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石女孩玛丽·安宁

陈杜梨

一切困难都没能阻止玛丽·安宁。化石就像谜语，玛丽决心找到答案。

参观自然博物馆的时候，我们通常不会去想是谁发现了这些化石。博物馆的展品介绍中仅仅会告诉我们，物种名称，化石在哪里发现的，此外就不会提供更多的信息了。

不过在英国的几家博物馆中，你会发现有例外，恐龙猎人玛丽·安宁在19世纪初发现的化石都被标注了出来。玛丽·安宁是“已知最伟大的化石采集家”，伦敦自然博物馆如此介绍她。另外还有几本书，传记和小说，让她的故事重新为人所知。

玛丽的家乡在英格兰南部海岸的莱姆里吉斯。英国英格兰南部的假日旅游地。位于英吉利海峡莱姆湾的北岸。小城建立在山麓的卵石滩上，依山临海，风景优美。东部有防波堤，西部有以弯曲著称的古城墙。该镇作为故事背景，第一次出现在文学名著中，应该是简·奥斯汀的《劝导》（Persuasion）。

莱姆里吉斯蕴含着丰富的化石资源，在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中，作家约翰·福尔斯写道：斯通巴罗山、布赖克温岭、克立夫斯岭——这些名字对一般人来说毫无意义。可是，莱姆周围的山丘上裸露着一种罕见的石头——地质学上叫侏罗纪的蓝色里阿斯石。当然，对游山玩水的人来说，这种石头是毫无吸引力的，因为它呈灰色，使人看了感到沮丧。况且，其质地不过是石化了的污泥，叫人望而生畏，而不是讨人喜欢。这种石头也极为松散，石层极脆，动辄滑走，结果这条约十二英里的蓝色里阿斯石海岸的水土流失，历来比英国任何其他地方都严重得多。可是这条海岸却有着研究价值很高的化石，再加上水土之易于流失，因而它成了英国古生物学家的圣地。近一百多年来，这儿海滩上最觉见的动物是人，是挥动着榔头的地质学家。

玛丽·安宁出生于1799年，她生来就有两大劣势。首先，她是女孩，这意味着她无法接受正规教育。她很可能只是在主日学校学习了一些基础的拼写。更糟糕的是，她的家里很穷，极其贫穷。她的父亲虽是木匠，不过很喜欢寻找化石，但这两种职业都没有给家人带来太多的钱。木匠安宁在1810年因肺结核去世时，留下了一位怀孕的妻子，两个孩子和一笔巨额债务。家庭衣食需要依靠教区救济。有一次，为了活下去，安宁家不得不出售家具。对于一个正在成长的女孩来说，家庭和社会的环境糟的不能再糟了。

童年时代的发现

父亲去世时，玛丽只有11岁。为了赚钱，年轻的玛丽和她的哥哥约瑟夫继续父亲教他们的谋生之法—— 他们去悬崖寻找“珍奇”卖给游客。在玛丽父亲的时代，化石是真正的谜，笼罩在丰富多彩的民间传说和诗意的绰号中，比如蛇石，牛黄石，魔鬼的手指。但就在安宁的母亲在卖餐椅的时候顺便推销这些石头的时候，学者们正在寻找对于这些埋藏在地下的已经死亡的怪物的其他解释。这当然是难解之谜。除了《圣经·创世纪》中对生物的字面解释之外，没有任何关于生命的解释（查尔斯·达尔文要在20年之后才会登上小猎犬号）。生物灭绝的概念非常具有争议，并没有被广泛接受。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将石质骨骼封锁在厚厚的岩石中？它们为什么与任何活著的生物不同？

在1811年，玛丽生命中一个重要日子到来之时，她对学术上的争论一无所知。1811年，玛丽的哥哥在海岸上发现了他认为是鳄鱼头的东西，约瑟夫挖了一米多长的头骨。几个月后，玛丽发现了其余的60块椎骨。（人们把这一重大发现的荣誉给了玛丽）。最终玛丽和哥哥挖到一具8米多长的化石。

但这不是普通的鳄鱼。这是科学界从未见过的最完整的鱼龙——脊柱象鱼，头骨像蜥蜴，大眼窝，长喙中的牙齿脱落后，可以像爬行动物那样再生，还有支撑肺腔的肋骨。这就是我们今天知道的“鱼龙”。这个曾被疑为鳄鱼的怪物惊动了学界，大家隐约感觉到，《旧约圣经》中的大洪水之前，地球上生存过一些没有拿到挪亚方舟船票的动物。这是玛丽众多惊人发现中的第一个。

当时玛丽12岁。 安宁家把这幅化石卖给了一个伦敦的私人收藏家，卖了23英镑。毫不奇怪，它获得了巨大的关注。分类学家尝试把它归类：从鳄鱼到两栖动物，再到鸭嘴兽久已消失的表亲。学者们各抒己见。有学问的男人继续抓耳挠腮而一个女孩一直一直在挖掘。

1823年玛丽发现的一幅几乎完整的蛇颈龙化石，这幅化石非常不可思议，它有海龟似的躯干和鳍，脖子却象蟒蛇。连法国著名古生物学家乔治·居维叶都不相信它是真的。 英国地质学家威廉·康贝尔为安宁的发现辩护，并证实这种生物的脖子确实有35块椎骨之后，居维叶才承认他错了。 最终他宣称安宁的化石是一个重大发现。

活着的安宁家的人都是化石猎人，但随着玛丽长大，她成了家族企业的明星。他们的母亲莫莉参与寻找化石活动的记录很少，但她至少在1821年才一直参与其中。玛丽的哥哥；约瑟于1825年成为室内装潢师，把化石猎人的工作留给他的妹妹。玛丽毫无疑问此后成了主要的负责人。如果说一开始，挖掘化石是为了谋生的话，那后来智力激情就成了主要的支撑。挖掘化石的工作既困难又危险。在悬崖边敲敲打打看似简单却冒着生命危险。悬崖峭壁因时间和潮流的侵袭而老化，很容易发生山体滑坡和意外崩塌。1883年，在一次山体滑坡事故中她的狗特雷当场死于滚石，而她自己也和死亡擦肩而过。

但是一切困难都没能阻止玛丽。化石就像谜语，玛丽决心找到答案。

她比王国内的其他人都更了解科学

虽然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但玛丽自学地质学，古生物学，解剖学和科学插图。她贪婪的吸收能够找到的任何学术论文，有时甚至手工抄写副本并添加了详细的笔记。她进行了自己的解剖，检查现代的鱼和鱿鱼，以便能够与化石骨骼进行比较。

玛丽的一生发现了很多奇妙的化石。她成了当时最多产的化石猎人之一，她出土了第一批近乎完整的蛇颈龙化石，发现了多种鱼龙，以及第一只英国翼龙标本，更不用说一大堆菊石，鱼类和头足类动物化石了。玛丽把这些化石卖给感兴趣的个人和团体，好让买家可以到处炫耀他们的新宝藏。

是谁冒着怎样的危险把这些化石从岩石中挖掘出来的消息而是不胫而走。 1823年的一篇文章谈到了玛丽的坚韧：在过去的几年里，这位坚忍不拔的女性每天都在每一片潮汐之下，在莱姆悬崖的每一寸土地上寻找化石，这些包含着过去世界信息的珍贵遗物，必须在悬浮的岩石压碎之前，在潮水回归之前，迅速移走，因为有了玛丽·安宁的努力，我们才有了鱼龙的伟大收藏。

二十多岁的时候，玛丽·安宁的名字闻名于学术界。她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接触过的科学家名单读起来像一本早期地质学名人录：亨利·德·拉·贝切，威廉·巴克兰，吉迪恩·曼特尔，理查德·欧文（他在1842年将发明“恐龙dinosaur”这个词），查尔斯·莱尔，亚当·塞奇威克（达尔文的教授之一）。这些人不仅要从玛丽手中购买标本，还要听听她的见解。哈里特·西弗斯特夫人在日记中特别提到了玛丽的敬业精神，她于1824年拜访了玛丽·安宁：

这位年轻女子的非凡之处在于，她自己的科学知识非常丰富，每发现一块化石她立刻就知道它属于什么种属。她利用水泥将化石骨架固定在一个框架上，然后在图纸描绘出来......这无疑是蒙受神圣恩宠的美妙例子，这个可怜的无知无识的女孩是有福的，她通过阅读和实践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学识水平，可以完全和相关领域的专家和教授们写信和交谈。他们都承认她比这个国家里的其他人更了解科学。

安宁的学者网络很大程度上是由地质学家罗德里克·默奇森的妻子夏洛特·默奇森建立起来的。罗德里克在英格兰西南部进行野外考察的时候，默奇森夫妇拜访了安宁，夏洛特在莱姆里吉斯逗留了几个星期，她自己渴望成为“化石学家”。夏洛特通过她的丈夫，为玛丽建立了学术的联系人和丰富的顾客资源，夏洛特和玛丽成为了终身的朋友（玛丽在写夏洛特的信讲述了她的狗死于山体滑坡，她自己几乎遇害的事）。

在玛丽的一生中，并非只跟“聪明的男人”进行科学合作。莱姆里吉斯的居民伊丽莎白·菲尔波特对古代海洋生物也有着和富有的男人一样的热爱。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安宁一直为上流社会和中产阶级开始工作，菲尔波特和她的姐妹们都是化石收藏家，她们家的丰富收藏最终到了牛津大学，直到今天还在那里。菲尔波特是玛丽忠实可靠的朋友，她们在工作中亲密合作。举一个例子，安宁发现了一种已经灭绝的头足类动物，名为箭石，有时发现的箭石还带有墨囊。作为艺术家的菲尔波特发现，如果与水混合，这些墨囊就可以复原。这种制作的墨水深受当地艺术家的欢迎，他们就用化石油墨制作化石的插图。

菲尔波特还闻名地质学界，学术界的人常常谘询她。 1834年，地质学家路易斯·阿加西斯访问莱姆里吉斯，他与菲尔波特和安宁一起工作，对此他非常满意。1837年阿加西首次提出了冰河时代这个科学概念。阿加西斯在期刊上写道：“菲尔波特小姐和玛丽·安宁能够完全肯定地告诉我哪种鲨鱼背鳍对应哪种鲨鱼。”为了感谢两人的帮助，他用两人的名字命名了三种鱼化石：Eugnathus philpotae， Acrodus anningiae， Belenostomus anningiae.

在安宁所有的发现中，有一个是最突出的，也许这不是最优雅的遗产，但它对古生物学研究产生了持久的影响。在化石蕴含丰富的地区，被称为“牛黄石”的东西很常见，但像大多数“珍奇百宝”一样，它们的起源是个迷，应该说在玛丽揭开谜底之前是神秘的。玛丽第一次发现这种牛黄石是在鱼龙的肠道区域，如果将它们打开，可以在其中发现小型生物的遗体。牛黄石其实是粪便，或粪便化石。尽管说起来有些污秽，但直到今天，粪石对古生物学家来说，还是宝贵的信息来源。我们所了解的绝大多数灭绝动物的饮食习惯都是基于对粪石的研究。这一切都要感谢安宁的眼光。

进入男性统治的世界

玛丽·安宁在学术圈的声誉让她的生意不断发展， 1826年，她省下来的钱，足够盘下了一个带玻璃窗的店铺，这里成了安宁家的化石仓库。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中这样描写玛丽·安宁的店铺：

查尔斯已经去过那时可能是莱姆镇最有名的商店——“古化石商店”。那爿店是著名的玛丽·安宁开设的。她是一位未曾受过正规教育的妇女，但有着发现标本的天才（当时许多标本还没有进行分类），鱼龙化石就是她首先发现的。查尔斯曾怀着敬意到这个当地著名的商店里参观，同时也花费不少钱买了他梦寐以求的化石，放到他在伦敦书房的标本橱里。

但玛丽令人印象深刻的学术成就，几乎不能保證她衣食无忧，当时的英国正在经历经济衰落的艰难时期，和许多下层阶级的人一样，安宁的生活没有保障。正如今天的许多人一样，辛勤工作和智慧不足以得到更好的生活前景。 玛丽从来没有富有过，相反，她不时就会陷入赤贫的状态，直到一位朋友说服英国科学促进会每年向她提供25英镑的年金时，她才摆脱这样的生存困境。

与安宁一起合作的英国男性地质学家，大多是英国国教信徒，他们多次尝试使用圣经故事来解释她发现的化石所带来的关于自然世界的新知识。例如，安宁的朋友兼同事威廉·巴克兰，这位英国著名地质学家和牛津大学地理学的第一任教授 ， 认为在山峰上发现的化石证明曾经了存在过覆盖整个星球的巨洪水，就像圣经中描述的大洪水一样。

但玛丽从未发表过一篇关于自己的科学论文，男性学者写出了她的发现，获得了本应属于她的声誉。她的发现是重建地球过去和进化论（以及几位科学家职业发展）的关键。即使她写了论文，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因为她是女性也不可能出版。对玛丽伤害更深的是，她的发现进入了学术界并得到了出版，但基本上没人提到她的名字。那些以她的标本为基础进行工作的科学家们总是提到购买了化石收藏家，但是从来不会提到没有冒着生命危险让远古生物重见天日的那位女性。她的朋友比如提出“灾变论”的威廉·巴克兰是个例外，在他有关粪石和翼龙的论文中提到了玛丽的贡献。然而，绅士们的错误逃不过玛丽的眼睛。1839年《自然史杂志》上刊登了玛丽·安宁写的一小段文字，这段文字是从她写给编辑的一封信的摘录出来的，这段文字质疑一个所谓新的鲨鱼属的有效性（很多年前她就已经挖掘类似的化石了）。

一位名叫安娜·平尼的年轻女孩，有时会帮助安宁挖掘化石，她写下了玛丽作为化石猎人的挫败感：

“她说全世界都在利用她......这些有学识男人吸取她的大脑中的知识，写出了大量论文，她提供了内容，但是她从中没有获得任何好处。”

1865年查尔斯·狄更斯在一篇精彩文章中介绍了她的生活和迷人的性格，文章说“她具有某种高度直觉，没有这种直觉，任何人都没有希望成为一个好的化石收藏家），文章中有一句沉重的引言，据说就是玛丽说言，这句话出自写给“伦敦的一个年轻女孩”的一封信：

“我恳请你原谅我不信任你的友谊。整个世界对我非常不友善，恐怕这让我怀疑每一个人。

安宁的困境并没有好转。她的朋友，地质学家亨利·德·拉·贝切，在水彩画方面也颇有成就。1830年，他根据安宁发现的化石，绘制了《远古时代》（Duria Antiquior）一画，描绘了史前多塞特郡的情景，幻龙、鱼龙沿侏罗纪海岸猎食，空中盘旋着几只翼龙，这幅画被很多学者视为古生物艺术的开山之作。他把画作的印刷品卖给了自己的同事同行，并把所有收益都给了玛丽，这可能是19世纪的众筹。19世纪30年代后期，威廉·巴克兰游说英国科学促进协会，说服协会每年给玛丽25英镑的年金，以表彰她的科学贡献。 1846年，因为乳腺癌病重，玛丽无法继续工作时，伦敦地质学会为她了筹集了资金。大约在同一时间，玛丽·安宁成为多塞特县博物馆的荣誉成员。

毫无疑问，安宁在她的时代没有得到回报，但在起码她受到了同行的尊重，这点让人稍感安慰。虽然她无法进入男人统治的学术圈，但他们确保了她没有被忘记。

如果玛丽生活在现代

1847年，玛丽因乳癌去世，终身未嫁。之前，她曾在笔记本中写道：“雷霆闪电伴随我一生。”一年之后，亨利·德拉·贝切在地质学会的季刊上颂扬了安宁的成就。这是罕见的荣誉，要知道该组织直到1904年才开始接纳第一位女性成员。即使到了今天，她的许多发现也不会与她有任何关系，因为有关是她发现这些的化石的记录在很久以前就丢失了。

亨利说，玛丽·安宁没有出生在社会上比较容易生存的阶层内，而是属于那些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劳动而赚取面包的人，但是她依靠自己的才能和不懈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加深了，我们对莱姆里吉斯附近被埋葬的鱼龙以及其他有机生命存在的认识……有些人很欣赏她所展现出的技能，她对各种各样的生物有深入的了解，那些被发现的鱼龙和蛇颈龙的精美骨架，没有她的照顾，将永远不能未受损害的交给学者进行研究和比较解剖学。

安宁并不是那里唯一的化石猎人。如果没有她，古生物学照样还是会继续发展下去。但是，与所有人类的努力产生的影响一样，一个人的行动可能会对周围的人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安宁的发现成了物种灭绝理论的关键证据，后来又成了进化论的关键证据。没有她的开拓性工作，早期古生物学的形态将会非常不同。其他人也可能会发现这些化石。但是历史上正是她做到了。

不过，玛丽现在正从历史的烟尘中脱颖而出。例如，伦敦的自然历史博物馆把她和她的发现作为海洋爬虫类化石馆的重点来吸引游人。莱姆里吉斯博物馆在玛丽的出生地建立。她还是几本儿童读物的主角。英国皇家地质学会把玛丽发现的鱼龙头骨和她以及她的狗的肖像放在他们的大厅前。

英国记者Shelley Emling2013年出版的《化石女猎人：恐龙化石、变革起源、一个女人用她的发现改变了这个世界》一书，首次详细讲述了玛丽的故事，并且在叙述中，尽可能利用玛丽自己写的日记。在《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作者特蕾西·舍瓦利耶（Tracy Chevalier）的《神奇的造物》中，玛丽·安宁真正活了起来，书中对于玛丽为什么没有结婚给出了合理的想象。

如果玛丽·安寧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她很可能上了大学，并被在学术界享有当之无愧的一席之地。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缺乏教育机会的玛丽·安宁的故事更加鼓舞人心。她代表那些没有机会学习的人。她提醒我们，个人可以克服社会障碍，她提醒社会，必须支持那些处于不利地位的人。玛丽·安宁的故事说明，科学不仅仅是属于幸运儿的象牙塔，而是属于全人类的海绵状，有机质的知识体。它是属于好奇，勤奋，机智，富有想象力的人的领域。我们都可以加入其中。我们都可以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