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苏自选诗

边缘

齿轮相扣，发出琐细的声音。你能听到

时间在运行吗。海绵有微小的细孔收缩

内部沾满了水分。这是两个相互咬合的拳头

它带来对抗的游戏，发出愤怒的吼叫

吹出的号角与空气联手，边缘清晰可辨

有一个玩偶在纸张的毛边上行走，遇到

被撕裂的文字。大地震动，像一把剖开

灵肉的锋刃。有时，它带来琐碎的陈述

有时，它带来疯狂的对峙。又有时要拯救

它带来阵痛的经历

2009.12.11

蝙 蝠

我愿它，是我。挂在岩壁上听歌儿

听小娟的晚霞。略带点淡淡的忧伤

浸满了天空的颜色。这忧伤，绵长得

像是解不开的绸节。我展开的臂翼

想拂去它们心头的灰尘和落寞

天黑下来了

有时，我愿它，只是我飞翔的另一个

影子。可以挂在我的电脑里，在桌面上

安静地听歌儿。冬天了，时光像烟囱里

飘忽的灰烟。都飞走了。天上是白云

我愿它还原我，是会飞的手臂和肋骨

2009.12.17

我准备

我准备，躺在一个墚子上，吹一吹

夏天的风。我准备，守住一个空瓶子

对着一条河流的走向默默流泪

我准备，往自己身上撒花儿

往水里的鱼身上投石子。我还准备了

一箩筐的黄土，和一小包萝卜籽

我准备吸足了泥土中的水分和糖

就等着青皮爆开辛辣的一刻，露出

水汪汪的白来。关于这么多的准备

我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准备

我就准备，躺在这坑里安安稳稳地

做个梦

2009.12.25

作品223号

在江边走过，看漫天烟火红了又绿

绿了又红。江风会有些凉意，但

这早已被习惯的人习惯。他只是要

再懒懒地看上一小会儿，就那么一小会儿

一小会儿看完，就转身回家。街上

有那么多人在经过，都轻轻走过

他们除了欢笑的声音很大，都决不再

弄出别的声音

身后有不断传来的浪花的喊叫

会生出许多错觉，他以为那是在喊他

甚至想要回头。要转身。也想被那

一片喧闹的景象给湮没

就在这江里，隐藏着那么多

遁形的鱼。透明的，发散着幽蓝的

微光。躲在深水里大口换气的时间

也变成了鱼，被大大小小的网眼漏掉

又被饵和垂杆钓弄。一些人

在岸滩踩着沙子。踩瘪了空壳

2010.02.20

作品235号

孩子扭过头，望向窗外，数着天空中

飞翔的白鸽。他替那些翅膀划着圈

一圈，两圈……十圈。鸽子落在

远处楼顶，在女儿墙上站成一排

他隔着九楼的玻璃窗，一直看着它们

飞累了歇歇和歇累了飞飞，折腾着

夕阳洒下微薄的红晕，远山朦朦胧胧

近处是一根大烟囱冒出了白烟。忽而

这孩子恍若隔世，转身他看着我

眨眨睫毛，倏忽变成了大人

窗前静观的，重复了多少遍的景象

只扭头一瞥，便会让人忆起无数个

昨日，昨日的昨日，那么多窗棂

仿佛都是叠加的。镶着旧玻璃

留在风雨锈蚀的记忆中。那孩子

分外鲜活。双手撑腮的，如今

撑起了岁月的粮仓

2010.03.20

作品241号

我总离不开这空着的房间。它曾经

装满了空气，尘埃，花香，鸟语和

经年的风月，装满了一个人的形状

颜色、气味和声响。它用一扇很小的

窗口来替代，一张想要说话的嘴巴

一双想要张望的眼睛。进进出出的

物质。暗的，明的，都挤满了地板

木桌、竹椅、摇篮和堆在墙角的柴禾

细到变瘦的光影，一寸寸缓慢地移动

消退。我能闻到些什么。听到

看到。触到。我缩回脚

在离开它之前都要装满。我在地板上

踱步，在木桌上沏茶，在竹椅上停歇

在摇篮上轻晃，在擦着的火柴上取暖

在晾衣绳的铁丝上收走我空瘪的衣物

在带走的箱子上加锁。在不遗漏中

遗忘

2010.04.04

作品245号

时间所作的陈述，玩具熊会替他

张嘴。它送来一件小礼物，在

背袋里，慢慢地取出，然后再把它

摆好。它搂着它们笑。注定了欢乐

未必注定了欢乐以后的故事可以承接

一件这样的礼物，总难免于失声失色

它最后才失去了保存的价值。透过

櫥窗，你总会看见白玻璃后面哭泣的

孩子，听见他远去的脚步断断续续

也看见长毛熊手牵手经过的窗口

正亮着橘黄色暖灯

好吧，我们一起说回家。一起倒数

一起看一个胖子把瘦子掀翻在地

或者，一个瘦子把胖子举过顶

生活中到处都是气喘吁吁的人物

我们从背袋里取出面具，默默地

献给孩子。看他们在大地上游戏

2010.04.08

孤单简史

他把一粒纽扣埋进沙里，为它盖上国旗

五颗蓝色的海星在衣襟上漂浮，打湿一些

清晨出来觅食的小鱼。我要将岩壁上的

影子们都带回庄园。那里，石头等着恋爱

木头等着结婚，剪刀等着时间把诺言裁成

新衣。人们在辽阔的大地上奔袭，劳作

制造出硬朗和锋锐，缔结出彩绸

2010.04.19

广场演唱会

喷泉在喷，鸽子或已归巢

天色有些向晚。卖花的姑娘追堵

一位男士，玫瑰有被染成蓝色的

花瓣。过街天桥顶着昏黄的灯光的

礼帽。桥上盘踞着三两个为生存而

蹲守的小贩。过往的人流行色匆忙

停下来，且听一听那男星高亢的

声音。假如我捏着嗓子跟随他哼唱

命运的尖刺和钝骨会擦过地面，在

搓衣板一样的盲道中揉搓，准确地

锁住喉咙。在歌声里沉沦，在微风里

熏醉。我褪去肉身，插上电源，按下

洗衣机的按钮，均匀搅拌，加漂白

晾干的月光在草地上搜寻枯槁的骨架

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人影交头接耳

相互挤压着，重叠着。她不发出

任何聲音。只听一个轻飘飘的人

唱着歌剧

2010.05.25

幕帘传说

早起有雾。大雾小雾，含混朦胧

把我的梯子和工具包都塞进了雾团

不再跑出来。从此不再是一个

游手好闲的人。早起的人们忙着

开花结果，忙着收种。并互相假笑

暗地攻讦或欺骗，遁形于分身术

或隐身衣

如果我厌弃了这样的生活，我必将

把自己变成一场壮阔的大雾。也必将

死。死于早起有雾的清晨。拎着我的

梯子和箱子，在自己发掘的轨道中

前行。像黑夜中奔突的火车，绕圈

吐疲惫的蒸汽，行将膨大，越进越深

速度却明显减缓。就像黑夜中奔突的

火车，停靠在冰凉的墓碑的小站旁

2010.07.09

说梦话的小女孩

半夜时分，她在隔壁说话

敲打键盘，扭动鼠标。捉来一只

会说话的蚂蚁。缝制好一个

小布囊。半夜时分，她把

会说话的梦都塞进了小布囊

她把蚂蚁关进一个小铁盒。白天

喂水，夜晚喂两粒白色细胶囊

她嘱咐蚂蚁别忘记吃米，直到它

不再言语，昏昏欲睡。半夜时分

天明太早，夜色太晚。她常常

因此失忆，忘记翻身，忘记闭眼

忘记蚂蚁在身边熟睡。半夜时分

她偶尔敲打我家墙壁，在一根

看不清年代的木椽上刻下一个

陌生人的姓名。她偶尔甜蜜地

哼两句歌词，假装都与这些无关

与全世界无关。只有她假装时

我才能看得清楚

2010.07.14

雨 季

我会在这个季节里变白，减少出门的

次数。必要时，不忘记撑一把小伞

我也会闷在房间里读一首旧诗。我会

拆出字里行间的泪水和欢笑，并删却

多余的情节。我会在这个季节里

用手背搭成个凉棚，带着女儿去河边

放一条乌篷纸船。必要时，也不拒绝

被檐外的雨水打湿。我会悄然观察

一盆沐浴中含羞的百合，找出光阴里

逐渐退缩的幸福感和静谧。我会在这个

季节里变重，增加内心的固守和矜持

我会在这个季节里选择一台旧戏，爱上

台下细心的观众。我会为雨打芭蕉的

掌声所动容。在谢幕后暗自怀念剧中的

一个小生

2010.08.06

星期天

从这一天开始，往回数，让每张日历

都学会逆着时间的顺序翻转。那样

每个人将沿着倒叙的逻辑，从郊外

野炊的途中返回，匆匆忙忙地返回

打开的番茄酱将退回成一粒粒羞涩的

圣女果，铁皮罐头金枪鱼将回溯大海

精武鸭拍着翅膀飞回家乡的河面

面包卷打着饱嗝滚向金黄的麦田

游荡的蜜蜂将倒退进紫色的夜晚

野雏菊成为星宿，星宿退回进五子棋

棋盘。那些年老的，终将退回年壮的

年壮的，退回童年。童年的，重新载入

命运巨大的胎盘。也从这一天开始

万人空巷，迎接一个马戏团流浪至此

听锣鼓喧天，看六匹黝黑小兽踩着

云霓，魔术师头顶黄昏的花团

2010.0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