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开课又来了(上)
2018-06-22龚志民
龚志民
会场念课
静寂的大会议室像个布道场,站在电子大屏幕前的主讲人全身心地投入到自我感动状态,正舌绽莲花,传经布道。老于还在回味午餐时洪湖野鸭的余香,突然裤袋里的手机震个不停,震得老于半身痒痒的。掏出一看,是学校办公室的,忙疾步走出学术年会会场。
打电话的是办公室的小丘:“上午学校召开了行政会议,决定让你代表学校参加市公开课展示,你愿意参加吗?办公室今天就要把名报上去。”老于措手不及,思想还处在开会状态,懵懵懂懂下意识地回答: “我愿意。”声音有点干涩,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任务摊派非常无奈。老于好深思,却不能快速入戏,天生不是当演员的料。
公开课的事总算定下来了。他不喜欢上所谓的 “公开课”,对 “公开课”这名字一直感觉很别扭,尤其是人过中年之后。这些年被洗脑多了,加上诸多乱七八糟的模式让人眼花缭乱,讲了几十年课的老于,突然觉得不太会讲了。就像大厨师根据顾客口味,用手凭感觉放盐习惯了,突然每道菜改用天平来精确称盐下锅,便有点不知所措。五克盐是多少呢?
出身农村的老于,知道真正的瓜农在地里吃瓜是不用刀切的,而是用拳头砸开或者在地上摔烂就吃,那是久居山野者特有的豪爽和气势。把水果做成拼盘固然高雅,但那是用来看的。老于更喜欢用瓜农吃瓜的方式来上课,恣意酣畅。红的瓤,黑的籽,不规则的形状,在老于的眼里是那样的迷人。课堂上只要是学生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声音,无论是不规则的笑声、略微的吵闹甚至青春特有的有点张狂的动作,老于一概纵容笑纳。
老于心事重重地回到会场,在纠结中继续开学术年会,年会的主题是体验式课堂。女主持人旖旎的风采和吴侬软语的口音让人很舒服,让人感觉到课堂的确应该是幸福快乐无比的,教育应该是自由驰骋的天堂。年过四十,老于才知道真正的语文课,应该是宛若信手而书的温情慢词,宛若酣眠醒来后心满意足的懒腰,翩如惊鸿振落的片羽,美与善从老师的眼角和指缝间渗透出来,散落在教室、生活和心灵的角落。老师有真情实感,在课堂上自然手挥目送,心至景现。通过公开课打造出来的名师,如镀金产品,经不起岁月侵蚀啊!
晚上老于回到宾馆房间,几个教师喝着茶看着电视,闲议着物是人非。电视屏幕中,北极冰山正在大量融化,北极熊一家子因缺少海豹吃,母熊拖儿带女无奈地游到一百多公里外的一座小岛,攀爬岩石偷吃鸟蛋,弄得一身洁白的皮毛脏兮兮的,像上帝的弃儿。大自然不得不随着人类的折腾而 “创新”各自的生活方式。
老于搜肠刮肚地为自己找理由让自己尽快进入状态,在纠结中结束了四天的学术年会,匆匆返校。学校位于深圳的边沿。夜色阑珊,鼓噪的蛙虫一个劲儿地喧嚣过剩的精力,似乎在宣示它们对夜晚的主权,它们在野地自弹自唱,无视都市规则,浴乎田野池塘,风乎清风明月,率性而歌。老于非常佩服青蛙蟋蟀不息的精力,自己身心似乎有了某种遥远的感应。青蛙蟋蟀食无鱼、出无车、居无定所,不息的生命气息是从哪里获得的呢?老于无比仰慕却不得其解。是不是本真的生命原生态,就是一种巨大的能量源呢?汉字的诞生,是不是仓颉受到这些启示之后灵智开窍而发明的呢?老于恨不能早生几千年,与仓颉把酒言欢,尽数汉字与自然的渊源奥义。半夜,老于思绪涌动,起床抽了支烟,然后在隐约的蛙虫催眠曲中继续睡了。
老于的头发十分有特色,均匀地、浅浅地覆盖在清癯的头颅上,不秃,也不浓密,俨然儒家中庸之道的发型范本。远望是 “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初春原野,闭上眼睛默然一坐,又像一篇和雅有韵的散文。老于并不是刻意想弄成某种发型,因为他的脑袋不大,没有英明神武的仪表,不具有相貌堂堂令人敬畏的威仪,所以只好放任自流,任理发师随意剪裁。他之所以不弄成光头,也不是怕不美观,而是怕反光刺伤某些人的眼睛。留下浅浅一层头发,好为观众遮光挡亮,也为自己韬光养晦。同时也是一个装饰的道具,或者说一个标志自己非秃顶的符号。老于上课、备课之余,喜欢一个人搬把椅子坐在走廊晒太阳,在校园空地开点荒地种菜,反思冥想,常常在混沌中灵光乍现。
很多年以前,他曾独自溜进一所私立幼儿园去听课。因为他听说有一个年青的幼儿英语男教师,同时被全市好几家幼儿园聘去上英语课,老于很好奇。那天,高大帅气的年青男教师穿着西装背心,一边讲 “bird”这个单词,一边用手掌放在身后惟妙惟肖地像小鸟那样摆动尾巴,全班幼儿兴奋地模仿,好像被带入了森林童话,这堂课让老于深深懂得教育感染力是全方位的,文字、肢体、眼神、学识、生活习惯都能达到目的,相当一部分是在知识和逻辑之外。理性之外尚有直觉,逻辑之外还有玄思和体验。
老于讲课像一篇散文,一篇从教材文本生发出来的散文,既像原文作者亲手续写的,又像师生共同创作的。在课堂上借助生活画面晕化开来,形成浓淡相宜的水墨画。良师名师在课堂上引导学生深挖浅掘,还原作者的思想原点、生活的原色,自然妙趣横生。可惜的是,在一个寡趣的刚性环境里,墨多水少,晕化不开。真正的生活践行者,用几滴墨,即可晕化成变化万千的意境。老于教了二十年语文之后,才形成这样的风格,他自信这是好东西。他现在不再寻章摘句,尤其讨厌把一些句子主题内涵过度逻辑化理性化解读,没话找话地说出个子丑寅卯,或者矫情地作陶醉状,动辄放言大爱。世界上没有独立可见的大爱,大爱在生活细节中,就像道在万象中,海在滴水中一样。老于想把自己变成一个课堂的舞者,由外而内,自形而神,从教材课堂化入生活细节,自己得用语言、肢体,用知识、灵性和相互琢磨去和青春共舞,去舞动青春。既像杨丽萍那样的舞者,圆转如盘走珠,微移宛如流水,腾跃好似云雾,上下内外前后左右通通透透,灵通无碍;又像新春采青的舞狮者,眼睛总是追寻滚来滚去的绣球,时而蹑手蹑脚,时而全力捕扑。“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老于觉得自己只要一站上讲台,真的更像一个快乐的舞者。
月下议课
周日晚,几个同事随便找了个理由拉着老于到校外的小餐馆去吃喝了一顿,算是为老于的公开课壮行,大家都不提公开课的事。饭后,天空仍是一副苦闷的样子,一团一团的乌云,没有光,只有一朵云带着亮光,那是今夜见月的希望。
晚饭后老于跟两个同事在校园中散步消食,随便议议课,开拓一下思路。几个同事都是学校的首批创业者,一起扛过枪、一起负过伤的哥们儿,交谈起来百无禁忌。
华灯初上的都市夜色带有一种旖旎的粉色,灯光努力地绽放出光华,拼命逆转天地阴阳,彰显人的强大。走在霓虹灯光中的人很有些飘然的虚幻感觉。但从远处观望,那些渺小的华灯宛若米粒之光。真正天然的夜色本来应该是黑漆漆的。保持自然本真的那些原始处女地,日色与夜色之间过渡平滑,没有棱角,没有明显的界限,由明而暗,由暗而黑,由模糊到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但在工业化的这个岭南一线城市,在夕阳的余辉中刚进完晚餐,还来不及擦拭嘴角,夜色已一拥而入,陡峭如绝壁。
四个同事散步到足球场时,天空飘了几点零星的雨花,春草茵茵的草坪在新校园路灯的照耀下更见绿了。可惜走在草坪上,草下面的土层明显有空洞感,太松了,仅靠表层的绿草是护不住的,下一个秋天一来,人踏、草枯、风再一吹,就会现出原形。新学校毕竟是新学校,急着赶工期,土夯得不够实。老李向陈先老师建议说: “是不是用石滚子把看上去光鲜的足球场再碾压一下?”陈先笑说: “不行。大型活动、公开表演只看地面上的绿草和表演,不看绿草下的泥土。不要破坏了我们的体育公开课!”陈先老师看着老于,爽朗地开玩笑说: “实在拿不定公开课展示什么,老于就直接展示自己的高颜值啰,哈哈。”其实,老于更想在课堂上用声音震撼青春的骨髓,使他们的筋络骨骼更加强健有韧性。
老于想起上周校长在大会上深情地回忆 “创业史”,说起当初招聘体育老师的事。因为校长不懂体育课,于是要求应聘的体育老师喊几声口令,陈先老师就是因为声音宏亮有力、严肃果断而被校长一眼看中的。想到这里,老于盯着敦厚壮实的陈先老师看,好像他脸上藏匿了什么秘密。
命运看似偶然,然而又是累世沉淀而来。每一声,皆是自我,皆有来历。老于透过陈先憨厚的脸,看到悟到了某种禅意:多好的语言,也必须再升华为语言之外的东西。艺合于道,大道至简。语言的尽头在无句读的人性深处,那个地方率性、空灵、包容,可以任意驱遣语言,又本性灿烂。语言文字只是用来点燃思想、导引行动的,内容其实在自己的心海。也就是说,好的文学作品一半在纸上,另一半在你的脑中。如果一堂课曲终人散后,教者的笑声仍然绕梁不绝,让聆听的人三月不知肉味,那是珍品声音;如果让学生人格发育由此而变,半世梦中犹如初见,遇事方知言外意,才算是绝品语言。这样的绝品语言,在上个世纪的 《少年中国说》、在 《人间词话》、在 《边城》中。好的语文课内容,学生是可以枕着入梦,甚至一生为伴的。
老于思路渐渐明晰——用这次的公开课,试一试故事和语言之外这种新感觉。把语言、主旨、人与事统统合为一体,变成一种能直击人性原点的声音:一、二、一!迈步走!
老于打了个激灵,悚然一惊,才发现雨花已经变成了连绵的霏霏细雨。
山中掘课
这次公开课,老于认为这或许是自己从教以来最后几次在大场合亮相,所以想作为纪念碑来设计,是否出彩倒不怎么考虑,但必须“真”,素心素面、元气淋漓那种真。
在老于心中,每个汉字都有硬度和温度,仪态万方。语文小至遣词造句,大至人生观价值观,本质上是与自然、生活和生命的体验相联的。老于早已把那些十年不变的教参、习题之类的玩意儿弄得烂熟,他需要的是找课文的原点精神,找青春的某个契合 “点”。老于骨子里喜欢课堂教学充满真实的粗头乱服之美,喜欢那种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的风格,老于把这个寻找的过程称作“掘课”——用独特的眼光、思想或者表达方式发掘、演绎文本的深刻和美。
老于独自去离学校不远的九龙山掘课。 “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万物天天都在上演生命成长的公开课,不遮不掩,无我无人,曲项向天歌。
九龙山茂密的植物虽然没有像原始森林那样遮天蔽日,但原生态的环境让都市人流连忘返。老于缓缓行走在林间,万道日光穿过恒远的时空透进茂密的树林,透过树叶间隙洒在老于脸上,那些日光中似乎隐匿着无数的故事,遥远的故事。那些故事的主人公一定很原始本真,筑巢而居,依河而饮,像那些在树上跳来跳去的松鼠一样,天然纯真。龟背驮的是河图洛书,风雨之声是宫商角徵羽,疗疾治病用的是砭石金针,取于自然、合于自然、归于自然。
偶尔有树叶或者枯枝掉落在老于脸上身上,老于觉得十分沉重,像铁肩担道义那么沉重,然而老于浑身荡漾着一股由内而外的热流。人行道上一块块红、灰相间的地砖,散发着土壤的气息,但粘土砖的气味火性重,不完全属于大自然。地砖下面的真实土壤香味想来更浓烈清新,山中不知来历的清越声音和清新气息实在妙不可言,老于不由得往树林深处踱去。密林生风雨,风雨泽万物,阴阳互根,这是自然的奥义,简单而难以言说。
“窑头坯,随雨破,只是未曾经水火。若经水火烧成砖,留向世间住万年。棱角坚完不复坏,扣之声韵堪磨镌。”老于意识深处的碎片层层泛起,二十多年来一张张清晰的模糊的纯真笑脸在眼前变幻,动感十足。山林的清新让老于的脑袋变得清晰敏锐,他心里气韵渐成,终于对公开课有了数,只觉得那股气韵在脑海里反复盘旋,激情涌动,不吐不快。老于最后决定下来:先拿 《归去来兮辞》这篇柔软的课文在班上试镜、蓄势,再用 《荆轲刺秦王》这篇刚硬的课文正式在市里上场。
《归去来兮辞》这篇飘逸灵动、气清韵和的课文,老于一直像书法家把玩心仪的碑帖一样,玩味一次,心便被吹皱一次,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柔能育刚,爱可育勇。 “侠之大者,谓之刺客。”只有气贯长虹之士,才能真正淡定从容地发出雷霆一击。
课堂与生活是一样的。最本真的自己才最有灵性。莫奈说: “我像小鸟鸣啭一样作画。”公开课也应回归到这样的境界,像莫奈的 《睡莲》一样静静开放。笔触可以细碎,眼光必须独到,让知识与性灵在生活中穿越,自在自为,圆融无碍。老于正出神,背后有人叫他一声“于老师”,老于一惊,宛然跨过了半个世纪,好像骑着鲲鹏正扶摇而上,突然中途降落在陶渊明的花圃中歇脚,月色在怀,菊香盈樽。
晚上月亮升起,站在五楼上,晃眼间觉得天地间空荡荡的,定睛一看又万象陈列,森罗严密,宛若庙中的一尊尊大神小神,慈目下垂,肌肉虬结,姿态万千。但正殿的神龛却空着,无主。世象从无隐遁,老于仿佛看到历史真相、文物考古、万有引力、宇宙守恒或不守恒、相对论、黑洞……从那些诏书、经书的文字背后一个个鱼贯而出。
老于讲了 《归去来兮辞》后,继续以柔软的心态酝酿 《荆轲刺秦王》,这将是在市里正式上演的公开课。老于反复阅读 《荆轲刺秦王》,似乎听到了那个时代的虎狼之音,夹杂着胡音、缶乐、击筑声,热血阵阵上涌,握笔的手指难以抑制地痉挛,他坚持工工整整地用毛笔写完了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