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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义精神已成遥远的绝响

2018-06-21李少威

华声 2018年3期
关键词:古龙墨家理想主义

李少威

历朝历代,人们在想象空间里都会对侠义精神着迷,但退回现实生活,他们又会非常自觉地防止侠义精神在初级社群里滋长。

那是一本被我翻得残破不堪、如今早已丢失的书——《多情剑客无情剑》,作者古龙。

书里有个人叫郭嵩阳,以一柄铁剑扬名。他与主角李寻欢决战,对方不忍伤害,三次相让,郭嵩阳最终收剑认输。

感念于李寻欢的人格魅力,他以点穴之法羁縻住李寻欢,代替他去和鬼魅一般的荆无命一战。自知不敌,他以身试剑,故意让荆无命剌中26剑之后,还用最后一点力气把残躯悬挂于瀑布之上,让水将血污冲刷干净,以便随后赶来的李寻欢得以从伤口观察出荆无命的剑法特点,做到知己知彼。

尔时年少,深感震撼: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被克制的激情

我读《多情剑客无情剑》时,已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那时中国社会的理想主义光輝已经暗淡。在理想主义澎湃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金庸、古龙,年轻人几乎人手一册。

理想主义,其实是一种被集结起来的公共精神,想要以一己之身,去为国家、社会做点什么的自觉意识。武侠小说的流行,正因为它契合了蓬勃的公共精神,激发了担当意识。

故而从武侠小说的兴盛与式微,可以和不同时代的社会性格建立起某种对应关系。

今天,金庸与古龙早已过时了,更遑论等而下之的那些二三流武侠小说家。不过今天也有今天的“武侠”,它以“玄幻、仙侠”等新题材的面目出现。较早的有影响力的新题材武侠作品,是新世纪初的《仙剑奇侠传》,这是一部游戏改编的电视剧。

“玄幻、仙侠”不断滋长、繁茂,到今天人们最熟悉的可能是《花千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了。这些作品的共性是没有任何时代背景,纯粹是消费主义驱使下的一种想象力驰骋。抽离了时代背景,就抽离了现实感,因而无论故事怎样进展,都决不会带来思想负担。

回顾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理想主义气质其实相当程度上起于一种集体的稚气。刚刚改革开放,一个大变革时代来临,一切价值都在重构,而中国社会并不具备应付这个大变革的心智——因为长时间的阵营壁垒隔阻,人们见过的世面太少。年轻人充满希望,想要担当,但不知具体路径。武侠小说正因为符合这一气质,给知识青年的“为国寻路”热情提供了出口,也为普通人与时代如何建立联系提供了最通俗的解释。我们看到的,有中国自己的东西——传统文化里一种被克制的激情。

这种激情就是侠义精神,这是在中国历史上有浓重的乌托邦味道的价值流派。

侠义精神的祖宗

侠义精神最重要的渊薮,是墨子。在墨子的主张里,这种精神叫“任侠”。

他先解释了“任侠”的意思:“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也。”相当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然后阐明“任侠”的实践方式:“任,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不顾一切,扶危救困。

墨家不但有学院派的学术团体负责价值供给,而且有一个严密的组织体系来践行认定的价值。

墨子是世界文明的“轴心时代”里一个伟大的理想主义者,一个超越任何时代的终极道德实践家。正因其精神的纯粹,决定了其不可持续,不说世俗权力与其它秩序思想的攻击,他建立的组织本身也会因为内部矛盾而瓦解——因为不可能人人都是墨子。

权力是最大的现实主义,墨家在秦朝碰上了死敌法家,在汉朝又遇上了霸道的儒家,再加多种因素作用,于汉代逐渐式微。然而即便长期占据主流地位的儒家,也不完全否定墨家的价值。“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见义不为,无勇”,隐约还是有侠义的影子。当然,这个“义”是有限定的伦理基础的,不是墨子那样的绝对的人本主义。

金庸和古龙所创造的武侠小说世界,是一个混合了各种“侠客”的江湖,但故事的主人公,一般还是有明显的墨者痕迹。郭靖是“侠之大者”,而李寻欢本身就是价值化身。

墨家的“任侠”精神,是一种遥远的绝响,但因为它是超越任何时代道德的正义诉求,它点燃的星火从未熄灭。乱世,它是一声内心号角,太平时代,它是一种美丽想象。

对“任侠”的爱与怕

历朝历代,人们在想象空间里都会对侠义精神着迷,但退回现实生活,他们又会非常自觉地防止侠义精神在初级社群里滋长。

儒法并用是历代国家治理的常态,儒与法,都与“侠”不兼容。

法,自然不用细述,这是一种严格否定的秩序,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私力的不受约束。所以韩非子说得非常明白:“儒以文触法,侠以武犯禁。”“带剑者”是“五蠹”之一,五蠹不除,亡国灭朝。

儒,有“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一所概括的广阔胸怀,但这是为知识分子专设的,知识分子是一个稀有阶级,故而这是“体制内”的专利。

儒家对知识分子的成长有一个顺序安排,“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由家直接到国,没有给社会留下空间,因而精英的社会化过程其实是一个“国家化”过程。而缺失社会视角,就会缺乏平常的公共精神,从而给普通人树立利人的榜样。所以,成为一个对国家重要的人,在一般化的市井经验里,是以“光宗耀祖”的自私形式呈现的,而不是标榜一个人为公共利益做了哪些贡献与牺牲。

传统社会的中国人,“家”是最重要的精神信仰,这与“孝道”这一社会治理手段息息相关。人们对历史可以含含糊糊,对国家大事多数一知半解,但每一族的族谱、每一户的家谱都非常完善、精确。今天人们指代脑海中最精确的事情,还会用“如数家珍”。

所以,中国男性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承担“序列责任”,这一责任中最为重要的一条,则是保全性命,延续链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父母在,不远游”,“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谆谆教诲,在平民百姓的直觉认知中最后都演化为一条一不要冒险,不要死。

这样的社会土壤,其实对“任侠”精神是敌视的。

除非出现了极端情况,那就是天下混乱,家本身已经难以保全,没有了退路。不论是墨子那种正气浩然的侠,还是报恩、复仇、劫富济贫的“侠”,大多出现于整体或局部的乱世。

如此看来,武侠精神的暗淡,其实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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