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戏人生
2018-06-21迩多
○迩多
傅惟慈,中国资深翻译家。1923年生,退休前执教于北京大学、北京语言文化大学等高校。他通晓英、德、俄等多种语言,五十多年来翻译诸多重要作品,如《狱中书简》《月亮和六便士》《布登勃洛克一家》《动物农场》,以及格林的宗教小说和钱德勒的惊险小说等。
不想困在象牙塔
第二次推开老翻译家的院门,也是在一个冬天的下午。一进院子,就见窗下书桌前忙东忙西的老头扬手问好。
关好门穿过小院走到游廊处,老头已经在沏茶了。他说家里经常来往些小知识分子,也就是随便聊聊。对于太长的话题,历史里会拖泥带水牵涉太多人的,或者没兴趣、太寒暄式的话题,他都直言:“这个说来话长,就不说了。”
转身进到屋子里。北京冬天的寒冷没有束缚住他,翻过的书、给读者回的信笺都在案头上。老头说他最近在读穆旦的诗,特别是读到《冬》,让他有了些想法。他说,穆旦认为生命的跳动和人生的乐趣都在严酷的冬天,但自己没那么多感触,更多地感受到身体的病痛,不能跟这么一个有才华的诗人相比。但穆旦这首诗,让他开始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开始做一点事情呢?他就开始想写写穆旦。老头于是朗诵了一段。
小院,书,这是一个老翻译家的生活现场。但他更愿意说自己是个文学翻译者,相比大家是“雕虫小技”。老头说,如果他的翻译还能得到认可,并不是因为他的演技如何高超,而是因为自己的脚本选对了。他既非文学研究者,更不是评论家,只不过从年轻起就爱看书,又下了点功夫,学会了外文,有时看到一本外文好书,禁不住把它推荐给别人共赏,他就这么文艺了一辈子。如果生活真的谈得上有哲学,那它是怎么来的?老头自问之后,说这并非生而具有,而是一个从朦胧到清晰的过程。年轻时的他一直想当个流浪汉。他看完艾芜的《南行记》,高尔基的《俄罗斯漫游记》,觉得世界这么大,觉得自己怎么可以关在一个象牙塔里呢?就渴望外面的世界。幸好,或者说不幸,父亲四十几岁就死了,他刚上高一,后妈管不了他。他父亲临死前跟后妈说,赶快给这个儿子找个媳妇儿,把他给拴住了。老头说,那个时候他对娶媳妇毫无兴致,所以在父亲死了两三年之后就背着个小包跑了。
自找麻烦是享乐
老头的生活很简单,正如他在自传《牌戏人生》里所说,命运发给你的牌,怎么把它打好?利用自身的优点。可什么叫优点呢?自己优点是什么?他老说自己一时找不到措辞。年轻时他就有很多奇思异想,但是归结来,就一条:不想平平淡淡地过这一辈子。总想多看一看,多了解一下这个社会的纷繁复杂和奥妙。百态纷呈,极其吸引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念书做学者、做研究家?所以他愿意到世俗世界去流浪。
老头逆光坐着,房间里挂着他走遍世界所拍摄的图片。他招呼着我喝茶,忽然从背后盒子里拿出几颗糖果问,吃糖吗?就是这个翻译圈都知道的玩主,一会儿旅游,一会儿收集钱币,这个老八旗子弟,今天都还常常搞一些小圈子聚会。他说他的乐,不是一般人所谓的享乐,不是吃好的喝好的、美女名车之类。他的乐趣简单说就是自找麻烦。找到了麻烦就要奋斗,这样就让他感到在活着,而不是行尸走肉。笛卡尔说了,我思故我在,老头模仿了一下说:我遇到了麻烦,就感觉到了我的存在。
书里找到避风港
老头跟老伴儿至今在一起62年。1948年,他们私奔逃走,没有结婚证,也没有结婚意识,因为他们都是爱国民主学生运动里,被国民党反动派登在报纸上缉拿的“共匪学生”,到解放区的路断了,后来只有逃到上海,到1949年北京解放又回来。
他说自己走到最后,选择教书,搞点翻译,都是受到了性格的影响。他离不开书。下干校期间,半年看不了书,真是难受。更主要一点就是苏格拉底说的,人要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不是做学术的。不说大文学家,就跟英语界的前辈来说,自己也有差别。他选择翻译这些东西,也是量力而为,只要下功夫、有毅力就能克服。比如1962年三十岁时,他就开始翻译德文《布登勃洛克一家》。那是他早期翻译得最有分量的一部分作品。是“大跃进”时期翻译的,不仅仅是逃避现实,也是对自己能力的考验。
老头说人从来就不是完整的、生来整齐的,都有双重性。自己性格里既有羞怯、懦弱、柔顺服从的一面,有时也有狂野不羁、胆大妄为,有冒险精神,常做出些逾越常规的事情来。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这是危险的。他性格里柔顺的一面制约着他,让他脑子里那些浪漫主义的想法没有发挥出来,所以没有被打右派。他被批判,开全校批判大会,他就逃出来找个地方翻译《丹东之死》,第二天说大家批判得好啊。
潇洒打好人生牌
1964年翻译的《丹东之死》,压了 17年,直到 1981年才出版。丹东是革命委员会里把敌对阶级送上绞刑台的人,最后自己也被送上绞刑台。丹东认为,人不能都穿一个大袍子,要露出自己的曲线来。老头当时感觉到,这个时代,“文革”以前,大家都穿一个袍子,人不能有自己的思想。老头深知那时候翻译肯定不能出版。这也是找乐趣找麻烦,表示自己有点自由。在乌云压城的日子里,他发现玩这种游戏还可以提供给自己一个避风港,暂时逃离现实,随着某位文学大师的妙笔开始精神遨游。
他说人都分成三个时代,就像人生读书的阶段一般,年轻时候读的都是诗,中年是小说,老了是散文随笔。老头如今的散文依旧有力:谷歌中国怎么回事?“南天一柱”改成“哈利路亚山”,中国文化都不要,丢脸极了!《三枪拍案惊奇》是什么玩意儿?这个国家最缺乏的是:清廉、仁爱、诚信、韬晦。
如今,他戏称自己手里的牌都将打尽,也许最后一张牌——寿命,也随时可能被发牌者收去。但,目前牌还在他手里,他正摸索着这张牌的玩法。他想要玩得自在一些,潇洒一些,也希望他玩的游戏能与人同乐,使那些赞赏他游戏的同道与他共享乐趣,这就需要小小的谋划,也要付出一定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