务的增多和后续管治香港的需要,使得英国汉学的研究和译员的培养变得更加迫切,并逐渐将英国汉学的学术发展方向“带到十分务实的境地”。总之,推动英国汉学研究的根本原因是英国对华殖民过程中政治、经济发展的实际需要,其中尤以译员的极度缺乏成为主因。
关诗珮是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博士,目前任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研究专长包括翻译研究、中国近现代文学和英国汉学史。《译者与学者:香港与大英帝国中文知识建构》是她的第一本学术专著,集中体现了她自2010年以来围绕这一专题所做出的众多研究成果。翻译史研究以译者或译员为中心,其目的是探究他们工作中的史实及其在“文化、社会及历史上带来的贡献”。在港译员因为其语言和文化上的优势成为英国政府对华交往中必须倚仗的力量,他们广泛活跃于帝国殖民时期的商贸、战争、和谈、外交、殖民地管治等各个领域,要全面论述他们的贡献是不可能的,因而该书采用以点及面的研究方法,集中呈现以斯丹东、飞即、威妥玛和理雅各为代表的译者或主导译员培训的关键人物在建立英国汉学的过程中所做的贡献。在绪论中,作者点出了该书的要旨,即:研究鸦片战争这一历史事件如何推动英国汉学的形成及香港地位何以如此重要。关于“中国研究”这一称谓,欧洲大陆多称“汉学”,而作者通过钩沉英国这一学科的发生史指出,英国的汉学在起步和目的上与欧陆汉学有着显著差别,“中文知识(Chinese knowledge)”或许是更合适的称谓,并呼吁历史学家“更审慎使用British Sinology(英国汉学)一词”,为了给英国的中文研究正名,书名上选取“中文知识”一词,但为了叙述上的方便,全书仍使用常用的“汉学”一词。
“英国汉学之父”斯丹东的拓荒和开创之功
1793年,为了推动中英贸易的发展,英国以给乾隆皇帝祝寿的名义派遣马戛尔尼使团进京洽谈,然而由于译员的缺乏,使团只能在意大利找到两位甘愿为使团提供翻译服务的传教士。使团虽历经重重困难,最后仍以失败告终。鸦片战争中,英军的作战活动需要大量译者,但由于他们只能从东印度公司驻广州的代理处和商行征召,或由在华英籍传教士充当,数量有限,不敷使用,以致英军因为无法准确获取情报和顺利获得物资而遭受重大损失。其后在《南京条约》的签订中因为中、英译本的不一致,英国的外交成为欧洲大陆的笑柄,英国的译者更是饱受诟病。为了适应英国在华贸易和殖民利益的扩张,英国政府在有识之士,特别是斯丹东的积极推动下,逐渐在伦敦大学学院、国王学院等研究机构设立中文教席,聘请在华工作服务多年的译者主持教学工作,开始系统培养帝国的译员。斯丹东之所以能够成为“英国汉学之父”,一方面是因为他本人不仅是1793年马戛尔尼使团访华和1816年阿美士德使團访华的随团人员和见证者,更充当了译员的角色,深知译者在谈判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他本人的汉学造诣极其深厚,最早将《大清律例》翻译为英文,为西人了解清朝律法打开了一扇窗口,他与英国本土和欧洲大陆的汉学家保持了密切的联系。最后,作为英国政府对华关系的智囊,从政后的斯丹东利用自己在政界的影响力,积极推动英国高校设置中文教席,从资金来源到教授选聘等各方面都做出了巨大贡献。特别是在伦敦大学学院的中文教席停办后,他又推动伦敦大学国王学院成立中文教席,为适应英国对华交往的实际需要,选聘拥有译员背景的飞即担任教授,为英国汉学的务实传统定下了基调。此外,他还参与了英国皇家亚洲学会等机构的筹建和运作,为英国汉学的发展营造了良好的学术环境。
隐身的译者——飞即
不同于译文中译者因为要符合译入语的标准而被迫隐身,飞即的隐身或被遗忘却“来自对译者工作性质(的)要求”。作为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首任中文教授,飞即在英国汉学发展史上理应占有一席之地,但由于他主要从事口译活动,且本人未留下回忆录等资料,因此,追踪和评定他的贡献较为困难。关诗珮在该书中通过细致的文献爬梳,寻找各种旁证,较完整地勾勒出飞即的译员生涯及其贡献。飞即的译员生涯始于1838年,该年11月他被广州总商会正式聘为译员。飞即不仅参与了化解林则徐因逼迫英美商人上缴鸦片而围困商馆的危机,还参加了鸦片战争,在广东的战事中作为译员发挥了重要作用。虽然中途染上痢疾返回澳门医治,但他的语言能力和贡献还是得到了英国政府的肯定。战后,英国政府不仅授予他荣誉勋章,还在香港对他委以重任。到1844年香港地方政府面临统治危机时,他更是在与华人市民的沟通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使得港督德庇时决定擢升飞即为香港登记署的总登记官。1845年7月,飞即休假回国后得到官方的正式任命。然而,飞即最终决定担任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中文教席,任期五年(1847—1852)。事实上,飞即本人的志向并不在汉学研究。为了开启另一个职业生涯,他于1851年考取了医师执照,可惜因病于1854年逝世。飞即没有分量十足的汉学研究著作,他的任命也并不是国王学院中文教席的首要人选,但如果从整体上考察英国汉学的发展脉络,我们会发现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正如作者所言,这“实在反映了英国在十九世纪殖民及帝国主义狂飙时期,处于欧陆军事及国力竞赛下,英国汉学在欧洲的自我定位,以及反映了英中关系外交触碰后的起步点”。
自学成才的汉学家威妥玛
威妥玛因为其制定的威妥玛式拼音蜚声国际,沿用多年。但是,作为一个在军队、外交等领域均取得不俗成绩的多面手,他在英国译员的培养方面也贡献巨大。作为军人和译员的威妥玛亲历两次鸦片战争及和谈,他本人通过苦学掌握粤语,初时受雇于香港地方政府,成为专职的译员。威妥玛一百多年前学习粤语的方式竟是将马礼逊编纂的《广东省土话字汇》重抄一遍,以补教材缺乏之憾,其中艰辛可想而知。第二次鸦片战争中,他作为来华全权公使额尔金的翻译参加了天津的和谈。之后,他陆续担任英国驻上海的领事并最终成为英国驻华公使。在上海工作期间,威氏进一步掌握了北方官话并致信外交部陈述自己的学生译员计划。在英国外交部的支持和赞助下,威氏成为在华“中国学生译员计划”的积极践行者,除制定详细的学习内容和评估体系,还身体力行地编写了各种汉语学习教材,如《语言自迩集》、《自迩集》,为译员的体制化培养做出了重大贡献。作者指出,以往研究此类著作的学者多采取汉语教学的角度,而其“真正作用和最终目的是要训练翻译专才”。威氏1883年返回英国,三年后将四千多册中文藏书赠予剑桥大学,1888年任剑桥大学首任汉学教授。威妥玛之所以能够在管治香港和对华外交中被委以重任,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其作为译员拥有良好的语言能力,而这种优势反过来使他在对华外交生涯中不遗余力地推进译员培养的本地化。他的译员实践和汉学研究均体现了浓厚的实践性。
传教士汉学家理雅各
作为汉籍英译的巨擘,理雅各历来被认为是一个研究型汉学家,他在王韬等助手的帮助下花了二十多年时间翻译“四书五经”等中国经典,并于1875年荣获首届法国汉学界儒莲奖,为英国汉学的长远发展和学院派学风的转向起到了很大的引领作用。理雅各素以翻译中国经典闻名,本人虽从未开启为政府服务的译员生涯,但他在汉语上的造诣使他成为大英帝国译员培养中十分借重的力量。作为传教士的他在传教过程中及在香港多年的岁月中目睹因为译员不足造成的管治危机,从而提出了“香港翻译官学生计划”。这一计划由英国殖民地部主导,香港地方政府鼎力支持,自1861年开始执行,培养了诸如第十七任香港总督金文泰,和末代皇帝溥仪的英语老师、后成为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中文教授的庄士敦等人。由于1875年理雅各就任牛津大学的首任汉学教授,这一计划出现了变故。尽管理雅各要求将计划迁到牛津,但为适应殖民需要而设立的殖民地部最终还是将课程迁到了“更能贴近扩张主义时期大英帝国需要”的伦敦大学国王学院。此计划后来逐渐扩张,演变为更加宏大的“东方翻译官学生计划”。可见,理雅各不仅在英国汉学的发展过程中做出了重大的奠基性贡献,其本人顺应英国发展需要而提出的译员培养计划也有深远的影响力。
总之,英国汉学的传统与欧洲其他国家相比有较大的差异,不同于法国等欧陆汉学在耶稣会传教士影响下奠定的汉学基础,“侧重书面文字训诂,轻视口语翻译训练”,英国汉学一开始就另辟蹊径采取注重译员培养的实务路径,并通过斯丹东、飞即、威妥玛和理雅各等人的实践形成了自己的特点。但我们应该认识到,这条路径的选择不仅是英国本土汉学根基不牢、人才缺乏的无奈之举,更是适应大英帝国在华殖民扩张的需要而逐渐发展起来的,其主要目的是为了培养足够且合格的译员以满足其对华政治、经济交往及治理香港的需要,具有浓厚的实践性。香港作为英国殖民东亚的重要据点,其治理需要大量譯员的协助,这体现在:早期众多管治危机需要谙熟中、英语言和文化的译员来调节与化解,香港地方政府亦大力提拔掌握粤语或中文的公务员。十九世纪参与中、英两国事务的众多译员往往都有其香港背景,香港为译员的培养提供了良好的语言环境和工作契机。之后,随着众多通商口岸的开放和驻华使节的增多,特别是在威妥玛等人促成译员培养本地化后,这一现状才有所转变。总之,香港为译员的培养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而这些早期在港译员的实务特性奠定了英国汉学的传统。
(关诗珮著:《译者与学者:香港与大英帝国中文知识建构》,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