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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留

2018-06-19陈再见

天涯 2018年3期
关键词:僧尼沈老师宏达

……学会朴实和笨拙,学会做大家

都以为全然不值得一顾的一种人。

——奥登

灯光寺在半山腰,尼僧果慈下了课端着个陶瓯下山喂狗,回来时,沿路捡些松果,回到斋堂可以当柴火。

山叫法留山,山下有小城,人称东海,实际地图上写的是另一个名字,挺俗气的,果慈当初拿着录取通知书,上面印着:丰城法留山灯光寺尼众佛学院。半年前就剃了度的果慈穿着浅灰色僧衣挎着橙黄色布袋在丰城高铁站下车,一路上好奇的目光已经不少,出了站,更被三轮车师傅围得走不开半步。

问灯光寺远不远?

远着呢,高铁站在东海东,灯光寺在东海西,坐三轮车,得五十块钱。

果慈从此也习惯管丰城叫东海,这是个县级市,说是市,實际上也就一个镇的规模。果慈站在山上,隔着起伏的山坡和松涛,便能把县城看在眼皮底下,如可以随意挪动位置消遣的玩具模型。

每天上山的人很多,专门有一路公交,往返在县城与灯光寺之间。水泥路修到山脚下,有个小广场,两排都是店铺,卖香火,也卖果盒,详签算命,也有不少,同样身着僧衣,颏下留长须。不过宏达法师说了,那些都与灯光寺无关。进了寺门,就与寺院有关了。左右各有一处放生池,池水墨绿,养着善心人放生的鱼和龟,都快养不下了,那些龟会爬上岸,到殿外红砖铺起来的走廊里休息——鱼们就没办法,挤得背鳍都浮在了水面上。果慈每天下山喂狗,还得花点时间把龟一只只放回池里去,她知道这样做,它们肯定是不高兴的,但僧尼们也说了,附近有些村民,会偷偷把爬上岸的龟抱回家煲汤,甚至还下到池里去捉鱼。宏达法师没办法,才在大门口养了条狗,怕狗咬了来人,便拴在木棉树下,由果慈负责送食,她也怕被咬着,远远地把陶瓯推过去,倒也不是不情愿——事实上还是她主动争取做的事,为的是每天有机会下山,遇见些小城里来的陌生人。她内心其实早就犯了戒,因为怕疼,也没敢在头顶上留下香疤。

上山的人多是来玩的,带了家人,老少,也有带着情人来拍拖——果慈有次下山喂狗,刚拐出斋堂走廊,远远就能看见石阶平台上、罗汉松下,一对年轻男女正抱着头亲吻。果慈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她站着,俯瞰落日霞光里的大门牌坊,沿着山体一级一座大殿,红墙绿瓦,此刻被蒙上一层青雾,倒和一年前脑海里想象的情景大致相同。她相信有某种感应上的相通,就如她从小执念,家人如何的不理解,她最终还是出了家,基于对感应的信任也好,如帮她剃度受戒的尼姑所言的“慧根”“佛缘”也好,她都认下这些看似解释起来没办法完全让人信服的东西。可是,来灯光寺不过半年,她就开始想家了,尤其是在这些有着特殊见闻的傍晚。

除了课程上要求研修的佛学概论、文史哲和爱国主义教程,果慈决定学一门手艺,能供僧尼学的手艺不多,院里也管得严,除了周末可以结伴进城买些日用品,其余时间一律禁止外出及亲友探访。斋堂边上辟有一块菜地,估计有了斋堂之时就存在了,篱笆里种了玉米、瓜果、菠菜、上海青和包心白,除了浇水薅草,果慈没什么能帮上忙的,也不希望学院组织集体户外活动,僧衣弄脏了很难洗。再说,她也不觉得种菜做饭是手艺,对手艺的定义她还有偏见,当然她没敢跟僧尼们谈论,更不敢让宏达法师知道她的想法。

入冬时,学院终于开了兴趣课,先是请了书法老师来教写字。果慈觉得这几乎是专门为她开设的课程,高兴得几天下山的脚步都是欢快的。书法老师是从山下小城聘请的专家,简介里称他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入选全国书法展,还得过兰亭书法奖,据说是书法界的最高奖项了。果慈虽是外行,看着也感觉挺厉害的样子。第一天见书法老师,本以为是个老头,却远比想象中年轻,四十岁上下,还故意蓄了点灰白胡须,估计他也觉得一个艺术家看起来不够老成,有点配不上所取得的成就。果慈竟然紧张起来,心脏跳个不停,不过也可以解释为兴奋,还没开始学呢,她就想象自己能写出一副好作品时的情景了。

书法老师姓沈,她们管他叫沈老师。沈老师喜欢穿一身亚麻布料的宽松衣裤,第一天来授课,他从车里抱了一箱书上学堂,他大概没想到学堂在第三大殿的位置,要爬好高的阶梯,等他把书放下时,亚麻的衬衣已经湿掉一半了。沈老师带的是他去年刚出版的书,一本诗集,书名叫《穿城而过的河》。书名很美,至少果慈看着是这样,她第一个翻开扉页,上了讲台要沈老师签名留念。有了她带头,后面的同学就一个个都排着队上去要签名了,也不知道是她提醒了她们,还是她们觉得不那么做,会让老师很没面子。

看样子,沈老师不但是个书法家,还是个诗人。不过,果慈后来知道,沈老师真正的职业是县城报社的编辑,在宣传部上班。

虽说沈老师授的是书法,实际上没教多久书法课也成了文学课。沈老师一个月来三回,第一回临《兰亭序》,讲苏轼;第二回临《寒食帖》,讲沈从文;第三回临《题青阳山庄诗册》,讲奥登。老师还布置了作业,让她们每人写一篇文章,八百字左右,写什么都行,喜欢写什么就写什么,当然也可以写诗歌,诗歌就不需要受字数限制了。事实上,在果慈看来,沈老师是把她们当中学生看了。不过她们确实参差不齐,年龄相差也大,山西月眉庵来的慧如已经四十五岁了,她头顶上的戒疤看起来像是贴上去的宣纸片,好几次果慈都有动手去揭一下的冲动。慧如看起来懂得蛮多,每天下了课就去隔壁图书馆,上课也是抱着厚厚的书来,真担心把课桌给压垮了。跟慧如比起来,果慈挺自卑的,她前年初中刚毕业,毕业证还没领到手,有一天在街上遇见提了一袋生活用品的尼姑,她刚从超市里出来,见了果慈突然就不动了,她说,施主,想过出家吗?果慈听成了“出嫁”,还笑了一下。事情就这么简单,第二天,果慈就跟着尼姑去了青云庵,家人以为是遇到坏人了,被拐骗了,还报了警。果慈想把这段经历写成文章给沈老师看,她把题目都想好了,美其名曰《佛缘》。

山顶有馆舍,外来的老师有时也会在寺里住下。他们实际上都是宏达法师的老朋友,是县里的各路名流、行业专家、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沈老师偶尔也会住一两晚,果慈经常会遇到他和宏达法师在走廊里边走边聊,品点那些镌刻在墙壁大理石上的书法。寺里举办活动时,他们也会摆开桌子,一个画画一个写字,合作完成作品,沈老师恭维宏达法师的国画好,宏达法师恭维沈老师的书法好,僧尼们齐声称赞画好字也好。果慈站在一边看,她连过去帮忙扯宣纸的机会都抓不到。

早课四点半开始。也就是说,果慈她们四点钟就得起床,洗刷穿衣,等着班务打开宿舍楼下的铁门,拥在门口,一个个列着队上走廊,沿着台阶下山,不能乱,要慢,后面的僧尼一急,踩到前面人的脚跟,摔一个,前面所有僧尼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翻下山去。听说果慈没入学之前就发生过一次踩踏事件,只是学院网站的大事记里没有任何记载,大概是宏达法师不让记吧。果慈每次都不想走在前面,倒也不是怕被人踩下山,只是走在后面,看着前面密密麻麻的褐色僧衣,挺壮观的,越往后站,看着越壮观。当初听信了尼姑的话,一方面也是着迷于她那身麻布长袍,过小渠下楼梯,右手挽起僧衣下摆的一角,露出精致的布鞋,抬脚,落下,每步都像在完成一项庄重的仪式。早课诵经的地方在大雄宝殿,几百号人围着殿前的香炉转,步迈一致,《楞严咒》和《大悲咒》由众僧同时诵起,听起来遥远得像是深夜法留山上群鸟的争鸣。

在果慈看来,早课就是更为庄严的仪式了。

诵经完毕,要回斋堂吃早饭。果慈转身看见沈老师就站在走廊边上,煞有介事的,看着她们。他当然认不出她来。果慈想,此刻她就像无数蚂蚁中的一只,神仙也认不出谁是谁。不过沈老师也跟着她们起这么早,他大概觉得法留山空气清新,不起早,浪费了。他跟随着僧尼队伍,到斋堂喝粥,喝粥前众僧诵经,像是基督徒吃饭前得感谢上帝,僧尼们吃饭前也要感谢山下施主们的馈赠,不得暴殄,不得轻慢,不得忘却。诵经时,果慈偷偷看了眼沈老师,只见他也端坐在桌前,不敢喝面前的粥,两边各放着一碟橄榄菜和海带丝。果慈看着竟然有些欢喜。她知道上午又有沈老师的书法课,哦不,也可以说是文学课。她的作文昨晚已经写好了,不多不少,刚好八百字。

上次讲奥登时,沈老师说,奥登在1938年12月整整一个月里写了十首诗歌,这里面还不包括他写坏了的,或者写了不满意,或者当时满意后来又不满意就没收入他的诗集里的——诗人们经常这么干。沈老师的意思是奥登一个月写了十首自己满意并收进诗集的诗歌,显然是很高产的,但他并不是每个月都写这么多,有时一个月就写一两首,有时几个月都没写一首,说明什么呢?说明写诗这手艺很微妙,不是想写就能写也不是不想写就不写;还说明1938年12月对奥登来说很重要,在这个月里,他大概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人、开心的事,总之心情很好,才导致诗兴大发,在桌子前随便一坐就可以提笔赋诗。那么,奥登写了十首什么诗歌呢?想不想从一个诗人的诗句里窥视他的生活与心情,甚至有可能还是秘密呢?沈老师故意在课堂上钓僧尼们的胃口。课堂的时间剩下不多。沈老师合起笔记本,他说,关于这个问题,咱们下节课再接着讲。

果慈在作文里还讲了另外一件事。关于她出家的事四百字就讲完了,剩下四百字便只能讲多一件事。半年来,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事可以郑重地写进作文里,并且还可以公开给老师看的,不能公开的倒是不少,只是果慈不愿意,也不敢。她从小就是个喜欢藏秘密的姑娘,本以为出了家,秘密就会消失不见了,像是一件晾曬好了的衣物,到了可以收回去的时候。可是没有,出家一年了吧,来青云庵半年有多,有一天尼姑在网上看到丰城尼众佛学院的招生广告,自作自张便给果慈报了名——果慈是夏天到的灯光寺,提前一个月,正好赶上寺里的结夏安居仪式。如今已是冬天,半年早就过了。果慈发现心里的秘密有增无减,佛在她身上似乎是失效的。宿舍的墙上,红底黑字抄着这么一句话:“谨遵佛制,严净毗尼,以期收摄身心,精进用功办道。至诚祈请诸佛菩萨以及护法韦驮慈光加被,令众弟子安心办道,依法行持,无诸障碍。”山西来的慧如解释过它的意思。果慈觉得还是太难了。一个月前,果慈的手机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号码显示是广州,她没敢接,以为是诈骗电话,后来母亲在电话里跟她说,那小子竟然去广东找你了,老妈心软,号码我可是给了他了。果慈听了心里一晃,像是有人用强劲的指头弹了一下她的心脏。当然,果慈在作文里不是这么讲的,她虚构了一个故事:有个僧尼出家三年了,有一天她决定还俗,有人跟她说,不能这么干,佛会惩罚你的。她有些害怕,但还是还俗了,只是从此不敢再走近任何寺庙一步,怕佛见了她把她给记起来了。三年后,她蓄了长发,嫁了人,生了孩子,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不过她还是提心吊胆,害怕佛某天突然想了起来,要惩罚她,夺走她拥有的一切。一直到她儿孙绕膝,她还是没等到佛的惩罚。有一天,她终于拄着拐杖去当年出家的寺庙,把多年的疑惑告诉给法师听。法师听了哈哈大笑,他说,你这辈子过得提心吊胆不就是惩罚么?她恍然大悟,再也不提心吊胆了,清心地过了一个幸福的晚年……果慈自觉把故事编得很好,一点都不逊色于微信群里转来转去的心灵鸡汤。

沈老师在课堂上朗诵一首奥登的诗歌,题目叫《小说家》,很显然,这便是诗人在1938年12月写下的十首诗歌的其中一首。

沈老师明显对它有偏爱。

装在各自的才能里像穿了制服,

每一位诗人的级别总一目了然;

他们可以像风暴叫我们怵目,

或者是早夭,或者是独居多少年。

他们可以像轻骑兵冲前去:可是他

必须挣脱出少年气盛的才分

而学会朴实和笨拙,学会做大家

都以为全然不值得一顾的一种人。

因为要达到他的最低的愿望,

他就得变成绝顶的厌烦,得遭受

俗气的病痛,像爱情;得在公道场

公道,在龌龊堆里也龌龊个够;

而在他自己脆弱一身中,他必须

尽可能隐忍人类所有的委屈。

果慈自觉诗歌和佛偈一样难懂。它们像是出自同一张试卷的考题,都让她束手无措。不过下课前,沈老师大概觉得应该和那篇奇怪作文的作者认识一下,他来到果慈跟前,郑重其事地给了张名片。他也觉得跟一个小僧尼说“很高兴认识你”显得轻佻不礼貌,想想还是沉默的好。果慈也不知道这样的礼节应该怎么回复,她经验尚浅,还不知道怎么以僧尼的身份跟世人打交道。她慌忙起身,鞠了一躬,说谢谢老师,便把名片夹进了桌面上一本经书里。

下午的课果慈就没听进去多少了。她盼着早点下课,好下山去捡龟和喂狗。

半年前,青云庵的生活也枯燥无味,不过毕竟庵小,没那么多规矩,她想回家了随时可以回去,呆上半天,傍晚再赶回庵里过夜。倒也不是尼姑不让她在家里过夜,实际上尼姑身上有病,果慈怕尼姑在夜里会发生什么意外,活着可以“不值得一顾”,死了可不能没一个人在身边。果慈不理解尼姑为什么要支开她,尼姑说她能挨过三年。三年后,果慈佛学本科毕业,就可以回去接管青云庵了。敢情尼姑是在给自己物色接班人。真相早在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果慈就知道了,她再笨也不能笨到想不通这么简单的道理。离开家乡,果慈舍不得家人,更舍不得尼姑。尼众佛学院听起来头衔很大,她错以为会坐落于某个大城市的郊区,学院生活应该也如她所向往的大学校园生活,因是佛学院,打折扣是难免,没想到折扣打得这么大,都有点让果慈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想过退学,也只是想想而已。身边的僧尼无不和她一样,来自全国各地,怀揣的大概也和她一样的使命。想想,这还真是一帮奇怪的人,她们如不一样的人类。

晚课之前,她们得回宿舍,路上遇到有游客举着手机拍照,她们示意人家不要拍了。尽管如此,想拍的还是会偷着拍,在外人眼里,她们的形象还算神秘,因了这神秘,她们倒要表现出一些随意来,这一天当中,这是她们稍为放松的时间,相互说句话,吐下舌头,把麻棉的褐色披肩叠成方块顶在光溜溜的头上,腾出双手去开锁进门……宿舍有三层,果慈刚好住在最顶层,这让她从阳台的侧面望出去,除了能望见整个县城,还能看到更远处的村庄和村庄边上凌空架过去的高铁轨道,估摸也就能猜出丰城高铁站隐藏在树林里的哪个位置里。宿舍里住有四个人,除了山西来的慧如,还有一个来自福州、一个来自南京,都是果慈没去过的城市,要不是出家,她这辈子估计也不会到达湘西以外的世界。她们会说会话,刻意不去探询对方的家世和背景,假装是几个凭空降落人间的清白人,或者说成空白会比较合适。福州来的和南京来的要显得活泼些,至少她们有时会相互摸一下对方的头取乐。这自然是不严肃的事情,违反了佛学院《日常生活规则》第七款:“行住坐卧,当具威仪。”果慈和慧如就从不干这事,不给别人碰,也不碰别人的。果慈害怕照镜子,宿舍里也没有镜子,浴室里本来是有一面的,后来也不知道被慧如弄到哪去了,看来她比果慈还忌讳镜子里的形象。果慈倒是能想象她秃着头毛茬黑青的样子,她的头型又实在不好看,如一颗橄榄球,至少在沈老师眼里,肯定是有些丑了。

果慈把从斋堂带出来的剩饭剩菜倒进陶瓯里,狗是应该吃些荤的,看着山下的狗一天比一天瘦,果慈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有几次,她甚至看见它把误入它活动范围内的龟咬在了嘴里,当然它吃不下龟。去念佛堂晚课之前,慧如会先洗澡,这是她的习惯,半年前就这样了,洗了澡,她还得蹲在浴室里洗衣服,郑重其事地把内衣裤搓得唰唰响。一个月有那么几天,果慈更觉得慧如神经兮兮,每次都用了好几个黑色塑料袋,把用过的卫生巾包扎得像炸弹一样严实,再一个人悄悄上山把它们埋在树林里,从不往垃圾桶里扔。果慈还特意跟踪过。

陆续有人上山观光,果慈看见山下的广场里停满了城里开来的小车和摩托,他们倒是规矩,小车靠左摩托停右,進了大门牌坊便不敢大声喧,上一个殿,都会特意到殿前双手合十,虔诚鞠拜。果慈端着陶瓯下山,在石阶上遇到他们,他们也会停下脚步,对着果慈弯腰微笑。果慈自然也得回礼,这过程,还蛮让她心情愉悦,虽然她也知道,在他们眼里,灯光寺里的每一位僧尼都是一个形象,遇见多少次也认不出来谁是谁。以前,她对东海人的面目也是模糊的,大多周末她也找不到伴进城,平均下来,每个月会进城一次,公交车在螺河北堤的金利来商场停下。她们按清单买了需要的东西,没想过要去哪里逛一下玩一会,走到哪,都是路人好奇的目光,而她又自觉是丑的,不敢长时间暴露在外人的目光里,匆匆忙忙地,等公交车一到,门还没开全,就争先挤着上去了。所以,果慈对县城的印象也一样模糊,一条穿城而过的螺河,河里漂满翠绿色的水葫芦,水葫芦开着淡紫色的花串。从山上看时,螺河要蜿蜒一些,真走近了,也和一般的河流一样平凡,吸引不了果慈驻足。倒是来了个沈老师,让果慈找到了看待东海人的坐标似的,遇见上山来的城里人,就总喜欢拿他们与沈老师比了。

守着放生池的狗倒是比谁都更熟悉果慈,远远看见她迈下最后一级台阶,它就知道扯着拴带冲着她晃尾巴了。果慈不知道这条狗是从哪来的,大概也是附近某个村落的人捐赠的吧。它自然连个名字也没有。果慈觉得它怪可怜的,为了守住放生的鱼和龟,结果是,它被拴了起来,没了自由。自由重要吗?果慈想了想,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她只是觉得法留山的夜静得可真恐怖。山鸟和屋后的蟋蟀聒噪起来的声响像是腾升的云雾,把整座灯光寺都抬了起来,抬上云端,一切声响就像是哑巴人眼里那些一启一阖的嘴型,可见而不可听,如梦境在现实里再现。

九点过后,寺里便一个人影都不见了。宿舍里所有灯都得关掉。果慈躺在被窝里用耳机听会儿英语,又听了几首歌。期间发觉有东西敲了敲床,果慈以为是那只南京女孩喂养的野猫又溜进来了,她摘下耳机,方察觉不对,由上铺翻身往下看,却看见一个人影捧着肚子蹲在床边。果慈吓一跳,问谁?人影还挺不耐烦,我啊。听声音知道是慧如。果慈问怎么啦?她掀开被子,要跳下床去。慧如却霍地站了起来,头差点被果慈踩到。慧如说,肚子疼,上次你买的止痛药还有吗?果慈便知道慧如又来月经了,她这坏毛病似乎患了许久,总之,果慈来半年了,每个月都要经历慧如一次痛经。痛得可真厉害,每次都是脸色煞白,汗珠结了一额头,她为此请过假,甚至连早课也起不来,但她又不好意思跟师父说实情,每次都装成其他病。果慈劝慧如去城里的妇科医院看下,慧如没听,她觉得熬一熬就会过去了。南京来的和福州来的僧尼也都起来了,她们不敢开灯,在黑暗中忙着为慧如倒热水捂毛巾。果慈没找到止痛药,从袋子里翻出了两片阿莫西林,说将就吃着吧,或许有效。

她们都睡过去了,唯有果慈睡不着。她把棉被蒙在头上,偷偷在手机里翻找一个月前的通话记录,来自广州的未接电话还留存着,只是它没再打来过,或许打了,是果慈关机了。除了晚上睡觉前会开机看看亲友的信息,白天她基本是关机了的。果慈突然鼻头一酸,泪水滑了出来,她咬着牙根不让自己哭出声响。她照着未接号码拨过去,手机屏幕一跳出来显示正在拨号中,她就立马又掐掉了。她拨号不是为了通话,只是想把号码挪到通话记录的前面来,怕时间久了,系统会自动把久远的东西给删除了,如压在箱底久了的物件会腐化——她却又不愿意把它储存在通讯录里。

第二天一早,果慈翻遍课本找不到沈老师的名片。排着队下山时,果慈都有些心不在焉,她记得明明是把名片夹进书本里的,怎么会不见了呢?下山的台阶走到一半时,她才恍然想起,当时随手夹进的是一本经书,经书是从图书馆借出来的,下了课就还回去了。

早课后,果慈没去斋堂,直奔图书馆,发现还没开门,她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开馆的人来,感觉奇怪,问果慈不吃早餐这么急着来馆里借书。果慈谎称吃过了。果慈翻找了一面书架,也没找到那本《金刚经》,问管理人员,管理人员说,估计被其他僧尼借了吧,也不得知。果慈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她知道沈老师再也不会给她名片了,而她也不可能主动找他要,那么,他们之间就不可能在课堂之外有任何联系了。其实果慈也想不到她和沈老师会有什么课堂之外的联系,谈书法?谈诗歌?果慈有那个心也没那才情。说到底,她也只是想知道沈老师的电话号码,尽管不会联系,有个号码跟没个号码则是有很大区别的,难道不是吗?

果慈整天感觉像丢了魂似的,她为自己有这种消极的状态而羞耻。

半个月后,学院新增了一门选修课,请了老师来教樂器。老师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她在城里也是老师,在龙山中学教音乐。果慈便退了沈老师的课,选修乐器去了。就像当初报书法课是为了满足果慈急于需要学习一门手艺,乐器课的及时出现则满足了果慈急于要换一门手艺,具体是换一个老师。事实上,她也知道她学不来什么东西,只是努力想让这山里的生活不至于太乏味。几天前,慧如被东海人民医院的救护车拉走了,宏达法师三缄其口,只是说她得了病,她山西的家人已经赶过来接她了。果慈却听慧如说过她没有家人,从小是作为弃婴被月眉庵收养的。果慈能猜出情况的严重性,她想去医院看看慧如。终究没有成行,说到底还是想法不够强烈。

四人的宿舍就只剩下三个人了。

有天傍晚,果慈下山喂狗上来,在上次见着一对情侣亲吻的罗汉松下看见一颗硕大的松果,便过去捡起来放在陶瓯里,要带回斋堂。就在她转身离开,那一刹那,她似乎见着了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仔细一看,正是一张白色的名片,躺在沙土里,前段时间下了几天的雨,名片上溅满了沙泥。果慈捡起名片,拨开覆盖在上面沙泥,清晰地看到“沈石清”三个字,正是沈老师送给她的名片。果慈神情有些恍惚,心情却又是平静的,她这才想起沈老师已经很久没来灯光寺了,之前虽然没再去上他的课,但他来灯光寺的时间果慈还记得,也多次看见他在山下广场停好车,一个人优哉游哉地上山来,一身亚麻装饰,看起来倒像是个僧人了。

中午时,果慈刚好在走廊遇见宏达法师,随口就问他什么时候和沈老师合作画画,她还想要幅画收藏呢。果慈故作活泼,像是那些一有活动就争着扯宣纸的僧尼。宏达法师一身袈裟,笑着说,沈老师没时间啊,他在家里写小说呢,前段时间说是来上课,其实是体验生活来的,把我也瞒住了,据说正在写一部有关出家人的长篇小说,计划要十几万字呢,人家可真是全才,字写得好,诗歌也能作,如今又写起小说来了,东海难得一见的人才哩。

果慈大概也能猜到沈老师当初为什么要给她名片了,敢情是想把她写进长篇小说里去吧。这么想时,果慈感觉有些遗憾了。不过,也只是小遗憾。

宏达法师快拐出走廊时,果慈突然朝他背影说,法师,要不,我们把山下的狗放生了吧。宏达法师回头,笑着说,好啊,我正有此意。果慈双手合十,说:谢谢法师慈悲。

陈再见,作家,现居广东深圳。主要著作有《一只鸟仔独支脚》《六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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