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尤台的诗

刺 绣

长途车站把反光颠到旅途的背面，

剥开我静候荔枝的尖刻。

我是从隐形眼镜的邮包里漏出的。

是秋风，是落叶打旋时候，

新拆一副纸牌。

“天才總是最先为自我命名的那个。”

松针垂落一层台阶，我往下走

唐朝的屏风合上，青龙在咀嚼火烧云。

高力士只用三根手指，

就摘下了诗仙新买的雪地长靴。

第二宇宙速度

灯和我相遇，晴天

灯只顾着处理自己的神色

“我很怕你爱我

你是不是爱我？”

兔耳朵小心有序地转换，

我听你的话。

小女友在身边，虫洞般缀满了

一颗雪梨

在她的手里旋转

刀子是日光的另一种形式

长街如雪，时间属于其中化开的部分

我在听。刀子向这个世界发射一枚秋千

——旋转，和削下的果皮一起旋转

直到结冰的河谷封住原点

我在听。一段时间只能坍缩到

一个人身上。麻绳断了，

麻绳是新结的羽翼。

而它们重新编织，

到我们脸上的斑点里。

车流像一些活泼的芝麻籽，

颠簸之中，已没有多余的路口。

在所有灯火漫进袜子的雨天里，

我听你的话。

甚至真的感觉，已习得长寿的配方

我只能这么和你说

我不介意现在就昏迷过去

并一次次

在你旋转的刀片上

饱含温暖地

活过来

典型游记：龙源路555号

去看你，在湖边摇起秋千

阳光深埋进我。微妙了

这无法眺望的时刻。看见

水面有石头进进出出，

投掷玩笑着，方向总在

成为远离。来了便是散步，

聚一聚是散心，再散开

自己擦出一朵清澈的水花。

在冬天，树冷却了，阳光

不长。一片旋转的羽毛上

看见我们就是湖的全景。

而如果见你与回去都算作

归途，揉搓车票两端，

我也只是读着同一个地点。

那时候提着脚步想探明的

如今看见你侧脸，一个

弹出来的小球映着

几位淡淡的故人。他们

在冬天搀扶醉酒之徒

像所有最终都动弹不得的

修辞那样，不敢融化

是最清脆的不朽。

典型游记：海思路999号

我们坐下，菌汤锅底

漂着几枚枣子。挪动身体

木凳摩擦的声音在肩上

弹跳着乒乓球的清脆

对饮，就像我总依赖着

从几道划痕往外打量

车窗碾磨出最纯正的阳光

脸色赤诚到肿胀，雾

看上去像是新点的菜品

你伸进手清点，木桶里

剔得清清楚楚的签

如来时心愿。你告诉我

退潮时节，海只剩下泥巴

“浮沉不由人。”枣子几经

沸腾，裸露出更多的塌陷

我们究竟要失去多少，

才能进入一场心不在焉？

我猜想着屋顶上该有

雨水流动。在很早以前

我们在最好的情况下

开始犹豫。全新的了却里

整片大海都是勾兑。

祝福曲

邀请我，来家里做客。

把圣诞帽套我头上，

“给我礼物吧，先生。”

空白在瞳孔里膨胀。

爱你所创造的，我还原成

一滴宝石蓝墨水。

和小时候一样，赔些笑容

把乐趣都拖成尴尬

不知所措，像一种卡在

齿缝里的习惯。牙签，书签

或者求一支上上签

——剔除的魔法琳琅满目，

而收集它们，只让人愈发臃肿。

现在，阳台灿烂如失焦。

想到我生活的唇

卑鄙，不工于念白。

说起以往，对你的过错

永远只能置换到我

有限的惭愧。你削一只苹果

鲜红褪去，把自己缓慢叠好

这另一种等候的姿势

把扭折的光泽印在铝制果盘里。

大概我是那一种母鸡，

始终跟不上自己，

对未出生的蛋的想象。

想象过度就抽象，

再过度就抽筋，像怀上

一朵难产的雷电。它一直

抽离我到窗户的内部。

一无所有，所以彻底中立。

外面整片晶莹，我想起

小学时代，没伞的人困在学校。

必须是滂沱大雨。让我近乎无助地

勾勒他正需要帮助的样子。

伞小，每个人得分到一肩膀的雨

这样大家都感动，都会有思考。

只是突然想到，一直以来

没查过滂沱的意思。我写它

凑字数，修辞上的谄媚术。

甚至说，雨反而是修辞的一种拖延

雾气书写的掌纹慢慢变软，

拖延着晕开的模糊。

“雨真大。”

我向你坦白，并意图勾引你

滑行在更爽快的语调。然后，

以更低的重心留下我。

你这样爱我，应该如雪的崩落般

突然又踏实。好让我成为

这窗户的永恒的侍者。

诗 评

李尤台善于让文字在跳跃的同时维持黏连。两篇“典型游记”中多处换行的处理，都可见作者对个中分寸的拿捏：“水面有石头进进出出，投掷玩笑着，/方向总在成为远离。来了便是散步，/聚一聚是散心，再散开/自己擦出一朵清澈的水花。”

“方向”与“远离”分属上下，有一种引人瞩目的割裂感，其后三个“散”字连用，则削减了上文抽象而紧张的语势。然而第四行中“聚”与“散”的对仗，不仅重提“远离”之惑，且不着痕迹地将情感述说附丽于眼前实景，终于以“一朵清澈的水花”轻松了结。句与句恰似人与人的关系一般似远实近，若即若离。类似的，《第二宇宙速度》反复以“我听你的话”串联跳跃的意象，却与标题所指脱离地心引力的速度构成背反，几经摇曳，“恩怨相尔汝”的儿女情态也跃然纸上了。

除了具体文辞，这种黏连感也见于诗中问题意识的切换。《祝福曲》从受邀做客的圣诞画面写起，引出对自己生活的回想，此后一任思绪绵延，由幽闭的困顿感到儿时回忆，到修辞的反思，再由修辞重新回到“你”、“我”之间的爱，话题泛滥，居然仍可一贯成篇，很大程度上應归功于平淡而自然的叙述语调。

“只是突然想到，一直以来/没查过滂沱的意思。我写它/凑字数，修辞上的谄媚术。”在这番自说自话的漫想中，作者写下的字句，也被他自己讥为“修辞上的谄媚术”。他不仅希望习得“更爽快的语调”，而且将“修辞”的适用语境，从一首诗的文本，重新引回爱的主题。

——张存己（复旦大学历史系）

李尤台的诗作中，常有一个“沉浸”的诗人主体。《第二宇宙速度》直白地表达了这种向想象中的对方俯首，甚至是完全交出自己的态度：“我只能这么和你说/我不介意现在就昏迷过去/并一次次/在你旋转的刀片上/饱含温暖地/活过来。”

他舒缓匀速的语调常常将我们催眠，通过让我们“沉浸”于他的语言这一方式，让读者误以为诗人自身也同样单纯地“沉浸”于此间。其实这首诗里，我反而更像见到一位深思熟虑的痴情者。他在脑海中已然假设了各种情景，他并非一味地扑上去，而是讲究分寸，有意制造曲折：“‘我很怕你爱我/你是不是爱我？/兔耳朵小心有序地转换，/我听你的话。”

看似示弱的姿态，背后其实有一种毫无恶意的不信任。当这种不信任感被坦然且自信地说出之后，我不禁认为诗人是否“沉浸”于这种不信任感。五首诗中，无论在内容还是语言上，他都有意与“实在”“确定”“直白”等形容词保持距离。这种疏远，给了他巨大的发挥空间。两首游记诗虽然涉及了属于现实一边的意象，但是我仍然感到这其实是一次颅内旅行。如果这两场旅行有什么逻辑成分的话，我认为是梦的逻辑，或者说是“臆想”的逻辑。

——周乐天（复旦大学英语系）

我爱你的情话（你这样爱我，应该如雪的崩落般/突然又踏实）、柔软的发难（我们究竟要失去多少，才能进入一场心不在焉？）、与蠢蠢欲动的诙谐的语言天赋（牙签，书签/或者求一支上上签），异质地的词汇就像“芝麻籽”在李尤台的诗作中颠簸，轻巧地杂糅出一种酥麻的口感。李尤台也试图将写作突入历史的背面，充当一种调和主义者，将自己置身于城市某一页的窗格。以《刺绣》为例，紧张的时空密度被轻盈的“三根手指”消解；“雪地长靴”，一枚有现代意味的物件以晃目的色调定格于最后的画面中，产生了一种怪诞而戏谑的效果。

——辞东风（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