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
2018-06-23许锡强
许锡强
2017年10月16日,著名艺术家严顺开逝世,享年八十岁。他逝世的消息传播出来,使得他1981年主演的电影《阿Q正传》和1983年在第一届央视春节联欢晚会上表演的单人小品《阿Q的独白》重新被人关注,网络点击不断,于是“阿Q”的念法重新成为值得审视的一个问题。
《阿Q的独白》的开场白是——
你们知道我是谁么?阿Q(读作“阿克育”)。对,也有叫我阿Q(读作“阿桂”或“阿贵”)。真的,不骗你,我真的叫阿Q(读作“阿克育”)。妈妈的,骗你是你儿子!
难道阿Q本人会认为他自己的名儿应该首先读成“阿克育”,其次也可读成“阿桂”或“阿贵”,然而归根结底是应该读成“阿克育”么?
真的,阅读鲁迅的小说代表作《阿Q正传》,不能不涉及阿Q名字的读法。有一部分人,按英文字母的读音,把“阿Q”读作“阿克育”;有一部分人,则叫他“阿Quei”(即“阿桂”或“阿贵”)。包括许钦文先生《阿Q——阿桂、阿贵和阿鼠》在内的许多文章,都主张阿Q的名字,应该读作“阿Quei”(即“阿桂”或“阿贵”)。
对此展开讨论,首先当然得回到《阿Q正传》上来——
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样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们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再叫他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的事。若论“著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第一个难关。我曾經细想: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号叫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若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
显然,“阿桂还是阿贵呢?”是疑问句。鲁迅对这个疑问句做了否定的回答:“写作阿桂,是武断的。”既不能写作阿桂,读作阿桂当然也是武断的。“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读作阿贵当然也是武断的。并且,鲁迅指出:任何汉字中“Quei”的同音字,都不能用来写作阿Q的名字,既然不能写,当然也无法用来标明怎么读。鲁迅的意思是明白的:阿Q这个人无法用汉字来命名,也就不可能用汉字来标明怎么读;你要读,就只能读“阿Quei”。
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
因此,确定阿Q名字的读法,我们应当分两种情况来处理:一方面,在赵太爷、赵秀才、王胡、小D、吴妈和邹七嫂等《阿Q正传》小说人物的话语(对话或独白)中,阿Q应该读作阿Quei,因为在他们的意识中,是不会知道鲁迅为“阿Quei”这个人作传,已经把“Quei”简化成了“Q”的。这也就是说,严顺开先生在表演单人小品《阿Q的独白》时,把阿Q本人的名儿首先读成“阿克育”,其次指出也有人读成“阿桂”或“阿贵”,然而归根结底是应该读成“阿克育”,显然不符合鲁迅作品的原意。另一方面,在鲁迅的叙述语言(作者旁白)中,既然“阿Quei”已经“略作阿Q”,那就不妨并且应该直接按英文字母的读音,把“阿Q”读作“阿克育”。
然而问题还不能到此为止——
一、把“阿Q”读成“阿鬼”……
如果抛开先入为主的“阿桂”或“阿贵”,大声地朗读“阿Quei”,再根据声音用汉字把它记录下来,你最容易写出来的是什么?阿鬼,“鬼魂”的“鬼”,这里采用的是“谐音”修辞方法。
事实上,鲁迅本人确实喜欢并擅长以谐音来命名。有时候是给自己取笔名,如陈西滢1925年曾写文章骂鲁迅是土匪、学棍、学匪等,1928年郭沫若曾化名杜荃写文章骂鲁迅是“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鲁迅就分别以“杜斐”和“封建余孽”的简写“封余”作为笔名予以回应。有时候是给笔下的人物命名,如在散文《父亲的病》中,鲁迅把颇有声望的绍兴名医“何廉臣”称为“陈莲河”,在小说《长明灯》中用“梁五弟”来指称“梁武帝”,在《阿Q正传》中用“崇正”来指称“崇祯”,则论修辞方法,就不仅是谐音,而且是飞白了,说明群众愚昧无知,什么都是讹传。更有甚者,“自由党”被讹传成“柿油党”,如果鲁迅本人不加注释,还真索解为难呢。
除此之外,鲁迅还擅长通过谐音来观察命名。我们不是读过《胡同文化》么,鲁迅就曾这样论述过北京胡同的命名:
在北京常看见各样好地名:辟才胡同,乃兹府,丞相胡同,协资庙,高义伯胡同,贵人关。但探起底细来,据说原是劈柴胡同,奶子府,绳匠胡同,蝎子庙,狗尾巴胡同,鬼门关。字面虽然改了,涵义还依旧。这很使我失望;否则,我将鼓吹改奴隶二字为“弩理”,或是“努礼”,使大家可以永远放心打盹儿,不必再愁什么了。(《华盖集·咬文嚼字(一至二)》)
可别小看谐音在《阿Q正传》解读中的作用,日本学者丸尾常喜就是以“阿Q=‘阿鬼说”为中心,写成了一部专著《“人”与“鬼”的纠葛——鲁迅小说论析》(秦弓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12月第1版,2006年6月增订版),从而跻身于日本三大鲁迅研究家行列。他认为,鲁迅一生的主题是“立人”,就是使中国的国民各个成为“人”,创造“人国”。换言之,中国国民“鬼”性太重了,必须加以人性的改造。尽管其论述不乏牵强附会之处,但他从如下两个角度剖析阿Q的鬼性却属精彩纷呈:在国民性上,是精神胜利法的懦弱,等级观念的愚昧,以及善于遗忘等;而在民俗层面上,却是无家感、无后感等孤魂野鬼式的精神发掘。最使人深省的是这小说的结尾,阿Q在被杀头前才记忆起了那只饿狼的眼睛,与围看他的群众的眼睛是多么恰切地相合,“一想到这么多眼睛连成一气,他们已经在那里深深地咬着阿Q的‘灵魂了,这种群众的眼睛正闪着潜藏在‘国民性之中的那种‘鬼之光”。可惜阿Q在临死时才体味到那生在这样人世的孤独,才喊出“救命”,也就是说,唯有在此时,他才冲破了自己与邻人们所营造的鬼蜮,悟到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存在——而这时,他已经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真鬼了。
明确了“阿Q”即“阿鬼”,这对《阿Q正传》的解读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呢?
1.人物。阿Q是中华“土”出的真的鬼,而作为阿Q的仇敌,假洋鬼子就是“假的洋鬼”,“鬼”与“假的洋鬼”的对立成为《阿Q正传》的重要环节,“这也可以说是恰好的配合”。小说第一章《序》中写到赵太爷称霸未庄,不准阿Q姓赵:“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小说第四章《恋爱的悲剧》和第七章《革命》中称赵司晨和赵白眼两人为赵府的“真正本家”或“两个真本家”就与此形成了对应关系。同时,既然“阿Q”即“阿鬼”,那么赵司晨和赵白眼两人的命名就寓含了他们和阿Q之间的对立。因为《三字经》云:“犬守夜,鸡司晨。”“司晨”者为鸡,“白眼”者为犬(“白眼”也叫“狗眼”、“净眼”),无论是“司晨”(雄鸡),还是“白眼”(犬),都有“辟邪”之力,都是“鬼”的仇敌。小说中阿Q被赵太爷追打,假洋鬼子不准阿Q革命,就分别有赵司晨和赵白眼在场帮忙。
2.道具。小说第三章《续优胜记略》中有阿Q被假洋鬼子棒打的情节。这是“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哭丧棒的功用如何呢?林旭军等著《四川民俗大观》、王月曦《奉化民间鬼魂信仰与禁忌》都把“哭丧棒”当作吓“鬼”、驱“鬼”之棒。这样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小说第八章《不准革命》中洋先生一扬起哭丧棒来,阿Q就将手向头上一遮,不自觉地逃出门外。同时,假洋鬼子和赵秀才投机革命后挂起“银桃子”,让自由党的徽章在他们胸前闪光,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意味。因为中国民俗认为桃有斥退“恶鬼”的“辟邪”作用,所以民间门旁放置用桃木刻的木偶;同样,银子,正如小说《故乡》里少年闰土颈上戴的银项圈保护他免受“恶鬼”之害所表明的那样,通常认为它也有“辟邪”的灵力。假洋鬼子和赵秀才身上挂起“银桃子”,阿Q与他们就越发处于对立地位了。
3.环境。根据章太炎(鲁迅老师)、沈兼士(鲁迅挚友)提出的“鬼=禺=畏”的观点,“畏”也是具有与“鬼”同类意味的词汇。“另一方面,‘未与‘畏同音。‘未庄若效仿‘阿Quei的标记方式即为‘Wei庄,以同音字标记即成‘未庄。所谓‘未庄,即是‘畏庄与‘鬼庄,也就是与‘幽灵之村同义。”当然,这也是由“阿Q=‘阿鬼说”引申出来的一个假说。尽管是假说,但亦足以启人深思。
二、转“G”为“Q”是“图示”
鲁迅为什么要给其小说代表作的主人公取名叫“阿Q”呢?其第一章《序》里是这样解释的:阿Q不仅失掉了他与生俱来的姓,而且也搞不清楚他的名到底是叫“阿桂”还是“阿贵”,因为“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所以“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但事实上,从语音角度说,无论是“阿桂”和“阿贵”,还是“阿鬼”,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拼法都应写为“阿Gui”,而“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则应写为“阿Kuei,略作阿K”。
不过,从“阿Gui,略作阿G”到“阿Quei,略作阿Q”,这在鲁迅是有意为之,而并非误拼。鲁迅精通美术,非常重视色彩、线条的象征意义,所以运用“图示”修辞方法(即用图形代替文字示意的方法)将其小说代表作主人公命名为“阿Q”——
……实际上乃是本意要用这个Q字,因此去转了那么一个大圈子,归结到这里。据著者自己说,他就觉得那Q字(须得大写)上边的小辫子好玩。初版的《呐喊》里只有《阿Q正传》第一页上三个Q字是合格的,因为拖着那条辫子,第二页以后直至末了,上边目录上那许多字都是另一写法,仿佛是一个圆圈下加一捺,可以说是不合于著者的标準的了。”(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8月出版,第四十五至四十六页)
1929年到1931年间,《小小十年》作者叶永蓁在上海曾与鲁迅有过密切的交往。有一次谈到《阿Q正传》,叶永蓁突然问鲁迅:“阿Q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为何要取一个外国名字呢?”鲁迅听了,微笑着幽默地说:“阿Q癞痢头,脑后留一条小辫子,你看,这个‘Q字不正是他的滑稽形象吗?”说罢,大家大笑起来。(马蹄疾编著:《鲁迅和他的同时代人》下卷,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7月出版,第一百一十三至一百一十四页)
鲁迅为什么不把阿Q直接写作阿桂或阿贵等汉字名字,而要绕弯子叫阿Quei,然后又简化为阿Q呢?既然Quei和Q是代号,为什么就不可以用A、B、C或其他字母起头的词来作代号呢?因为“Q”这个字母的形状,很像漫画里的一个人的形象:一颗愣头愣脑的脑袋,后面拖着一根辫子。鲁迅所认同的《阿Q正传》封面设计和相关图画,都可证实:鲁迅看中的就是这个“Q”。
《风波》和《头发的故事》也曾写到过辫子,但描写围绕辫子展开的悲喜剧,却总不如《阿Q正传》更为生动。一方面,这辫子关联着阿Q生活的屈辱,他在未庄总是“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并且“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他说:‘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另一方面,清朝国民拖着辫子,“是砍了我们古人的许多头,这才种定了的”,是直接显示了汉族沦为满族奴隶的符号;而在辛亥革命之前,“假洋鬼子”之所以被阿Q厌恶,见到他就要在肚里进行咒骂,其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戴着假辫:“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有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而辛亥革命发生后,剪辫子更被阿Q们当作“一件可怕的事”,还自以为聪明地说是“另有几个不好的革命党在里面捣乱”,“弄得不像人样子了”,于是出现了将辫子盘在头顶上这样“秋行夏令”的情形……“我的爱护中华民国,焦唇敝舌,恐其衰微,大半正为了使我们得有剪辫的自由,假使当初为了保存古迹,留辫不剪,我大约是决不会这样爱它的”。鲁迅生前绝笔《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还如此说,可见其给阿Q脑后拖根小辫子的命名,显然是建立在他对清朝政权强加给中国男子头上那根发辫的极端厌恶和敏感上的。
对于阿Q的Q,著名中国思想史家侯外庐先生曾经在1951年1月26日的《光明日报》上发表长文《从鲁迅的笔名与阿Q人名说到怎样认识并怎样向鲁迅学习》,提出阿Q的Q是Question(问题)的简称的说法。对此,周作人和北京大学中文系著名教授王瑶先生都反对侯外庐的说法。王瑶文章的题目是《关于鲁迅笔名与“阿Q”人名问题》,也登在稍后的《光明日报》上。周作人专门写了《鲁迅与英文》,登在1951年1月30日的上海《亦报》上。但是,在1979年《鲁迅研究年刊》创刊号上发表的《祝福与希望》一文中,侯先生仍然坚持说:“‘Q即是英文‘Question的第一个字母。鲁迅选择它,说明在《阿Q正传》中反映了中国社会一系列的重大问题。”侯、王、周之争,为我们理解《阿Q正传》的主旨无疑提供了一种新的阅读思路。
三、书名兼含降用、别解和矛盾
恩格斯曾经在1860年10月5日致马克思的信中说:“朴素的书名无疑是最好的。”从人名转向书名,鲁迅小说代表作《阿Q正传》可谓朴素之极:共四个字,但其语义的形成却包含着降用、别解和矛盾等多种修辞手法的运用,有着丰富的内涵。
就词组而言,“正传”无疑就是《阿Q正传》的中心词。“正传”是什么意思呢?其第一章《序》在兜了一大圈子后坦率地说:
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的“正传”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因此,“本传”其实就是“列传”,例如谈到战国乐毅的生平情况,我们常说“参见《史记》本传”,指的就是《史记·乐毅列传》。关于“列传”,通常的解释是:“列传者,谓列叙人臣事迹,令可传于后世。”“其人行迹可序列,故云列传。”在1936年5月8日致李霁野的信中,鲁迅曾这样明确地说:“我是不写自传也不热心于别人为我做传的。因为一生太平凡,假使这样的也可以做传,中国一下子可以有四万万部传记,真将塞破图书馆。我有许多小小的想头和言语,时时随风而逝,固然似乎可惜,但其实,亦不过小事情而已。”在鲁迅看来,连他自己都不配做传,像阿Q这样“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的人,就当然更加不配做传——不配做传却终于“给阿Q做正传”,其书名中的“正传”就其“本传”之意而言,显然采用了“降用”的修辞方法。
所谓“降用”,就是把一些分量重的大的词语降作一般词语来使用。在《阿Q正传》中,鲁迅非常频繁地将一般用于国家、政党、社团或大人物所做的政治、军事等大事的词语,以及带有严肃色彩的词语,用于说日常小事,用于说普通的人,甚至用于说无聊滑稽的想法和举动,这是“小用”却又不是“错用”,而是“妙用”,使语言幽默。例如:“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勋业”本指功勋和事业,这里用来指阿Q对小尼姑的“动手动脚”;大词小用,语含讥刺。又如,说认定“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之类是阿Q的“学说”;阿Q常常怒目而视,而行动上怯于反抗,作者便说是怒目“主义”;阿Q按照地保传达的赵府的要求去磕头赔礼,作者说是“履行条约”;将盘辫子的人们称为“盘辫家”;如此等等。小说共九章,几乎每一章的标题都采用了“降用”的修辞方法。如周作人就曾指出第二章《优胜记略》和第三章《续优胜记略》:“这题目虽然并不一定模仿《绥寇纪略》,但很有夸大的滑稽味,便是将小丑当作英雄去描写,更明显的可以现出讽刺的意思来。”至于第六章《从中兴到末路》,其“中兴”之降用性质就更是一目了然。
如果就其“本传”之意而言,“正传”显然采用了“降用”的修辞方法,那么论其来历,则是采用了“别解”的修辞方法。所谓“别解”,就是运用词汇、语法等手段,临时赋予词语以新的意义。清代冯武所著《书法正传》共十卷,是一部关于书法的书,其“正传”是“正确的傳授”的意思;而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其“正传”是“正题”的意思。但《阿Q正传》通过那么一援用,“正传”就变成了“本传”的意思了,而英语译为The True Story of Ah Q或The Real Story of Ah Q,“正传”就是“真实的故事”了。
此外,“阿Q”本身还包含着“矛盾”修辞方法。所谓“矛盾”,或称“牴牾”(也作“抵忤”、“抵梧”和“抵牾”),是指遣词造句有意打破搭配常规,用一组前后意义矛盾或不协调的词语互相修饰、限制或搭配,以形成强烈对比的一种修辞手法。它源于古代希腊语“oxymoron”,意为“敏锐的愚钝”。
鲁迅自述,《阿Q正传》第一章《序》发表在《晨报副刊》“开心话”栏目上(其他章节则改在“新文艺”栏目上发表):“因为要切‘开心话这题目,就胡乱加上些不必有的滑稽,其实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称的。”《序》最后说:“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通人。”而“Quei”或“Q”却不具备“阿”那样的“正确性”,这就形成了矛盾;“阿”是中国民间最“土”的取名用字,而“Q”却是包括阿Q在内的当时中国民众根本不知为何物的“洋”字,这又形成了一种矛盾……
谁都承认,《阿Q正传》是以暴露国民性的弱点为主题的。在探讨国民性弱点形成之时,鲁迅认为与异族的入侵有关。阿Q这个名称中“Q”是否暗示了这一点?为什么晚清民初对国民性弱点的探讨突然重视起来?这与中央帝国的迷梦被外国的坚船利炮打破有关。“阿Q”的精神胜利法也正是在中、西文化大冲撞中产生的,“阿Q”这个名称正是“阿(中/土)+Q(西/洋)”,是否也暗指它产生的时代大背景?更重要的是,林兴宅在《鲁迅研究》1984年第1期上发表的《论阿Q性格系统》一文中指出,阿Q性格是一个由多种性格要素按一定结构方式构成的系统。这些性格要素是:质朴愚昧,又圆滑无赖;率直任性,又正统卫道;自尊自大,又自轻自贱;争强好胜,又忍辱屈从;狭隘保守,又盲目趋时;排斥异端,又向往革命;憎恶权势,又趋炎附势;蛮横霸道,又懦弱卑怯;敏感禁忌,又麻木健忘;不满现状,又安于现状。阿Q性格世界中充满着矛盾,各种性格要素分别形成一组一组的对立统一的联系,构成复杂的性格系列。鲁迅这样凑合出一个“中西合璧”、“土洋杂交”的名字,是不是为了表现这种矛盾的复杂性?
很明显,“阿Q”命名的“矛盾”修辞方法,不是一种逻辑上提供争论的混杂,而是深刻地反映了作品在思想内涵上所达到的甚至不以作家的意志为转移的深刻度与复杂性。
总而言之,《阿Q正传》书名的修辞方法,在“音”方面有谐音,在“形”方面有图示,在“义”方面则有降用、别解和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