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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19吕新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8年6期
关键词:校长

吕新

1

串联鸟飞走的时候,我还在继续埋葬周校长。在这以前,它们一直都在附近的几棵树上看着我,有的坐著,有的蹲着,还有的就那么站着。我所以觉得别扭,就是因为那些树都不高,一人来高,这样它们坐在树上,就像是脸对脸地看着我,我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动作,它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要是那种很高大的树,它们坐在上面,我也就看不见它们了,眼不见心不烦,就不会有那种被别人虎视眈眈的感觉,它们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去,至少我看不见它们了。就像平时,它们都在天上,谁会去关心它们在做什么。

好几次想轰走它们,用铁锹铲起土扬它们,用小石头砸它们,可是它们完全不怕,好像连正常的惊吓也没有,最多只是象征性地把翅膀张开,做出一种要飞的样子,可是翅膀下面的身体却根本就没动一下。甚至,我觉得它们中间的某一个还冷笑了一下,不,是嘲笑。

后来就完全没办法了,只能让它们看了。

就那样,在它们的注视下,我精力不太集中地挖了差不多有两方土。

这些不要脸的东西,真拿它们没办法。我一边挖土,一边在心里骂着。我想起几件往事。当年,父亲藏在一个草垛下面,就是被它们发现的,围着那个草垛又飞又叫,大部分在草垛上面盘旋、侦察,负责看守和包围,派了其中的一两个去报告。后来,三姑父藏在地窖里,竟然也是被它们最早发现的。藏在那么深的地窖里也能被看见?很多人都不相信,要是躲在树上被它们看见了,那还好理解,也不怎么让人觉得奇怪。问题是那是一个地窖,上面还有别的东西,有一个小房子一样的东西,只不过是没有门窗,它们是怎么看见躲在地窖深处的三姑父的呢?那个地窖,我、二哥、二姐,我们都下去过,里面憋屈得很,既直不起腰,又伸不开腿,三姑父藏在里面只能弯腰屈膝,情形可想而知,可最终竟然也被它们侦察到了。

又挖了一会儿,我展开皮尺量了一下,长和宽都够了,深也早就够了。

就在那时,它们突然都走了。好像是它们当中的谁说了一句什么,不过也可能什么也没说,呼啦一下就都飞走了。

怎么走了呢?不看了?

一开始我还觉得奇怪,不知道它们为什么突然都走了。后来发现皮尺找不见了,才忽然明白了,知道它们为什么都走了。并不是它们不想再看了,而是因为天黑了,它们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忽然想到了天气,是的,就是天气的原因,是天气帮了我的忙。天越来越黑了,它们什么也看不见了,再继续坐在树上也没意思了,那不走还等什么。

我朝着它们飞走的方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把周校长放下去,让他尽量保持一个坐着的姿势,就像他平时坐在椅子上看报纸那样。心里说,好好学习吧,没人打扰你。不会有人来敲门,让你解决问题,你也不用去敲别人的门。又把一摞纸放在他的胸前,告诉他这是他要看的文件。

我对坐在坑里的周校长说,安息吧老周。

然后我就走了。

2

埋葬完周校长以后,我回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和鞋,然后就去找刘培森副校长。

我对刘培森副校长说:“周校长回老家去了。”

“什么?”

我把一秒钟前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我看见刘培森副校长的脸上已爬满了急躁,另外还有一些弯弯曲曲的东西,不知道是些什么,看上去既像有雨水积存的沟壑,又像是一些风化得发白的岩层,可是又好像虫子一样在慢慢地爬行。在那个过程中,他不断地甩着一只手,像是被热油烫了一样。

“唉,唉,唉,这个老周,真能胡闹!这个时候他怎么能甩手走了呢。”

我说:“他怎么就不能走了呢?”

“你不知道,”刘培森副校长说,“下个星期县里来人要检查,听取汇报,主要是他在汇报呢。他这一走了,汇报的事怎么办呢?”

我说:“不是还有你吗,另外还有陈耳朵、季三阳。”

刘培森副校长用一根手指指着他自己的鼻子说:“我?我算个狗屎!难道在人们的心目中还有我这个副校长吗?我还存在?”

我说:“你这叫什么话,当然有了。要没有,我直接去告诉吴秀全就行啦。我为什么不去找吴秀全而是直接来找你,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吴秀全是看门房的,另外还负责用鸡粪和羊粪种几畦菜。

“你也可以去找吴秀全。”他说。

又说,老周就去找过吴秀全,是去找吴秀全谈话。吴秀全看门,经常睡觉,睡得卡车冲进来都不知道。种菜也不用心,胡乱应付,是因为心里有情绪。老周就对他说,秀全同志,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当校长是工作,你看门种菜也是工作,我们都是一样的。吴秀全虎着一张脸,不说话。老周就又说,我知道你心里想啥,你是在想事情应该倒过来,天翻地覆慨而慷,你来当校长,我去看门种菜,你是在想工作就是有高低贵贱之分,是不是?好!秀全同志,你真要是这样想,你就去运作,去想办法努力奋斗,你要是能运作、奋斗得让你当了校长,让我去看门种菜,那我就去看门种菜,好不好?

我看着他在地上来回乱走,没说话。我在想吴秀全应该去哪儿运作,如何奋斗,快六十的人了。我也记得那次谈话,他就是那么对我说的。

窗台上有两三盆花,不知道是什么花,都弯腰驼背,死眉憷眼的。

“他没说啥时候回来?”

刘培森副校长在地上转了好几圈以后,忽然回头问我。

我说:“没说。”

但是,我在心里说,你等着吧,这一辈子,他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要回来也只能是下一辈子的事了。

刘培森副校长的眉头上又迅速地挽起几个大疙瘩。他说:“啊呀,这他妈的老周。”

里屋通向堂屋的那扇门开着,挂着一个帘子,上面绣着几个黄毛的猴子,不过也可能是几头小牛。这会儿,那个帘子在动,一飘一飘的,像是有人刚从外面进来或者才出去。

刘培森副校长歪着头,看着我,说:“据我所知,他老家那边啥也没了,他回去干啥?”

我说:“那哪能知道,也许是回去上坟去了,也说不定呢。”

说完后,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于是我又告诉他,就在今天早上,我出門的时候,看见秦汉章已经在路上,戴着风镜,提着包,包里有一个东西很像刀的形状。那么,面对这么一个人,谁又能知道他是去干什么,是去出差还是去走亲访友,更说不定是去什么地方消灭一个他多年来一直都想消灭的人。所以说,任何时候,一个人去哪里,去干什么,外人很难知道。有些事情,只有发生了,也才能知道个大概。也仅仅就是个大概,草图一幅,或一张仅能反映表面现象的照片,因为真正的内核或原因,从来就很难知道、清楚。要是再随着当事人一个接一个地消亡,相关的环节一个接一个地断裂,那事就只能是一个永久的死谜了。

“上坟?清明不是已经过了吗?”

“清明过了,不是还有七月十五吗?”

“你——你这个人,七月十五还早着哩。”

忽然,寂静的屋里响起“啪”的一声,刘培森副校长拍了一下手,也可能是桌子,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他回去干啥了。”

我说:“干啥去了?”

却又不说话,接着又摇头。“也可能是回去打发他二大爷去了。”他笑着说。

我想起那年在捕鼠小分队的经历。我们是第七捕鼠分队,隶属于第三大队,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就留下一条通道,然后在通道的尽头放上夹子和抹了油的面团。心灵手巧的段婷婷和黄小梅还把面团捏成小面包和小饺子,里面包上磷化锌,后来变成毒鼠强,作为馅,外面再抹上香油。然后再敲山震虎,到处敲打,脸盆、饭盒、铁皮,甚至锣鼓都在响。老鼠一出来,蒙头蒙脑地就直奔那个出口去了,好打得很。马成云甚至能用一把扫地的扫帚把它们摁住呢,听见它们在扫帚下面吱吱地叫,看不见它们的脸和大部分的身体,只能看见两只粉红色的火柴棍一样的细脚和一根灯捻儿似的尾巴,小尾巴飞快地摇晃着,颤抖着。

自从贾队长牺牲以后,我们捕鼠七分队很长时间没有队长,后来来了一个副队长,是原职工篮球队的队长,因为作风问题被派来我们七分队代理副队长。我们私下也曾议论过,这个人打篮球可能还行,身上其实有很多不利于捕鼠的因素,自身条件不怎么好,首先就是走路声音太大,砸夯机一样,经常是人还没出现,那咚咚的声音就先来了,老鼠听见,没有不跑的。而我们走路都没有声音。据说他以前那事败露,就是与他那脚步声有关。一个事实是,自从他来了,我们七分队的成绩就开始垫底,别说再没有名列前茅过,连中下游都到不了啦。

有一天我值夜班,拿着擀面杖,抱着一个脸盆,坐在门口等老鼠们出来,后半夜的时候竟不小心睡着了。王明把我推醒,告诉我说,就在刚才,有一小队老鼠已经成功突围出去了,说我不仅放跑了老鼠,还说梦话。我问他我说什么了,他想了一下后说,好像说的是这:

“二月份的面粉没有了,我穿行在二月蓝色的阳光里。”

我问王明那是什么意思。

“那我哪能知道,这你得问你自己去。”王明说,“我听着像是家里没面了,你去买面。又好像没钱买面,饿得到处乱走乱窜,基本是饿的,饿得头晕眼花,看什么都是蓝的。”

3

“等一等,请等一等——”

赵小豺拿着一个耗子,在后面紧紧地追赶我。别人家我不知道,但是他家我是知道的,他家里有的是耗子,水缸后面,放衣裳的柜子里,放米面的大缸里,甚至一双没人穿的鞋里,有的是耗子。至于柴房里、地窖里,那就更不用说了,想捉几只捉几只,容易得很,手到擒来。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拿的是两只黄鼬,后来一想,哪有那样的好事,肯定是他们家的特产,别的他也拿不出来,只能有什么拿什么了。

赵小豺的豺其实是财产的财,但是因为他兼有豺的很多习性和特征,人们就给他改了字,他自己当然是不承认的。他的一个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被同学在背后贴了字,一张十六开的纸,上面写着:赵小豺的儿子——豺娃子。豺娃子嫌丢脸,回去和赵小豺闹,问他为啥非要叫那个豺。赵小豺说,丢啥脸,我又不是那个豺!我是发财的财,财大气粗的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非要那么叫,我有什么办法?他们想叫就让他们叫去,总有他们叫不动的时候。

从胡林海家门口外面的那两棵柳树下开始,他一路撵过来,追到羊皮收购站东面的那条水渠边上,我看见渠里的水很大又很急,就以为他不再追了。可是,没想到等我过到水渠那边时,一回头看见他拉开架势正准备跳过水渠。

我说:“不敢跳!小心一跳把手里的耗子掉了。”

说完以后,我就赶紧加快速度往前走,只能是比原来越走越快。我几乎是在半跑,情形和竞走运动员差不多,就这样走还怕甩不掉他呢,稍一迟疑或怠慢,他就追上来了。听见他终于跳过了水渠,被一根树枝绊了一下,很可怜地叫了一声。

我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回头,千万不能回,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更不能回,一回就完了,那他就更有理由了,瞌睡给个枕头,我也没那么傻。

听见他在后面喘着气对我说:

“不要客气,你总是那么客气,拿回去给孩子们吃吧!皮我已经剥好了,里面的肠子肚子也已经掏空拾掇干净了,又拿清水洗了两遍。”

我没有回头,更没有说话。

“咱们这儿的人非要剥皮,其实皮也能吃,听说西南地区的人们就从来不剥皮。”

边追赶边又说:

“别以为给了你我就没有了,我还有呢。”

我在心里说,你当然还有,你们家最不缺的就是这个,老了一茬,又顶替出一茬,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我不想要他的东西,也不想和他这个人有什么瓜葛。再说,我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呢,毛柏人还在镇上的红色旅馆里等着我呢。另外,不久前看见一个人影在街口上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我怀疑是周校长的夫人,我觉得像她。可是连着追了两条街,也再没有看见她,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当面和她说清楚。就算没有毛柏人,也没有周校长的夫人出现,我也不会停下来的。什么也不为,就因为有他在后面。如果不是他,我也许会停下来,在河堤上坐一会儿,看看河对面的高粱和人家,烟和树。不知什么时候,那一带忽然新矗立起一个炮楼一样的东西,听说是王凤舞的新家,不过消息也并不确切,很难说不是有人在有意编派他。

听见他在后面呼呼地喘着气,对我说:

“你这个人,实在是没意思,我是给孩子们的,又不是给你的。前些天我看見他们了,一看就营养不良,严重地营养不良,一个个瘦得像猴子一样哩。”

谁营养不良?我在心里说,你才营养不良呢,你们全家都营养不良。听到这话,我差一点没管住自己,精神和意志也差一点被他引诱和瓦解了,差一点就要停下来和他理论,不过马上就又警醒过来了。可不能停下来和他理论呀,那样一来不是正中了他的诡计了吗?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是毁于一念之差,不偏不正就毁在那短短的一念之上,眨眼间就会使整个事情轰的一声天翻地覆,完全倒过来,向你展开一幅你梦也没有梦到过的情景。

“把几个娃瘦成那样,你哪像个当爹的,你有什么资格做他们的爹?”

他边唠叨边继续追赶。可是后来忽然没有声音了,好像是站住了。就像一个炮仗从点燃到哧哧地燃烧,再到炸响的那个过程一样,很快,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

“哈哈,我也真是他妈的傻死了,我这么费劲地追你干啥,我不会直接送到你家里去吗?我怎么就没想起这个办法呢?”

我回头一看,果然不再追了,已经在掉头往回走。这一回,轮到我追他了。

“等等,请等一等——”我说。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脚下像抹了油,走得更快了。

我想赶快追上他,我大步流星,几乎是在半跑。

4

我回到家里,问梁桂梅,赵小豺是不是已经来过了。

梁桂梅说:“没有,没看见。”

看她的样子也应该没有,要是有耗子送到家里来,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说:“可能又临时改了主意了,那最好。”

梁桂梅就追问是什么事。

我说:“拿着几个耗子,非要送给咱们,让咱们给孩子们改善生活,加强营养。”

梁桂梅大惊失色地说:“竟有这样的事?”

我告诉梁桂梅,说按照赵小豺的性格,说不定那家伙很有可能还会来,到时候我要是不在家,千万不要给他开门,也不要答应,让他知道家里有人。他要是知道家里有人,就会一直在门外等着,那就麻烦了。

梁桂梅似懂非懂地说:“那咋就麻烦了?”

我对梁桂梅说:“你稍微动动脑子好不好,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会明白,一个人手里拎着几个剥得光溜溜的耗子,站在你的门外,别人看见了会怎么想,会怎么说?退一万步讲,就算谁也没看见,与别人无关,他拿着耗子站在门外叫门,你在家里听着,你不麻烦?”

梁桂梅点点头,很是紧张的神色像是刚刚接受了一个秘密的任务。

当天晚上,赵小豺没有来,后来直到前半夜过去了,也仍然没有来。

后半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从前是一个名叫李吉富的商人,娶有一妻二妾,还有好几个孩子,她们有着鲜艳的面孔和可疑的年龄,背着我什么都干,我在心碎和麻木中度过了没头没尾的几年。妻当然也不是现在的梁桂梅,而是一个从来都没见过的女人,娇小玲珑,和梁桂梅正好相反。我记得清清楚楚,在梦里我还一再地告诫自己,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梁桂梅知道。二位小妾,多年来一直很委屈地隐姓埋名,不能够光明正大地活着,对外的身份是我们家的亲戚,只是我怎么也想不起她们的名字,也不知她们是怎么来的。其中一个,特别想出去工作,说随便什么工作都行,我就托杜荣生给她找了一份售货员的工作。每天下班回来,身上总是带着一种混合着白酒、红糖、布匹、麻黄草、烂苹果以及抹脸油味道的气息,有时甚至还会有化肥和酒精棉球的味道。印象最深的一次,我从她的身上闻到了糖醋鱼和指甲油的气息,她从外面一进来,就像一条鱼迎面游了过来。另一个,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一张本科文凭。还想学英语或钢琴,我说算了,要是实在闲得没有事情可做,胡乱写写毛笔字也行。她说,毛笔字?亏你也说得出口,那叫书法,是艺术!说完这句话以后,我才知道我其实并不了解她,人家研习书法已有些年头,除此以外还会画画。画马,画螃蟹和公鸡,当然还少不了竹子、梅花和荷花,一律都是黑的,说要是绿的就幼稚了。尤其是荷花,不能画正在开着花的,只能画黑的,干的,叶子卷着或半卷的、残缺的,那种一碰就嘎啦嘎啦响的干叶子。我说那有什么意思。她说,在你眼里当然没意思,因为你不懂,你什么也不懂。

令人意外的是,周校长竟然连着两次出现在了那个梦里。第一次,没说话,他陪着他的夫人逛街,拎着一条鱼和一个装着衣服的纸袋子,我们只是点头,打了个招呼。严重的是第二次,我们在张高举的小饭店里喝酒、闲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我家里的那两个女的。周校长不止是不理解,而且还有着更大更多的困惑。他问我:“你们那是啥亲戚?怎么住下就不走了?我每天都能看见她们呢。每次只要一看见她们,我就在想,这两个女人,是走了又来了,还是一直就没走呢?”

我说:“非不走,也实在是没办法呢,亲戚们,也不好意思开口撵她们走。”

“这事想一想也确实是一个问题呢。”周校长神色有些严峻地说,“我活了这么大,还真没见过这种事呢。有一句话,我说了,希望你不要多心。”

我说:“你说。”

“每次看见她们,你知道我首先想起的是啥?是《聊斋志异》里的那些故事。”

我哈哈大笑,我的笑声可能很像是暗夜里发出的那种笑声,把周围几个人也惊得不断地朝这边张望。我对周校长说,其实我很早就有那种感觉,只是没法说而已。还有一句话我没说,那就是这些年下来,我其实早已把她们当成了亲戚,而她们也觉得是,忘了自己是谁。

有一天午后,我似乎刚刚醒来,听见耳边传来一种声音,是钢叉扎进草垛里的那种声音,那噗嗤噗嗤的声音就在距离我身体不远的地方响着。我就惊讶了,这是哪年的声音,这分明是一种多年以前的声音……那么多年都过去了,怎么到今天还在噗嗤噗嗤地响着?

我从一个箱子里找出一顶多年以前的草帽,岁月的流逝不仅使它褪色,更让它有些变形,草帽被已逝的岁月压扁了。我把它拿在手里,一边慢慢地捏咕,想让它恢复原来的样子,一边看着,眼前渐渐地浮现出一个赤日炎炎的下午……

但是,梁桂梅突然从外面回来,使正在展开或重现的往昔受到惊吓,转眼间便跑得无影无踪。

梁桂梅一进来就说:“我越来越闻见咱们家完全是一种供销社的味道,比供销社还供销社呢。真是奇怪死了。”

我说:“净胡说,哪有供销社的味道?”

“你闻闻,你闻闻。”梁桂梅说着就拉着我在屋里到处走,到处闻,又从里屋走到外屋。说你要是敢说没闻到,算我瞎说。

在她的拉扯和强调下,我也确实闻到了那种只有供销社才特有的味道。白酒的味道,红糖的味道,布匹、麻黄草和女人们用的抹脸油的味道,当然也有装在篓子里的烂苹果和杏子的味道。苹果都是从外面调运回来的,本地不产,杏子却是四乡八里的人们用口袋或筐子背来的。除了这些,当然也还有煤油和化肥的味道。

看见我愣怔在那里,梁桂梅说:“我没瞎说吧?”

我说:“那不正好吗,你不是就喜欢去商店吗?”

“光有味道,没有东西,那咋能一样?我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5

她说,剪剪指甲吧,指甲长得可长了。

我一看,手上光秃秃的,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哪有什么指甲。

那个小姑娘梳好辫子以后就跑出去了,外面传来锣声。那嘡啷嘡啷的声音一响起来的时候,感觉满世界全是沙子,金黄色的沙子。有一小部分却又像是豆沙,是那种耳朵听着像豆沙实际却并没有什么豆沙的感觉,耳朵里一听到,嘴里已觉得全是豆沙。对,就是那种感觉。

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却已亭亭玉立。他把几个串在一起的蝈蝈笼慢慢地拎起来,举在她的面前。她惊讶地问:“给我的?”

他点点头。对她说:“我编了整整两三个下午。”

她说:“我要这干什么?刚才有小孩子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拿出来?”

他的嘴张了几下,没有说出话来。他有些吃力地看着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卧床多年的病人,只能隔着窗户看见院子里极小的始终固定不变的一部分情景。至于院子外面的世界,更远的整个世界,究竟走到了哪里,发生了什么,则完全音讯不通,什么也不知道,也无人相告。只有一些树叶常来到窗前,来看望他,它们相互之间也嘁嘁喳喳地说着话。看见它们憔悴苍黄的模样,便知道已經是秋天了,已经是冬天了。当它们有很长时间没来,没有从窗外敲窗户叫他,便知道它们正在春天里忙碌着。春天完了紧接着就是夏天,就更没时间来了。

午后,就是这个叫天冬的姑娘,在她母亲的陪同下来找她给自己开脸。

福建人范复生隔着窗户问:“开脸干什么?在脸上开一个口子?”

好几个人都在笑。天冬的母亲对范复生说:“你就知道卖你的耗子药、蟑螂药,你哪懂得这个。”

开脸就是用线交叉着绞去脸上的茸毛,标志着一个姑娘的结束和一个女人的诞生。这地方的风俗,每一个要出嫁的姑娘都必须得做这件事,既是在向过去挥手告别,又表示要步入一种新的生活。做了这事以后,世上从此就不再有这个姑娘了,而是又多出了一个新的女人。她把一根线分成两股,交叉着贴到天冬的脸上,说:“明天的这个时候,世上就又少了一位姑娘了。”天冬听着,不说话。她的母亲说,做女人的都少不了这一关。又说,她这已经够迟的了,有人说她是一个乘末班车出发或者回家的人呢。

天冬对她说:“我年轻吗?我年轻什么?我看上去比你还老呢。”

旁边的周校长夫人说:“净瞎说,越年轻的越说自己不年轻。我要是像你这么年轻,我就啥也不愁了。”

夜里下起了小雨,狗的叫声从一些幽深潮湿的巷子里传出来,叫声里几乎全是深深的不安和恐惧。临街的石板在雨里放射出幽亮幽亮的光,从近处看还不显眼,也看不出什么,但是只要拉开一些距离以后,那些幽亮的石板就完全成了蓝色的,蓝幽幽、蓝雾雾的。

福建人范复生把灯灭了,摸黑用小铁锅红烧土豆和肉,有时是一只从外面捡回来的死鸡。本来一开始是偷偷地在屋里干,就怕让他们知道了。可是后来烟越来越大了,除了呛得他连续不断地咳嗽,更严重的是眼泪还哗哗地流,以至于让他什么也看不见,这才把小火炉和小铁锅一起都搬到了外面的屋檐下。小铁锅里只有土豆,不见肉。肉在哪里呢?透过蒙蒙的雨雾,再从范复生的一些比较复杂而又繁琐的动作上看,那些早已提前切好的肉块似乎更像是在他左边的那个袖筒里藏匿着。借着夜色和雨雾的掩护,左边的那个袖筒慢慢地垂直起来,垂直成九十度角,有肉块骨碌一下掉出来,很快滚落进锅里。随即,袖筒又弯曲成四十五度甚至三十度。再赶忙用手里的铲子铲两下,让土豆把肉埋起来。接着,再重复同样的动作。

“哎,老范,他们都说你吃过耗子肉,你真的吃过吗?到底好不好吃?”

愣头青松奎突然出现在雨雾里,出现在范复生的面前,把老范惊得险些把面前的小火炉和小铁锅一起撞翻。但是老范毕竟还是老范,再慌乱,也仍然保有南方细腻的底色,情急之中,也依然忘不了给小铁锅盖上锅盖,嘴里咕噜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闽南话。

多年来,老范一直有一个心事,渴望一种发明,希望能够把做饭时产生的气味及时地收集或者遮掩起来,不让它们飘荡、扩散得到处都是,即使不能够全部封闭,哪怕把影响降到最低最弱那也是好的。要是能把煎炸时的那种滋滋啦啦的响声也弄没了,那就更好了。

据说,老范的袖筒里还藏有蓝眼睛的小金鱼,有一次和人说话时,不知是他忘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一不小心掉了出来,竟还是活的,在地上嘣嘣地乱蹦。

6

送走那几个女人后,她正要关门,忽然看见一个极其模糊的人站在雨里,那个人面朝南边的山梁站着,像是正在认真打量那片黑魆魆的地方。她在惊慌中仔细瞄了几眼,尽管那个人穿着一身雨衣一样的衣服,尽管整个人像是被罩在一层蝉翼里,可是从身影和姿势上看,她还是觉得有点像陈亮。她站在门口,一只手抓住门,把头探出去,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陈亮,是你吗?你站在雨里干什么?”

那个人没有回答,也没有转过身来,还像先前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雨落在附近的一些屋瓦上,发出阵阵清凌凌的带着水意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她又说:

“你是陈亮吗?你为什么不回来?你在和谁生气?”

那时候有雨点淋到脸上,她竟然觉得有些热乎乎的。一开始那个模糊的身影还是没动,可是后来好像忽然往前跨了一步,又像是被谁从后面推了一下,然后就不见了。

关上门回到屋里,看见放在桌子上的一个杯子正在开裂,好些道裂纹像一种笑容,她还没来得及再多看一眼,就看见杯子已经碎了。那时候她听见心里传来一声怪叫,顿时觉得头皮发紧,冷森森麻酥酥的。她开始回想午后的时候谁用过这个杯子,是她自己还是别人。

就在那时,听见轻轻的吱的一声,门忽然开了,感觉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吃了一惊,她记得她刚才关得很严,又没有刮风,怎么门会自己开了呢?她过去把门关好。可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刚转过身,门竟又开了——她愣在地上,看着门口的方向。

她忽然抓起炕上的一个碗,狠狠地摔在地上,碗被砸得粉碎。心里又气又怕,有些歇斯底里地冲着门口的方向大声地说:“让活就活,不让活就不活!”

说完以后,她第三次把门关好,然后就坐着,眼睛盯着门口的方向。这以后,直到她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门再没有开过。

她把这事说给曹大娘,曹大娘的眼里跑过一阵恐惧和不安的身影。不久,一个颤抖的身影弯着腰,站在曹大娘的眼里。曹大娘低声对她说,别不当回事,去找石先生给看看吧。

此后的又一天,她正在家里,忽然感到眼前一亮,抬头看时,见有人正在远处拿一面镜子照她。一个白亮白亮的椭圆形的圆片从外面被反射进来,在她的脸上晃,在她的身上乱走乱跳,她走到哪就跟到哪儿,而她却被晃得根本不知道它是从哪来的。按照它从外面进来的那种高度和方向来看,如果有人,那个人应该是站在对面的房顶上或者树上的,只有那样,才会形成现在那种居高临下的角度,这也就排除了站在外面平地上的可能。至于山上,她觉得更不可能,山上离得太远了,那个东西不可能人一样准确地那样从外面进来。

以后连着几天,她留心注意着对面的那些房顶,有时候躲在窗帘后面看,却没看见过有一个人上去。這以后,就又开始留意住在对面的那些人,觉得看谁都像,却又没有证据,又变得谁都不像。对面住着十几户人家,有一天她听到他们其中的一家传来嘤嘤的哭声,她跑出去看,却并没有人,但那嘤嘤的哭声却还在。声音也并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很微弱,任何一种别的声音都能把它盖过去。她看了一会儿,越看越感觉是那房子的后墙在哭。

以后,一到晚上,天一黑就开始了,半夜里还能听见。她确定是那后墙本身在哭。

有一天,她在家里左思右想了半天,最后决定去找石先生问询一下。沿着那条损毁得很厉害的石头台阶一路上去,看见石先生家的大门并没有上锁,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进去。很大的一个院子,空旷极了,西边是荒草,东边种着几畦菜。她没仔细看都是些什么菜,印象中好像有甜菜和韭菜,靠近窗户的地方竟然还有一丛玫瑰和一丛洋烟花。

走进堂屋里的时候,听见里面在说:

“……他们把一只母猫称为女猫。”

她一惊,以为还有人在,撩起门上的帘子进去以后,才发现并没有别的人,屋里只有石先生一个人。石先生盘着腿坐在炕上,正在剪着一道符,一把银灰的山羊胡子很柔顺地朝下垂着。面前的一张小方桌上已经放了好几道,有的是正方形的,也有菱形和长方形的,长方形的更像是一封信或一封电报。石先生在那几道已经做好了的符上又各插了几片艾叶。她看了,听见心里咚咚地响,像是有一个人正在奔跑,觉得很有些鸡毛信的意思。可是很快就又不敢这么想了,担心自己有所不恭敬,会冲撞了什么。不过,她觉得那些插了艾叶的符就像是一封封加急的电报或信件。可后来又在心里批驳自己,不,不是什么电报或信,就是符。

她半坐在炕沿上,眼睛看着石先生慢慢地折叠、裁剪。她说出了近来的一些怪现象。说完后,石先生停住,看着她,说:“我记得你们家的大门好像是朝东开的。”

她说:“就是哩,从那年一搬到这边来,就一直是朝东开着的。”

石先生说:“我其实一直都想提醒一下你们,住人的家,大门是不能朝东开的,可是过来过去的也忘了,又觉得平白无故的,没来由。”

她说:“现在不平白无故了,也有了来由。”

她想起当年盖房子的时候,还和陈亮打过一架。有人说,大门朝东,会紫气东来,陈亮就信了。可是后来呢,紫气并没有来,来的倒好像都是一些煞气。她现在也想不起当年说那话的人是谁。

“要是能改,回去就改一改吧。”石先生说,“把原来的那个门变成墙,彻底堵死它,再重开一个门,记得要朝南。”

她说:“朝西也不行吧?”

“那更不行,”石先生笑了一下说,“你见过谁家的门是朝西开的?”

“住在东山上半山腰的那一家人,他们的大门就是朝西开的。”她说。

石先生又笑了一下说:“那你看看他们家是啥情况?”

石先生今天要是不说,她还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现在听石先生这么一说,她顿时也吓了一跳。在她的印象里,在大约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东山上的那个大门朝西开着的院子里不断地有人死去,一个接一个地死,有时候甚至接二连三地死。有一年,年纪轻轻的兄弟和妹夫竟然在同一天死去,人们不解,妹夫可是外姓人啊,不应该受到牵连呀。只能理解为入了那个门,就别想再跑掉。这么些年下来,到今天,那个院子里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全死了。

临走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石先生说:

“石先生,我进来的时候,看见您的院子里好像还种着洋烟花呢。”

“哪有洋烟花,别瞎说!”石先生立即正色道,一缕胡子也被吹动了起来,“那是牡丹。连大名鼎鼎的牡丹花也不认得?”

7

是秋天,很多人穿过烟雾在路上走着。

烟雾使一些人携带着的工具看上去很像是一些武器。

他背着一个空空的口袋从外面进来,一进来也没打招呼,就直接弯下腰把一只手从口袋里伸进去掏。掏啊掏,以为是掏别的什么东西呢,掏了半天,竟然掏出一把黑乎乎的刀。然后就把那把刀拿在手里,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表叔,眼睛忽眨着,里面既有凶光,又有不忍。

表叔就说:“三愣,你就准备用这个锈铁片子送表叔上路?”

听见表叔这样说,他立刻低下了头,一只脚也在地上哧哧地蹭来蹭去,大脚趾从鞋前面的一个窟窿里探出头来。他很是不好意思地对表叔说:“实在是没办法哩,家里的铁器一件也没有了,凡是能交的都交上去了,只剩下这个了,这还是几个月前我偷偷地留下来的呢。”

表叔说:“你留这干啥?”

他说:“万一有用哩?这不就用上了吗?”

见表叔没说话,就又说:

“我也知道这肯定会挺费劲。表叔,不瞒您说,我还想到过用筷子呢,我已经把一双筷子拿在了手里。可是后来又一想,拿一双筷子,啥时候才能把一个人捅死呢,那比钝刀子还不如呢,哪有用筷子捅人的,自古以来也没有这种事呢。”

“那你就捅吧。”表叔说,“我也想过了,让你捅死,总比明天让一群人拿石头和乱棒打死要强得多。你记住,捅完我,记得把上面的血擦一擦,然后再交上去吧。”

“我不交。”他头拨浪鼓一样一拨棱,愣劲儿又上来了。

“不交?”表叔说,“那你留着这想干啥?让一家人都跟着你遭殃?”

听见“咣啷”一声响,我顿时一惊。

我说:“谁?谁在那里?”

没有人回答,也沒有别的声音。黑暗中的柴房前,房顶上的草头发一样锈着,披散着,就像那种很久都没有洗过的所谓的锅盖头。有两股分叉的青烟,在屋前的一片空地上弯曲了一会儿,停留了一会儿,后来就飘走了。

8

早晨有雾。

二姐穿过大雾,从穿心店的井台上挑回一担水以后,就开始收拾一个包袱。二姐边收拾包袱边对我说:“我回红石沟去呀,你跟不跟我去看看?”

我说:“不去。”

“红石沟可好了,”二姐说,“有一条沟里全是柳树,人们平常挑水就全到那个沟里去。到处都有红泥,用那种泥捏出来的泥人和小汽车都不裂缝,要多结实有多结实。”

我说:“我不想去。”

二姐说:“你是不想见他吧?”

“你算是说对了。就是不想。”我说,“有人说你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秀全,二姐也不是什么花。”二姐说,“再说,他人也挺好的,还算老实。”

“老实有啥用?”我说,“听说他们家的情况和咱们家差不多,你嫁了他,就等于是一个蛐蛐嫁给了一个核桃虫。”核桃虫就是土里的那种白虫子,从来没声音,连走路都没声音。

“是谁这么说的?”

“人们。”

“他们想说啥就让他们说去吧。”

“等你们有了孩子,就更麻烦了,从小就叫人欺负,啥时候能翻了身,一辈子也翻不了身呢。”

“秀全,咱们也得记着别人的好。我问你,咱们家的那半口袋面是从哪儿来的?要不是那半口袋面,你这会儿还能和我叫唤?早就饿死了呢。”

等我起来的时候,二姐已经在早晨的大雾里走远了。

我看着去红石沟的方向,什么也看不见,全是雾,稠得都走不动了,路也没有了,田野也不见了,只能看见一些隐隐约约的树枝。

9

早晨有雾。

雾大得厉害,只能看见面前的那一小块地,再远处的就看不见了。我在地里锄了一会儿草,后来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开始往回走。

也没有看见一只鸟。

雾里忽然走出一个人,竟然是周校长的夫人,她是出来锻炼的。一看见我,就问今年的头茬韭菜能不能吃了。我说还得两三天,再有两三天就能吃了。

“记得到时候割下来给我送去。”她说,“最近啥也不想,就想那个。”

我答应着,我们在雾中错开,她往南,我往北。

“噢,对了,我们家老周好像有一个事想问你,让你去一趟。我问是啥事,他也不说,就只是说让秀全同志来一下。”

“周校长?”

“对呀,看你这个老吴问的,不是他还能是谁。”

选自《作家》2018年第5期

原刊责编 谭广超

本刊责编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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