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之光与感性之花
2018-06-20欧大伟杨艳
欧大伟 杨艳
何谓“灵魂”?《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本,商务印书馆)对“灵魂”一词标注出了不同语境下的四种释义,即心灵与思想、人格或良心、附于人躯体的一种非物质的东西以及比喻起主导和决定作用的因素。然而,就人类的整个生命历程而言,所谓的“灵魂”绝非一般的存在,其间所饱含及包罗的伟烈、宏大抑或是悲壮、怜悯与不朽等,含义都远远超出了《现代汉语词典》对“灵魂”一词在词义上的界定。正如作者所言,德意志可以很大,至于灵魂,它更可以向无限端延伸。
近日,有幸阅读《德意志灵魂》一书,亦是第一次紧随作者笔触以这样独特的视角审视德意志民族。作者鲁成文是个有心人,多年来多次往返于德意志国家,潜心于德意志文化研究,著作颇丰。18年间出版了14部著作,每一部都与他钟情的德意志文化有关。迄今为止著有《德意志之在》《乐游德意志》《爱乐书简》《爱上古典音乐》等多部著作。他曾说过,德国是他的“精神之国”,他尊重和敬奉的精神是美与崇高合二为一的精神,特别是以崇高来引领的精神。而其所写的又一部关于德意志文化的著作《德意志灵魂》,堪称力作。《德意志灵魂》分为上下两册,其所含内容远不止于此。书中以作者所游历的城市为轴,以与这些城市相关的历史文化名人为线,或是对文化名人做正面的剖析,或是讲述名人背后的历史,或是鉴赏绘画,或是品评诗歌,或是叙述历史,或是沉思哲学、诗歌、文学、建筑、美术以及古典音乐……如此这般地将德意志文化俱收并蓄,一个民族的思想纵横赫然横亘眼前,深邃、兴奋、强烈、沉潜,犹如生命之河,取之不尽,永不干涸。
在选取的写作对象上,《德意志灵魂》并不像传统通过割裂客观物象去展示一个民族的内在,而是通过理性的杂糅,向读者呈现一个民族的面面观,并且都是透过还原刻骨于一个民族中最优秀、最经典、最具代表性甚至最显著的特征来表现的。诗歌、哲学、音乐、建筑等元素,既不是对立的,也不是矛盾的,它们之间是共生与融合的。换言之,若将这些元素置于混沌状态之下,它们相互之间能产生强烈的化学反应,而此书便是承载着这些化学反应的发生器。
看似混沌状态下的各种客观存在,抽丝剥茧后,却又可以厘清其间的脉络。那是一条以“哲学”为绳的细线,将德意志民族发展的硕果与结晶贯穿始终。哲学可以看作一种尺度,这种尺度的作用在于,从理性存在物本身出发,去寻找理性的本质与本源,以及与世界其他存在物的关系。《德意志灵魂》无一处不验证着这样的逻辑。不论是从西尔斯玛利亚到雷格斯堡,从古老的瑙姆堡大教堂到黄昏将至的闾巷街角,诗歌、建筑、美术、音乐……无一不诠释着崇高美与灵性美在哲学上雕刻出的印记。正如《德意志灵魂》所传达的,它们与沉思的哲学有着极强的亲和性,而哲学本身即是根本性的创作源泉和精神契机。
《德意志灵魂》无疑是令阅读者“自由”的。文学张力的表现不应受制于窠臼桎梏,应当遵循作者本意。这一点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凯尔泰斯·伊姆莱阐述得很到位:“假如我们瞄准一个社会阶层,不仅出于欣赏,而且希望能够影响它。那么,他首先考虑的就是自己的写作风格是否具有感召力,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可能知道读者的期望,他们究竟喜欢什么无法逐一询问,即使能问,也无济于事。结果作家自己只能假设自己的读者群,猜想他们的需求,推测自己对他们所能施加的、预期的影响,说来说去,作家究竟为何而写作,答案毫无疑问,是为他自己而写。”本书作者在百道网对他的一次采访中也曾说过,具体的写作并没有考虑读者,乃至没有考虑自我。所能考虑的是一个“理想之我”。但这从事后读者和听者的热烈反响看来,可以说已经从某种莫名其妙、不见其形的本质上考虑到了读者。这在《德意志灵魂》的写作中同样可一窥而知。细心观察的读者也许会发现,作者在构建本书目录时的用心良苦。目录是一本书的骨架,如同支撑人体的脊椎,架构着整本书。该书目录的写作遵循与强调了思维的不间断性,即没有空白,始终在流动。所见、所思、所想、所悟的超时间性和超空间性串联成了每一个篇章的目录,那是作者对自身写作意识的一种流露与表述,亦是读者攫取篇章内容的索引与捷径。此外,全书在内容写作上的安排也别有用心。文中穿插了大量作者的诗作,诗歌与随想无缝衔接,相互映衬,一气呵成,恰如其分。或是于阿尔卑斯山之隅畅想勃拉姆斯、布鲁克纳、瓦格纳、理查·施特劳斯,或是踱步思忖塞甘蒂尼《大自然三部曲》盛大简朴之赞歌,或是摅意乎宇宙之外,或是锐思于毫芒之内。途中关于人与物的观察、回忆、联想的全部场景与嗅觉、听觉、思想、情绪、愿望等交织叠合,情到深处自然真,所有藏匿于那些诗作中的真,近乎“天使”。正如作者所言,“我努力做着心象之王,将谢德的物象之美擢升到某种随心象之力可能运行到的尽美程度”。
因此,不管从目录还是从内文看来,正是这种“意识流”形态的写作,这种对德意志灵魂、思想的状写与狂想,才能论证作者的确是在遵循自己写作本意的基础上从“某种莫名其妙、不见其形的本质上考虑到了读者的”。只有遵循这样一种写作方式,才能不被现有的意识形态所拘禁所固化,也才能在文本上赋予或是容纳更多的可能性,让读者可以自行决定在向他们抛去的一切事物中如何更好地“择善而从”,体会文本阅读的真正自由。
德国的统一,距今也不过100多年,学者们喜欢用这样的语言来描述德国,“德国是一个奇妙的国家,它要么拷问世界,要么拷打世界。当它用思想来拷问世界时,它是伟大的;当它用战争来拷打世界时,便有了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但正是这么一个民族,诞生了数不清的思想家、哲学家乃至科学家;也正是这个民族,发动了两次世界性的战争,让世界人民饱受战火荼毒,生灵涂炭。说起德意志的民族性格,多半数人皆会关注根植于德意志民族血液中的理性认识从而忽视其中的感性认识,这种理性的表现方式可谓不一而足,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当属德意志民族性格中的严谨。要认识德意志人的严谨,可以先从其古建筑开始。世界最高的乌尔姆大教堂及享有“哥特式教堂建筑中最完美典范”盛誉的科隆大教堂,建筑耗时均超过了600年,德国人用这种“慢工细活”打造了最完美的哥特式建筑。为此,作者在文中以德国著名建筑师申克尔的一段话为哥特式所呈现的理性之美做出了这样的表述:“哥特式的建筑用它的精神打动我们,哥特式建筑拒绝无意义的排场,所有的都来自于对想法的推测,因此它的特点是需要、严肃、庄严和崇高。”然而耐人寻味之处不仅于此,《哈姆雷特》之所以能够历久弥新,充满活力,不正是因为“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永恒命题吗?作为凝固艺术的建筑亦是如此。在作者看来,英国诗人柯勒律治将哥特式建筑感受理解为一种理想,因为哥特式使无限可以想象,而无限的意思并非无边无际,也不是完美无缺,而是指不能被感觉上存在的东西限制。因而哥特式始终处于一种追求状态,像浪漫主义诗歌的追求那样。两者乍看好似相互矛盾,实则相互关联与通融,凝于哥特式建筑中的肃穆、严谨与庄重,却又于豪芒之中体现了其无限延伸的浪漫情怀。作者于书中也提出了这样的观点,“深植于德意志人心底的‘全有或全无的意念实际上是一种‘歇斯底里的表现,极尽严谨,最后会导致不严谨;极尽理性,最后会惹出非理性”。这么看来,建筑之魂的表现只是这种“歇斯底里”的冰山一角而已。我们不妨假设自己是站在科隆大教堂面前的“读者”,当你慨然于德意志人斫卉刻葩近乎神匠之技时,你是否能像猎物般准确地捕获其间理性与感性相迓碰撞而出的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就是以牺牲“作者”为代价的,即罗兰·巴特所言:“读者之生必须以作者之死作为代价。”
任何一个国家或地区的民族特性都是多样复杂的,不同民族的精神及其历史特点决定了民族特质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这也为准确探寻一个民族的本真提出了挑战。《德意志灵魂》最为可贵之处在于,它为读者了解德意志民族的多样性与复杂性提供了不同的途径。在它的呈现之下,德意志的灵魂可以是诗意的灵魂,可以是画意的灵魂,可以是冷静与理性的,亦可以是炙热与感性的,当然,还可以是所有物象、心象、意象的完美糅合。关于德国,或许作者所谈还未能够面面俱到,但却已足以让我们触摸到德意志真实的灵与肉,也足以让我们目睹一个民族在精神上所能企及和到达的至深与至奥。
美学泰斗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一书中提到了看待事物的三种态度,假如由木商、植物学家、画家同时观察一棵古松的话,三人“知觉”到的却是三种不同的东西,即实用的、科学的及美感的。倘若以“用”这个角度去评判此书,那么或许你首先会惊奇于这些跌魂宕魄的德意志灵魂究竟与自己有何关系。人类身体的物质基础终究会回归世界,这些诗歌、建筑、哲学、美术、音樂既寒不可为衣又饥不可为食,于我又有何用?但实际上,我们仍如饥似渴般地渴望那些沉淀于一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文明中的智慧与结晶,因为人不仅有身体上的需要,还有精神上的需要,这是我们区别于其他动物最为关键的特征。我们通过体察这些智慧与结晶,从中有所获益、有所启发,以此构筑自身价值体系中最具美感的“精神王国”。朱光潜先生说得再妥当不过了,“许多轰轰烈烈的英雄和美人都过去了,许多轰轰烈烈的成功和失败也都过去了,只有艺术作品真正是不朽的……这几段墙在,这几句诗在,他们永远对于人是亲切的……悠悠的过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们所以还能认识出来这漆黑的天空者,全赖思想家和艺术家所散布的几点星光”。《德意志灵魂》带给我们的,正是这种精神上的体会与享受。
掩卷埋首,缄语长思……对于这个国家,我们或许还可以这样表述:德国是一个多样的国家,它用理性审视世界,用感性审阅自己。当它用理性来审视世界的时候,它是不朽的;当它用感性来审阅自己时,我们便有了里尔克、赫尔德林、尼采和诺瓦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