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横断山

各拉丹东

苍山历险

无边无际的箭竹林仿佛没有尽头，唯一可能称为路的地方早已被竹林吞没。我在一人多高的竹林里窸窸窣窣地前行，先用双手拨开茂盛的枝叶，顾不得从竹枝上掉落的大块积雪，马上从枝叶之间仅存的空隙钻过去，好像在这竹海里游泳一般。

前面的竹枝弹过来，我用手挡了一下，竹枝打得我手背生疼，还好没有打到脸上。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就在一个多小时前，花姐就中招了——她用手在身体前方拨开竹枝，人过去的时候竹枝弹到脸上，花姐的脸开了花，直流血，好在现在已经结痂了。

花姐在前面带路。我伸出双手拨开竹枝，小心控制着距离。不能离她太近——以防带着雨雪的竹枝劈头盖脸向我砸过来。但又不能离她太远——在这无边无际密不透风的竹林，只要超过3米，我就可能跟丢，面临迷路的危险，后果不堪设想。

雪愈来愈大。在竹林里穿行，雪和水的混合物从竹枝粘到我的身上，流到我的腿上，腿上的水流进鞋子里。进竹林已经有4个小时，现在每走一步鞋里好像都能听到水声。我的四肢已经湿透了，但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的花姐。这个时候没有其他选择。

每走一会儿，花姐都会叫我的名字：“丹东。”我回答“在”，有时候我也回答“这里”。

这样前面带路的人不用回头，就知道后面的人跟着，没有走丢。我们一行4人，森哥和花姐在前，我和毛驴在后。我也会叫毛驴的名字，然后一边听他的回应一边紧跟前面的花姐。这是长距离徒步的一些基本方法，是我们必须掌握的技能之一。

慢慢地，前方的竹林越来越亮。这是一个好的信号，意味着竹林已经到了尽头。

竹林尽头是一段暴露感极强的山脊。雪愈来愈大，天已经开始黑了，狂风挟裹着冰雪将我包围，能见度不足5米。在山脊上，我顺着大石头的路跳跃着前行。雪粒打在脸上，山脊上的风似乎要将我推下山崖。我集中全部的注意力，迈向前方的一块大石头，稍不注意就有滑倒的危险。

好不容易走完山脊，前面等待我们的是另一片竹林。花姐钻进竹林，我紧紧跟随。好不容易走了约10分钟，花姐回过头来说：“走错了。”于是，我们原路钻回去，从另一个方向又开始钻竹林。

我忍不住开始说脏话，不断咒骂这该死的天气和无穷无尽的竹林。我怎么到了这么个鬼地方？这里是苍山，五台峰至莲花峰的途中，海拔超过3800米。我们所走的这条线路和这片竹林少有人问津，竹林中新鲜的粪便提醒我，这里是小熊猫——苍山这一代表性物种的栖息地。

钻出最后一片竹林，天已经黑透。我们在海拔3700米左右的冷杉林中找到两块帐篷大小的平地，在风雪中扎好营，这天噩梦般的旅程才划上句号。

在冰冷的帐篷里瑟瑟发抖，不禁想起在尼泊尔徒步安纳布尔娜峰的时候。

那天山里的雨一直就没停过，我独自一人走在喜马拉雅山南麓的深山里，浑身湿透，又冻又饿。天黑下来，我终于走到位于乌乐里（Ulleri）的超景旅馆（super view guest house）。我用蹩脚的英语对店主说：“your house save my life！（你的旅馆救了我的命） ”

花50元人民币要了一个床位，在公共浴室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衣服。旅馆外面风雨交加，我在有火炉的餐厅里面喝了一盆热菜汤，感觉又活了过来，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生活是如此美好。

潮湿的帐篷、饥肠辘辘的肚子把我拉回冰冷的现实。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雪又开始大了。毛驴拔了一小堆枯草，在冷杉林里捡了一些树枝，试图点起一堆火，但雪还是太大，树枝都是潮的，无法引燃。我在帐篷里点燃起气炉，毛驴放弃生火，钻进帐篷。

难熬的时候，人们总会给自己找一些精神力量的支持，好比卖火柴的小女孩点燃了一根火柴。望着气炉的火焰，我想象营地所在的位置是一家小木屋客栈，房间里有柔软的床、干燥暖和的被子，餐厅里有温暖的火塘、一碗热汤、一杯小酒……再奢侈一点吧，最好再来点WIFI，相隔2000公里仍然能和我4岁的女儿视频聊天。

苍山天气多变，这个北五峰的徒步线路容易迷路，如果恰逢变天，一般人必死无疑。我们进苍山不下百次，也是头一次在这样的天气里露营。

头灯的光亮、气炉的火焰给我们的双人帐多少增加了一些暖意。隔壁帐篷里的花姐、森哥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这天早上，我们从花甸坝峡谷草原的废弃石头屋出发，然后走到花甸坝最南端，从五台峰东北侧的山脊爬上了苍山主山脊。雪是下午4点左右开始飘的，那时我们一行四人钻进五台峰到莲花峰之间的高山毛竹林中，这是经典的苍山穿越之路。

这是2016年11月底的苍山，海拔3700米左右，我们窝在莲花峰东侧下的冷杉林中的帐篷里瑟瑟发抖，帐篷外面风雪交加。

从大理到丽江

同一时间，山下不远，和我们直线距离20公里左右的地方就是游人如织的大理古城。差不多8点了，在这个季节的大理，正是穿裙子的女孩们开始逛古城夜景、找美食的时候。这个时候，难道我不应该在一家咖啡馆里喝上一杯热卡布奇诺，一边用手机拍照一边刷朋友圈么？非得到这该死的山上来？那天黄昏，苍山之上天气突变，背负重包行进在苍山顶的山脊。风狂暴、寒冷，这个情景好像就是圣经或者求佛法路上的故事。我依然记得花姐的背包防雨罩被狂风卷起飞扬，在山脊上踉跄。所幸，我们因为有一些登山经验，还有苍山的佑护，安全走出来了。

从大理一直往北大约两个小时车程的地方就是举世闻名的丽江古城。这里是世界文化遗产，又充斥着一切现代元素。玉龍雪山、金沙江、纳西古城，商铺、酒吧、客栈，漫天漂浮着招牌。周末，人们坐飞机从上海、北京或是广州出发，来这里度假，过完周末又飞回自己的城市，结束这趟旅程。

我们的旅程才刚刚开始，从大理古城西门出发，爬上苍山。接下来，我要沿着苍山山脊由南向北前行，一面是洱海，一路是山谷中不为人知的村落。下苍山来到繁花似锦的花甸坝，走风车之路到沙溪古镇，从沙溪古镇走茶马古道，一路来到丽江边的拉市海。

一路走来，除了经历暴风雪，当然也有阳光和彩虹。从丽江古老的藏传佛教寺院指云禅寺后院桃花林中出发，顺着原始的茶马古道遗迹到达海西村，从海西村往西两公里抵达石鼓镇西侧的山峦，走一段蜿蜒、有趣、静谧的森林小径。爬上山脊，长江第一湾赫然出现在眼前，那种震撼和激动无法用语言形容。在玉龙雪山西坡素不相识的彝族人家，我们只是讨一碗水喝，热情的阿妈就拿出家里最好的腊肉招待我们，让你觉得不吃都不好意思。背着背包，夹杂在各种肤色、不同语言的人群中，在逼仄险峻的蜿蜒山路上行走，这不是在纽约的曼哈顿，而是丽江的虎跳峡，世界公认的徒步胜地，对面是雄伟壮丽的玉龙雪山，脚下是奔涌咆哮的金沙江。这种感觉难以言表，只有徒步行走，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得到。从大理到丽江，从玉龙雪山到沙溪，从苍山到鸟吊山，那些红土石林，那些高山牧场和草甸，那些纳西族、普米族、白族和彝族的孩子们，那些湿地以及鸟儿们，那条古老的茶马古道……苍山、沙溪、虎跳峡，是这段线路中最值得去也最值得回味的。

这一路蜿蜒360公里，大约需要13天的时间。13天对于自驾或火车是漫长的，但对于喜欢徒步的人来讲，体验感和所看到的风景却是空前的。

但是，如果10多个晚上都像苍山之夜那样狼狈，任凭再好的风景和体验，我也不会来徒步。

谁不想在大理古城一边和妹子聊天一边喝咖啡，或者在丽江一边吃腊排骨火锅一边晒朋友圈，而要在这凄风冷雨的帐篷里担惊受怕？

如果在这条风景无敌的超级徒步道上不用露营，而是像尼泊尔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徒步路线那样，每10公里左右都至少有1个客栈或村庄，有床有食物有热水有WIFI有火塘，也就是把之前我所幻想的小木屋客棧变为现实，那么，你来到大理的时候，是否愿意尝试走这条路徒步去丽江呢？

在丽江休整后，如果还有时间和精力，还可以继续往前，走茶马古道翻越玉龙雪山南坡到文海，下文海到金沙江畔的龙蟠乡，前面不远就是举世闻名的虎跳峡。

走到这里， 如果还觉得不过瘾，可以继续往前徒步。

虎跳峡不远处就是哈巴雪山。继续往前走，从哈巴雪山向北，经过香格里拉的普达措到川滇边境的尼汝村，由此入川到香格里拉的代表稻城亚丁，继续往北到“蜀山之王”贡嘎山，再往北经过被约瑟夫·洛克誉为“伊甸园”的扎尕那，一直到甘肃合作市。

这条线路，是中国首条由志愿者自发踏勘出来的超长距离徒步路线——“横断天路”。

横断天路从云南大理出发，从南到北纵穿横断山腹地，直到甘肃合作市，全长约2230公里。

我和花姐、森哥、毛驴，正是“横断天路”勘线团队的第一小分队，负责第一段的踏勘。

为什么是横断山

横断山位于青藏高原东南部，是中国地势第二级阶梯与第一级阶梯的分界线，通常为四川、云南两省西部和西藏东部南北向山脉的总称，是中国最长、最宽和最典型的南北向山系。因“横断”东西间交通，故名。

横断山是世界最年轻山系之一，也是唯一兼有太平洋和印度洋水系的地区。山脉的南北横亘，造成了东西地貌的巨大差异。这里不但成为气候、降水的分水岭，自然地理的巨大反差也阻隔了人类族群之间的流动、文明的传播，造成文化之间的隔阂和差异，甚至因此产生文明之间的激烈冲突。

横断山的出现相当奇特，因为构成青藏高原的山体，如我们所熟知的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唐古拉山，都是沿纬度带展布，走向由西向东延伸。唯有横断山，突然转向，呈南北而行，不按常理出牌。

大约4000万年前，欧亚大陆板块被印度次大陆板块狠狠撞了腰，印度板块向北方深深地插进欧亚板块下，西藏南部是最直接接触的地方，形成了世界屋脊——青藏高原。位于西藏东部以及云南西北部的印度板块不是圆滑平整的，而是有些犄角，与欧亚板块撞击之后形成大量起伏的褶皱与断裂，横断山由此而来。连绵起伏的群山分隔一条条河流，高山大河相间排列，江流在山脉之间切割出深V形峡谷，这就是横断山的典型地貌。

横断山东起邛崃山，西抵伯舒拉岭，北界位于昌都、甘孜至马尔康一线，南界抵达中缅边境的山区。山川南北纵贯、东西骈列，自东而西有：邛崃山、大渡河、大雪山、雅砻江、沙鲁里山、金沙江、芒康山、澜沧江、怒山、怒江和高黎贡山等，构成两山夹一川、两川夹一山的险峻地形。

因碰撞拼接的板块在横断山区域内形成大面积的高大山体和幽深峡谷，造成巨大的地势落差和变化丰富的景观带。高差是产生美景的根源，高差变化展现变化的气候、跌宕的地貌、层层渐变的植物群落，使得同一区域拥有雪山冰川、峡谷河流，生态多样化。

同一面积的区域，海拔高差越大，可观的景象越多。成都平原海拔500米，如果天气尚好，可以在楼顶看见100多公里外的四姑娘雪山，海拔相差近6000米。位于横断山以东的大渡河峡谷，距离大雪山山脉主峰贡嘎峰的直线距离不过29公里，海拔却相差6000多米。在这29公里之间，囊括峡谷河流、喀斯特地貌、茂密植被、冰川角峰……是其他地方不可多见的景象。横断山在一个较小范围内可以展现更多层次的景色，由此可见一斑。

横断山山水相间，河谷高山群北连亚洲腹地和青藏高原，南接亚洲南部热带地区，成为动植物南北扩散通道和东西交汇之地。在学界，横断山也被认为是古老物种的庇护所和物种的演化中心。

时至今日，受制于地形的崎岖及交通不便，横断山众多的美景和物种仍然鲜为人知。

横断天路

想象一下，沿着横断山的山脊线，由南向北，有一条超长距离的徒步路线贯穿整个横断山地区。走在横断天路上，你左手方向是中国地势的第一阶梯，右手方向是中国地势的第二阶梯，这实在是太酷了。

1929年，记者梅纳德·威廉斯在给《国家地理》的主编葛罗夫纳的信中这样写道：“最痛快的事情莫过于一个记者能够通过照片和文字，带领125万国家地理学会的会员和他一起登上高山，俯瞰世界。”

如今，这段话为横断天路的开拓者所推崇，成为我们充满激情并骄傲工作的理由。

2016年9月底到12月初，20名勘线人员用63天时间在横断山腹地风餐露宿，用双脚丈量横断天路的每一片土地，最终完成了横断天路近2300公里的实地勘线。

我们来自天南地北，从“50后”到“00后”，从60岁到12岁，平时追逐着各自的梦，又因“横断天路”这同一个梦踏上同一条路。平凡的个体，执着的信念，开拓出横断天路。

横断天路全线拍摄照片1.87万张，首次展现在公众面前的高山湖泊28个，途经海拔4000米以上高山垭口42座，穿越无人区大约1060公里。

走在橫断天路上，祖国的壮美河山在眼前一一展开：世界十大徒步线路之一的虎跳峡、香格里拉的代表亚丁三圣山、蜀山之王贡嘎、人间仙境扎尕那……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美景，在这条路上都可以一网打尽。

横断天路沿途有洛克线、贡嘎环线、雅拉穿越、三奥雪山、莲花湖穿伍须海等众多经典户外路线，我们希望打通其中上千公里未知的徒步路线，把整条线串连起来，为之成为我国首条开通的超长距离徒步路线奠定基础。

我们知道，在美国国家步道历史上有重要地位的阿帕拉契亚步道，是由各地志愿者修建的，于1937年完工，并于1968年成为美国《国家步道体系法案》指定的第一条长距离徒步风景步道。

一条国家步道的建立，需要长时间乃至几代人不懈的努力与付出才能逐渐完善。阿帕拉契亚步道从第一个路段开通到全部修建完成用了15年时间，横断天路难度更大。勘线、数据采集只是第一步，后续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连接路段、危险路段休整、步道标识系统、救援系统、营地建设、客栈休憩等等，要达到尼泊尔喜马拉雅山南麓徒步路线的水准，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还需要更多热爱大自然、喜欢山野的人们以及全社会的共同努力。

勘线成功只是一个开始，如何借助广大户外爱好者的力量和媒体等方式自下而上推动横断天路，使之归于国家管理、规范化，不流俗于传统意义上的风景区，是我们要落实的第二步。在横断天路的开发中应该以国家为主导，民众自下而上推动，保持山野自然的荒野性，坚持步道低影响开发、可持续发展，使自然与文化结合。

横断天路作为世界级的徒步路线，完全能与尼泊尔喜马拉雅山南麓、美国阿帕拉契亚步道的徒步路线相媲美。

将来，我们希望世界各地的旅者来到这里。中国不仅有长城、丝绸之路、茶马古道、雅鲁藏布大峡谷，还有横断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