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长江头,江南是一家
2018-06-19姜浩峰
姜浩峰
江南在哪里?
上古时期,天下九州,其中之一是扬州。当年的扬州,可不是如今江苏省扬州市的概念,而是囊括了华夏东南很大一片区域,包括如今的上海、江苏、浙江、安徽、江西等省市的许多地区。《尔雅·释地》中这么写道——“江南曰扬州”。
当然,这“扬州”的地界是可大可小的,但其核心,正是如今的长三角地区。
江南四季分明,人杰地灵。早在东汉时期,江南就已经成为中国最富庶的地区之一。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江南忆,最忆是杭州……”“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江南是唐诗宋词里写不尽的美丽与温柔。
明清两代,“苏湖熟,天下足”,江南是帝国的经济命脉。
1950年代以后,上海成为国家工业基地、经济中心,长三角省市间的合作从未停止。而文化上的互通,生活方式上的近似,让这“一家人”一直水乳交融。
丝竹曲艺,共通的江南音韵
“骨肉分离十六春,天涯无处觅娘亲,纵然富贵能如愿,抱恨终天枉为人。”着长衫的中年男子一通道白,拨弄起三弦。弦索叮咚之际,他唱了起来:“世间哪个没娘亲?可怜我却是个伶仃孤苦人。若不是一首血诗我亲眼见,竟将养母当亲生……”
这是周末的早晨,坐在苏州震泽老严卤菜馆吃一碗卤鸭面,食客们就能听到苏州评弹表演。那《庵堂认母》,是许多上海人耳熟能详的唱段——从前上海有许多书场,老听客到书场里孵上一下午。大多数人则在收音机里听,一到晚饭时间,整个弄堂都能听到评弹声从各家窗户里飘出。后来有了电视机,电视书场也风靡一时。
随着生活方式的多样化,年轻一辈上海人许多没有了听评弹的习惯。不过,假若是到上海周边古镇游玩,遇到说书先生摆场子,许多年轻的上海人往往会留步听一小段。毕竟,那吴侬软语煞是亲切。
《新民周刊》记者在震泽欣赏到的《庵堂认母》,由两位震泽本地票友出演,作为票友,他们曾经有幸得到跑码头的上海评弹团演员指导。
上海评弹团团长高博文告诉记者:“评弹演员跑码头演长篇是有历史传统的。目前,我们团演员绝大多数还都要跑码头。”跑码头的评弹演员,将江南文化融于一体。
《庵堂认母》,是长篇弹词《玉蜻蜓》中最华彩的一段。《玉蜻蜓》以一枚玉蜻蜓串联,講述了这么一段故事——苏州南濠巨富金贵升娶吏部尚书张国勋之女为妻,婚后感情不和,后与虎丘法华庵尼姑志贞一见钟情,留住庵中,最后不幸病死庵中。金贵升与志贞之子在被婆子送回金家途中,被弃山塘街洞桥头,被浙江东阳徐家收养,得名元宰,大名时行。后元宰中状元,庵堂认母,恢复本姓。
这部书,传为根据明嘉靖年间状元申时行的经历写就,故事发生地山塘街、虎丘等,旧貌大致仍在。
在过去信息通信尚不发达的年月里,许多不识字的老人也知道这个故事,知道苏州有个山塘街,原因是评弹演员会“跑码头”。上海市青浦区练塘镇,与震泽古镇有一条水道相接——笔直的东西向的河道,大约十公里。往昔,评弹艺人们往往会在这一个市镇说几天,说完一个中篇就顺流而下,跑到下一个码头演出。震泽的下一站是练塘。
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陈云是青浦练塘人。他自幼喜爱评弹。在陈云故居附近,有一处评弹艺术馆,不仅陈列了旧时评弹演出场所的模型、照片,还常年播放评弹演出的音频、视频,不时有评弹艺人前来演出。
吴侬软语,一样的家长里短
昆曲、评弹、滩簧等流行于江南的曲艺形式,许多地方是相通的。
《玉蜻蜓》故事,最早就不是由苏州评弹传唱出去的,而是在乾隆年间由平湖调艺人首演。如今几近失传的平湖调,本流行于浙江绍兴一带。随着平湖调艺人往北跑码头,《玉蜻蜓》故事逐渐被苏州评弹演员接受。与平湖调艺人单人凭一把三弦说书不同,苏州评弹演出时有男角、女角的分配,故而许多男女谈情说爱的桥段更适合苏州评弹来表达。20世纪初,《玉蜻蜓》不仅由苏州评弹演员演出,也为绍兴戏演员所排演。
一些演员会在不同的戏曲种类间游走、转行当。譬如第十二届、二十二届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苏州昆剧院演员王芳,从学戏开始就昆曲与苏剧兼学,后来二者皆能。
越剧也好,评弹也罢,尽管有进京演出的辉煌,但其真正扎根的所在,恰是长三角,或者说主要流行于吴语区。
从前上海流行一句话——“宁愿和苏州人吵架,不愿和宁波人讲话”。原因是苏州人说话,吴侬软语,煞是好听,即使是吵架,那口气似乎也比其他地方人来得温柔些。至于“不愿和宁波人讲话”,想来上海滩上宁波人后裔居多,往往将呱啦松脆的宁波话自嘲一番。但无论宁波人听苏州话,还是苏州人听宁波话,尽管语调有所不同,有些名词说法完全不同,但大致上互相是能够听懂的,果然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语言的近似度高,使得苏州评弹的“粉丝”曾经遍布长三角,许多城市都有评弹团。长三角评弹界的互通至今不绝。高博文透露,苏州市评弹团和上海目前有不少合作。上海评弹团排演的《林徽因》、《繁花》等,已经巡演了二十多个省市。在苏州等地的评弹界人士看来,这些剧目不仅仅发扬了海派文化,同时也在提振长三角文化、江南文化上做出了贡献。
餐桌茶席,爱这口江南滋味
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长三角各地的人们,对此也有很深的感触。
“吴江位于当年吴国与越国相交之处。吴江菜的风格,兼顾了吴风越韵。”作为吴江美食推进会的创始会长,蒋洪多年来为发扬家乡美食而奔忙。在蒋洪眼里,苏州菜与吴江菜是有些区别的。
2012年9月,吴江市正式撤市设区,以“吴江区”的身份整体并入苏州市中心城区。这么一来,苏州市中心城区直接与上海市青浦区、浙江省嘉兴市相连。近几年来,不少上海人周末开车去吴江吃个饭,品味美食。
比起苏州菜来,有些吴江菜充满野趣。“吴江地处吴文化与越文化相连地带,保留了一些古风。古越人,断发文身,可不像如今那么有着谦谦君子之风啊!”蒋洪说。比如吴江宾馆一道什香煨野生元菜,就充满了古风。所谓“元菜”,亦即甲鱼。什香煨野生元菜既有苏帮菜白汁元菜的韵味,又因为外表敷以面粉烤制而成,看着都有点儿像俄罗斯大列巴,整道菜则颇有点常熟叫花鸡的感觉——不那么像今日苏州的婉约。
类似的现象,在吃螃蟹上亦有。
世人皆知阳澄湖大闸蟹美。每逢秋季,去昆山或者苏州吃螃蟹,是长三角地区许多人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美食聚会。大多数家庭或者饭店会将大闸蟹捆好上锅蒸,然而,在南京高淳,面对个头比阳澄湖大闸蟹更大的固城湖螃蟹,當地一些人喜欢不捆绑螃蟹,直接扔进锅里煮。
与南京其他地方不同,高淳目前仍属于吴语区。其方言中许多词汇的说法,与苏州、嘉兴一带一模一样。但这吃螃蟹的方法,却大异其趣。
就餐饮品牌来说,各地同名不同款的现象也是有的。许多老苏州人说,观前街太监弄的老正兴算是本帮菜。最早的老正兴,其实是清末同治年间开在上海的,不过,开饭馆的蔡正仁、卓人兴是无锡人,摆摊头起家赚得第一桶金以后,双双取各自名字里的一个字——正、兴,组成店名正兴馆。后来,因为仿冒山寨货太多,才在店名前加了个“老”字。
当然,这些都只是长三角餐饮上较为细微的差别。一啄一饮,长三角各地的人们有着大同与小异。
譬如喝酒,长三角各地流行黄酒。黄酒,当然以绍酒为最美。花雕或者说加饭,还有元红、善酿、香雪,在这些如诗的名称背后,是半干黄酒、干黄、半甜、甜型黄酒的代称。江南一带古人酿酒,看天时地利,做人间妙物,那份讲究,一点儿也不比法国波尔多地区的酒庄来得逊色。
以黄酒著名的地方,当然也不止绍兴一处。嘉善黄酒,本是绍兴一脉,由水路与上海金山的枫泾镇连通。实际上,如今的枫泾镇地界,有一块儿本就与嘉善在一起——明代宣德五年,枫泾以河为线,一镇跨吴、越两地,分为南、北两镇。南镇属浙江省嘉兴府嘉善县;北镇属江苏省松江府华亭县。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南镇才并入北镇,划归上海市管辖,统一称松江县枫泾镇,1966年再划归金山县亦即如今的金山区管辖。
枫泾是目前上海地区惟一的优质黄酒产地。包括传统口味的特加饭、花雕,和在上海市区卖得很火的石库门系列、和酒系列等新式黄酒,都源于枫泾。
吴江震泽本也产酒,有一款馥贞酒,冬水冬酿,每年霜降至翌年开春酝酿,煎酒入甏时每甏内放置上等福橘一只,封甏陈酿,酒香馥郁,名曰“馥贞”,堪称江南古法鸡尾酒。
再譬如喝茶。江南人原本皆钟爱绿茶。浙江有西湖龙井为代表的扁茶系;苏州有洞庭东山碧螺春;南京人说,本地有雨花茶。古代因运河与长江而兴的扬州,在喝茶方面最豪迈。其富春茶社一款魁龙珠茶,小小一杯,汇集了安徽魁针、浙江龙井与扬州自产的珠兰茶,用流过多省的扬子江水来泡这三省茶,那滋味——真正是将长三角各家美妙,汇于一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