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廓街(三题)
2018-06-19次仁罗布
次仁罗布
威风凛凛
放暑假的第十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天井边的石栏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发时间。高红把灯芯绒上衣的袖子卷起,露出那条白净的胳膊来。扎多、虱子王边巴的衣服不仅破旧,上面还缀满补丁。
“我们老坐在天井旁也无聊啊!”高红的一只手搭到勾着的腿上说。
“那玩扔钱币。”我说。
“我兜里一块钱币都没有。”扎多插话道。
虱子王边巴从石栏上站起来,往前迈了几步,蹲下身开始在地面上挖丢钱币的坑。高红也离开石栏向挖坑的地方走去。阳光在他们身上灿烂地跳荡。
“借我三块钱币,到时还你六块。”扎多走到我跟前说。
“这句话你都跟我说了很多遍,最后连一块钱币你都没给我还过。”
我丢下扎多向阳光底下走去。扎多吊长脸,身子萎缩了下去。我没有理会他,把手伸到裤兜里,手指触到安静地躺在里面的那些红铜铸造的钱币,那上面用藏文乌金体写着:“噶丹宫殿 诸事顺利”。
虱子王边巴挖坑时好像遇到了一块石头,双膝跪地使劲挖。高红蹲了下去,接着我也跪在一旁。
“你们每个人要是借我一块钱币,这坑由我来挖。”扎多的声音从我们的身后传过来,谁都没有扭头,只顾着继续挖丢钱币的坑。
我的身后有人吸鼻涕,肯定是讨厌的扎多。石块被挖了出来,带着潮湿的小洞张开了嘴,我们的游戏可以开始了。
“踢我干吗?”高红突然吼起来。
我们转头,看到一条草绿色的裤子挡在面前。顺着裤子往上仰望,我们看到那条腰部上系的棕色牛皮腰带。目光再往上攀爬,我们看到夹在裤子里的白色衬衣和敞开衣扣的绿色外套。让我们感到惊讶的是,踢高红的这个人的衣服上没有领章,帽子上也没有帽徽,他手里拎着一个灰色的提包笔直地站在我们后面。这个人我们从没见过,人很精神,也很魁梧。我们盯着他说不出话来。这个人看着我们。我认得那提包上用白漆写的“上海”两个字。
“帮我从车子上卸东西,完事后给你们好吃的。”男人说完转身就走,好像我们一定会跟着他一样。确实,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想到有好吃的就跟了出去。
翟林康桑大院门口停了一辆手推车,上面放着箱子、被褥、板凳、锅碗等。我们望着他,心里疑惑这个人怎么会搬到我们这里来。
“搬吧!”他用毋容置疑的口吻给我们下命令。他把车上的一个大箱子扛在肩头,左手拎着提包走进院子里的甬道,再右转人就不见了。我們从推车上抱锅、壶、炉子什么的跟了进去。
这个新来的男人搬进了二楼上,不久前去世的普赤老太婆房里。
搬完东西,他赏了我们很多的硬糖。我们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折叠,玩起了赢糖纸的游戏。扎多因为手掌大,一甩手那些糖纸立马翻身过去,他成了最后的赢家。
这新来的男人个子很高,理着平头,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那张长脸,他搬来没有几天就被四眼狗起了个“马脸”的外号。
当天晚上,我们知道了新来男人就是普赤老太婆的侄儿,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普赤老太婆像个侏儒,可这男人却是如此的高大威猛。
接下来的假期时间里,我们整天不写作业,在幽深的巷子和八廓街里浪荡,有时跑到三角池水去游泳,赤身卧在田埂上,让太阳把身上的皮子烧掉一层。
有次我们游荡得很晚,回来想着肯定要狠狠地挨顿揍。但出乎意料的是,除了院子里新搬来的男人家亮着明晃晃的灯光外,其它房子都是黑漆漆的。
“嘎玛,接着怎么样了?”这声音是高红爸爸的。
“快点说!”是我妈妈的尖嗓门。
高红我们跑向了那明亮的房间。房门洞开着,里面洒出白花花的汽灯光来,院子里的男男女女挤在这间一柱半的房子里,脑袋都转向这个叫嘎玛的男人身上。
“……美国人的飞机从树顶上呼啸而过时,树枝被强风刮得哗哗响,同时炸弹从半空中穿透树枝钻到地底,沉闷地一爆,把树都连根拔掉,地动山摇,到处都是火海。我们伪装着躲过敌人飞机的一架次一架次的空袭,只要熬过了这难忍的轰炸,我们就可以向无名高地发动攻击了。我手里握着冲锋枪,身上落满被炸碎的土石。同志加兄弟,为了越南人民的幸福,我们可以忍受这一切。又一架次的飞机低吼着飞过来,子弹像雨点般扫射下来,有人中弹死去了,血的腥味和着硝烟的气味涌入鼻孔里,让人激愤和仇恨……”
这个叫嘎玛的男人还在讲,那些大人听得如痴如醉,我们跑回家去蒙头倒睡。
从那天晚上起,嘎玛在院子里俨然成了最受敬仰的人。这不,格桑曲珍有事没事都要晃着两根牦牛尾巴似的辫子往他房子里跑;次珠老太婆耐着性子给他介绍自己的亲戚女孩,可是嘎玛对谁都没有理会,他的这一举动伤透了格桑曲珍和次珠老太婆的心,格桑曲珍的妈妈给别人传话说:“这男人有病!”
“这男人有病?”四眼狗这样向我们问。
嘎玛如此雄壮怎么会有病,我们这群小孩想不通。
“简直是扯淡!”四眼狗的手狠狠地砸在兄弟虱子王边巴的身上,使他痛得嘴都咧开了。四眼狗继续说:“我见过马脸撒尿,那尿很有劲,地上都被掘出了个深坑。”
“刨出坑来我们又不能往那里面扔钱币玩。”扎多说。
我们都瞪扎多,他不再言语了。
这时格桑曲珍到天井边来打水,看到我们无所事事就冲四眼狗喊:“巴桑次仁过来,帮我打一桶水。”她把铁制的水桶从背上取下来,放在了背水石台上。
四眼狗把汽车内胎做的水桶扔进幽深的水井里,拽着绳头使劲摆动。格桑曲珍往厕所走去。
“怪不得马脸不娶她,原来是个漏勺。”虱子王边巴愤愤地说。
我们为这句话干笑了几声。四眼狗把胶桶里的水倒进铁桶里又继续打水。格桑曲珍回来时水桶已灌满,她把水桶背在背上离开了天井。我们从后面向她吹唿哨,可她理都没有理。四眼狗说:“还是到外面去转悠吧。”
我们几个跟在四眼狗后面,出了翟林康桑院门。
暑假的好运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是在一片咒骂声中紧赶慢赶着作业,冷不丁脸上还会挨上一记巴掌。
终于上课了,我们又要成为刺激那些拿着竹竿板着面孔的老师们情绪的蠢驴。蠢驴是老师们赏给我们的外号,嘿嘿,其实我们并不蠢。
开学的第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在夏萨苏巷子里我们看到了嘎玛,他穿一身劳动布工装,头顶鸭舌帽,脚上是新新的海球牌球鞋。他依然有节奏地挥动双臂,胸脯挺得高高,目视着前方,对身旁的我们连看都不看一眼。
“马脸!”不知谁轻声喊了一句。
嘎玛却已经雄赳赳地从我们身旁走过,我们羡慕的目光投射在他那宽阔的后背上。
“长大后我也要像他一样当个工人。”高红进院门的时候对我们说。刚才我也有过这种想法,四眼狗他们肯定也是这种想法。
过了二十多天后,扎多在走廊里被数学老师给胖揍了一顿,然后惩罚他站在学校的天井旁。太阳很毒,时间久了会照得人汗涔涔的。下课后我们围拢过去看扎多,他的一只袖子被撕碎了,鼻孔边粘着血痂,我们知道他被揍得不轻。
“招风耳,你被什么事给揍了!”四眼狗推开我们问扎多。
听到这句问话,扎多呜呜地哭了起来,鼻涕眼泪只往下淌,嘴歪向了一旁。
“他娘的,真是个欠揍的人。”四眼狗愤愤地说完转身离开。我们跟随四眼狗走去,身后传来扎多凄惨的嚎啕声。
正在上课的时候,教室的门被撞开了。我们看到门口站着扎多,身后是雄壮的嘎玛。他的袖子上系着红袖章,上面用白漆狂草地写了几个字。嘎玛不等数学老师开口,推扎多进入到教室,让他坐回到座位上,随即砰地带上门走了。那一刻,数学老师的魂好像被鬼招走了一般,脸色煞白,全身在微微发抖……
“这才是男人!”四眼狗竖起拇指对我们说。
“他真是威风凛凛!”虱子王边巴说。
我们都很兴奋,因为跟威风凛凛的嘎玛是同一个院子里的。独独扎多哭丧着脸。我们走过嘎玛夏青,来到了夏充小巷。在这里我碰到了蹬自行车的爸爸,他把我喊住要带我去理发。
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跟爸爸说:“今天在学校里嘎玛真是威风凛凛。”
“你懂个屁。”爸爸喘着气骂道。自行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我的上下牙齿也在磕碰,这样我也无须解释什么了。
我爸才懂个屁呢!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嘎玛作为学校里的工宣队不仅站在台上给我们讲革命故事,还操练我们的队列,让我们吃忆苦思甜的饭……他高大的身影时刻在我们面前闪现。跟他对比我爸真的什么都不是,妈的嗓门提高一点爸的身子就会萎缩成半截,他怎么能跟嘎玛相比。
嘎玛的一切让我们仰视,连一贯自以为是的四眼狗都带着羡慕的口吻谈论他,再也不说马脸了。
又临到了放寒假的时候,此时嘎玛也处了一个女朋友,这是假期前我们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
“哼,看看,他找的是什么女人?”在油灯底下爸爸吐着烟雾说,油灯光照到的那半张脸上堆满讥笑。
“人家找什么人关你屁事。”妈妈往铁炉里丢进一块木炭说。
爸爸再没有吭声,我的脸上却挂上了讥讽的微笑。妈妈往火炉上搁置铝锅,又坐在床铺边沿,继续说:“人家可是干部,阶级成分好,工人跟干部组成家庭是绝配的。”
爸爸把烟蒂给掐灭,垂下脑袋不说话了。
寒假里女人带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住进嘎玛家里,邻居们拿着毛主席语录、毛主席石膏像、瓷盆等礼物到嘎玛家去祝贺,我们也跑到嘎玛家吃到了肉包子。高红把那个干净的小孩带到了院子里,跟我们一同玩耍。我们知道这小孩名叫张达瓦,他的妈妈叫益西。
“原来嘎玛娶的是个寡妇啊!”四眼狗大跌眼镜地这样哀叹。
“比格桑曲珍要漂亮。”虱子王边巴替嘎玛说话。
“这不是一码事。”四眼狗咆哮了起来。
“今晚在赤门有露天电影。”
我们都兴奋地拍起了手。
格桑曲珍头上裹一块布,背着行囊从我们身旁走过去。她这一走有近一个月再没有见到她。
嘎玛把张达瓦顶在脖子上,旁边是柔软的益西,他们走过我们面前时,每张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邻居们跟他们打完招呼,用羡慕的目光送他们一程。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当时我们谁都说不清楚。也就是嘎玛跟益西结婚一年多后,这两个恩爱的夫妻开始吵闹了起来,在院子里我们能听到他们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和谩骂声。我们望着二楼他们那扇窗子,心想那可怜的益西一定会被嘎玛揍得鼻青脸肿。
有几个大人跑上楼去给他们勸架,没有一会他们架着嘎玛走出了房门。
哇!嘎玛的脸和手臂上到处是被抓过的痕迹,一只眼睛还红肿着。
嘎玛到底怎么了?
益西从窗口里伸出头,骂了几句很难听的话。此刻,她比嘎玛要威风凛凛!
“他是不愿意打女人的。”洛桑老头坐在窗子下的那片阳光中说。
别的大人都点点头,只是脸上现出了疑惑。我们又看到张达瓦从窗子里探出头,向我们使了个眼色。
下午在邻居们的撮合下,嘎玛和益西又和好了。我们听到嘎玛房子里传来的敲打声,叮叮咚咚的很有节奏。
“他在修补被打烂的桌凳。”次珠老太婆吸着鼻烟叹气。
在院子里我们继续着游戏,吵闹声弄得很响。
一切像是上了瘾,嘎玛和益西之间隔段时间就要爆发一场争吵,结果跟先前一样被打败的永远都是曾经在我们心目中威风凛凛的嘎玛。
“他为什么不还手呢?”扎多在去学校的路上这样问过我。
“我又不是嘎玛,我怎么知道。”我这样回答他。
扎多很不满意我的这个回答,噘嘴猛跨了一步。我看到从对面推着手推车去掏粪的一只睾丸,为了好玩我喊了声:“喂——一只睾丸——”我拼命地向前跑去,书包在我屁股上一蹦一蹦的。扎多也跟着跑了起来。
四眼狗又开始喊嘎玛为马脸了。那时,益西带着张达瓦从嘎玛的房子里搬了出去。
嘎玛那边一下安静了下来,这种寂静只维持了一周,嘎玛脖子上重新顶着张达瓦,身边依着柔弱的益西,仨人鱼贯地进入了房门。
“已经是惯性了,就像狗改不了吃屎。”洛桑老头跟院子里的其他人这样说。
果然,嘎玛和益西之间再次爆发了争吵,嘎玛伤痕累累地抱住脑袋坐在门槛上。益西拖拽着张达瓦夺门而出,另一只手里提着那个写有“上海”两个字的灰色手提包。
隔了一段时间,张达瓦突然又从二楼的那扇窗子里把头给探了出来,我们惊喜地喊了声:“张达瓦,下来玩。”
这次可不再像是争吵了,简直就是一场战争,乒乒乓乓的声音消沉之后,嘎玛满脸鲜血地走了出来,几个男人拥上去把他送到了医院。
太阳最末的余晖要落去时,嘎玛头缠白色的绷带,左手吊在胸口回到了翟林康桑院里。可他回不去了,房门被益西从里面扣死,几个男人无论怎样央求,那门始终没有向他开启。
“合不到一起就散了吧!”那天晚上我妈这样劝嘎玛。
我爸坐在一旁没有吱声,但他肯定在想工人和干部是绝配这句话。
“她毕竟是女人啊!”嘎玛许久才声音缓慢地说。
这句话让我爸的身子颤抖,我妈的脸沉落下去。嘎玛缠着绷带坐在油灯下,却是那样的醒目,以至于过了很多年后我都无法忘记他。
分分合合无数次后,益西最终还是离开了嘎玛,从此嘎玛成为了一名酒鬼。多年之后,他躺在病床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至于嘎玛和益西为什么老要争吵,有很多种说法,可我愿意接受的却只有这一个说法:在抗美援越战争中,有一次一块弹片击到了他的睾丸上,从那刻起他就没有生育能力了……
选自《青海湖》2015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唐 涓
本刊责编 鄢 莉
岭松少爷
从翟林康桑大院出来,在巷子里步行二十几步,就到了八廓街的东头。可是,下了雨以后道路泥泞不堪,低洼处淤积着黄黄的泥水,其间还能看到被雨水稀释的马粪和牛粪。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对面贵族苏康府邸的大门油漆脱落,门板开裂,一派萧瑟的样子。
“雨还在下。”走在前面的扎多戴一顶草绿色的帽子说。
“管它呢。”我说这话时看到扎多的肩头已经湿漉漉的,我的头发也被雨水黏结在头皮上,水顺着脸颊淌落下来。
球鞋里灌进了浑浊的脏水,脚在里面吧唧吧唧地弄出响声来。墙角边立着一只被淋湿的狗,它的眼里散出迷离的光来。
“人家不会等我们的。”扎多再次开口提醒我。
“人家会等着的。”说这话时我也不敢确定次丹会不会等。
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身上碎裂,我们却一直向前。我们走到了诵曲冉哇,铺着岩板的广场和那头的讲经台,被雨冲刷得油亮亮,却看不到一个人。
我还是满心期待地四处瞧瞧,希望能发现答应给我送小人书的次丹。
“我说过人家不会来的。”扎多洋洋得意地说。
我有些失望,心里对次丹产生怨气来。
“他就住这一带吗?”扎多问我。
“好像就住这一带。”我的声音软软地说。
我们看到诵曲冉哇边上有棵大树,跑去下面躲雨。这里滴落下来的雨水,比天上下的雨还多,我们的身上没有一处干的。
“躲到这个院子里吧!”扎多哆嗦着跟我说。
“那跑啊。”我说完飞速地跑,脚下的水四处飞溅。
院子的甬道很深,我们呆在这里淋不着雨。迎面是个天井,旁边搭了个背水的石台,整个院子是个四合院,见不到一个人,只有笕槽里滴落的水在院子里哗哗地奏响。
“大头,我们不该来的。”扎多被冻得嘴唇有些发紫。
“我想也是。”我冷得全身瑟瑟发抖。
甬道里冷风灌进来,更加的寒冷,衣服上滴落的水在脚下堆了一地。我们只能使劲地往冰冷的手上哈气,以便先让手暖和起来。扎多还在原地蹦跳了几下。
淅沥沥的雨珠没有停歇的意思。
我们商量现在要不要回去时,大门里走进一个人来。他的身子很高,头上戴一顶破草帽,上面用红油漆画了个五星。这个人取下草帽,抖掉上面的雨水,才发现贴在墙角边的我们。他的头发灰白,眼神里闪现怯懦。这人瞅了我们一眼,转身打开身旁的一扇门,那门吱吱地发出声响来。我看到他的屁股后挂着一个掉了漆的军用水壶。
“爷爷,次丹住在这个院子里吗?”我问。
他扭头想了想,回答:“別喊我爷爷。小孩,这座院子里没有叫次丹的。”
“他是个小孩,跟我一般高。”
“我说过这里没有叫次丹的。”
我彻底泄气了,扎多噘嘴一脸的不满。
“雨还要下一阵子,你们被淋成这样,先到我房里避会雨。”他给我们提议。
我们跟他进入到房子里。里面就一间房,光线很暗,东西到处堆砌着。他把水壶从腰带上取下放到桌子上,让我们坐下来。
“喝一口会暖身的。”他拧开水壶盖,把壶里的水往壶盖里倒,然后伸过来说。
扎多喝了一口只喊辣,连舌头都吐了出来。
“你也来一口。”他说完把壶盖伸到我面前,一股刺鼻的味飘过来。扎多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嘴角挂着挑逗的笑。我接过来一口喝掉。那水流进肚子里,顺带着一团火,热辣辣的。
他连着喝了三次,才走到火炉旁,往里面丢牛粪点火。
“要不要再喝?”铁炉里烟雾升腾了起来,他扭过头问,后面还附了一句:“刚才你们喝的是白酒。”
我和扎多使劲摇头摆手,他看到我们这副害怕的样子并没有笑,而是让我们凑近铁炉边坐。
“这么大的雨,你们找那个小孩干吗?”他问。
铁炉子开始散出一点热气来,我和扎多赶紧把手伸过去烤火。
“那个小孩答应给他送本小人书。”扎多抢先回答。
他没有说什么,接着又喝了几盖子的白酒。每次喝完都要张个大嘴哈气。
“那有什么看的!”他说着蹲下来,往铁炉子里添加牛粪饼。
“很好看的,叫《密码》,讲的是一个红军女报务员的故事。”我回答。
“难道你们的课本里没有好看的故事?”他问。
我们告诉他上课时没有课本,都是老师油印后,给两三个人发一本,那里面没有故事的。
铁炉子热乎了起来,他让我们脱掉外衣,帮我们把水拧干,然后让我们抓在手上烘干。
“你叫什么名字?”扎多向他问。扎多身上的肋骨条条可数。
“问这干吗?”他搬来一张方凳坐下来,继续说:“朗杰晋美。你们喜欢听故事?”
“是的。但没人给我们讲。”又是招风耳扎多抢先回答了。
朗杰晋美让我打开桌子下面的木门,从里面取出一个掉了漆的白瓷缸来,往里倒了半杯白酒。他端着白瓷缸喝酒时,我看到上面用红油漆写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字。那半杯下去他打了个饱嗝,一股刺鼻的恶臭冲了过来。
我们的衣服上开始有热气蒸腾。
“说曾经有一个人,他背着白檀香木到城里去卖。可是城里人因为白檀香木很贵,跟他只问问价,没有一个人要买……”
朗杰晋美刚说到这里就被扎多给打断,他问:“什么叫白檀香木?”
“是一种名贵的树,能散发香气来。”朗杰晋美说完又往白瓷缸里倒酒。
“招风耳,你能不能闭上嘴好好地听故事。”我对打断故事很不高兴。
“大头,你再喊我招风耳的话,以后我不跟你玩了。”
“不玩就拉倒。”
“嗨,这是在我家里,你们给我闭嘴。”朗杰晋美吼道。我们不敢再说什么。
朗杰晋美继续讲后面的故事,听完我和扎多呵呵地笑出声来。故事里的那个人因为白檀香木价格贵,在城里待了好多天都没有遇到一个买主。跟他一同住在旅店里的卖炭翁,每天都能把木炭给卖掉。卖炭翁卖掉所带来的木炭后跟他告别,回自己的家去了。这时卖白檀香木的人很着急,最后他灵机一动,在旅店后面把白檀香木烧成木炭,拿到街上去卖,果然被人买走了。他以为自己做得很聪明,于是拿上一点钱高高兴兴地回家去。
“求你再讲一个吧!”我央求他。
“给你们讲‘咕咚的故事吧。”他又往白瓷缸里倒酒,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朗杰晋美讲述的过程中,我的头脑里想象,果树上结的枇杷掉进湖泊发出咕咚声时,兔子惊慌逃命的场景,后来还有猴子、狼、大象等等。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好玩的故事。
我们的衣服已经干了,朗杰晋美眼圈发红,显出一丝醉意来。
“叔叔再给我们讲一个。求求你,求求你!”扎多再次求情了。
“哦——,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他这样重复着,身体斜过去,靠在了屋子中央的房柱上。
“很早很早以前,有一个地方叫扎西孜嘎,那里有一座很高的山,山的名字叫袞桑。山顶被白雪覆盖得一片圣洁,这里住着野兽之王狮子;雪线以下的山腰是碧绿的草地,各种鲜花点缀其间,姹紫嫣红,居住着白松鸡为主的各种禽兽;山脚下生活着猴子、猴子们、猴……”朗杰晋美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叔叔,后来呢?”等了一会,我才轻声地问。
朗杰晋美一句话都不吭,再仔细看时他靠在柱子上睡着了,两手紧紧地抱着白瓷缸。
扎多用手推推,他却没有一点反应。
我们知道他已经睡着了,把干得差不多的衣服往身上穿。再看他的房子里,除了一张木床和方桌外,锅碗瓢盆什么的全堆放在墙角。
“叔叔睡着了,我们离开吧。”扎多对我说。
我向扎多点头。我们出门时把他的门给带上了。
雨已经很小了,天空依旧灰溜溜的,可是我们两个不再为没有拿到小人书而失望。我想着晚上可以跟四眼狗他们讲这两个故事,让他们也吃惊一下。
很不凑巧的是,那一整天都在下雨,我只能待在屋子里。雨丝淅沥沥的,院子里积满了水,我在想,那个叫朗杰晋美的叔叔还能讲很多个故事吧。
第二天天放晴了,在去上学的路上扎多和我给高红他们讲昨天听来的故事,他们听得很入迷,不时地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响应班主任老师的建议,选朗杰晋美作为我们的孤寡老人对象,要过去帮他打扫卫生收拾房子,最主要的还是想听到更好玩的故事。周六下午放完学,我们背着书包直奔朗杰晋美家去,胸前的红领巾歪歪斜斜地垂著。
朗杰晋美的房门紧闭,院子里只有一个老太婆在晒太阳。
我们走出甬道,书包丢在树底下,在大院门口玩起了扔沙袋的游戏。
太阳要落山了,高红汗涔涔地说:“不玩了,我们回去。”
我们用衣袖擦拭额头上的汗,将书包背在背上,抹着鼻涕回去。
没有走多远,我看到迎面走来的朗杰晋美。他戴着顶破草帽,背一个硕大的柳筐,衣服破旧,裤子的膝盖处各有个大补丁。凑近了从他身上散发一股尿屎味,令人恶心。
“叔叔,我们是来帮你做好人好事的。”招风耳扎多抢先表白。
“走开。”朗杰晋美说完径直往前走。
“这人脑子有问题。”高红说。
我们都望着他走远的背影,那股难闻的臭味也从我们的鼻孔里散去,可以张大嘴呼气了。
“看来谁惹恼他了。”多杰吸着鼻子说。
“我们明天去捡些树枝过来,让他当柴火用,这样他就不会发火。”扎多说。
我们同意了,又嘻嘻哈哈地回家去。八廓街上冷冷清清的,偶尔能看到有人蹬辆自行车过去。
第二天,四眼狗看到我们要结伴出行,就拦住我们问:“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去做好人好事。”高红挺着胸脯回答。
“我想带你们去游泳。”四眼狗说这话时,眉毛往上挑了挑。
确实,今天晴空万里,阳光像一饼燃烧着的牛粪,把我们烤得蔫不唧唧的,能够光着身子跳进水池里,是一件让人惬意的事情。
“不去。”高红回答得很干脆。
四眼狗不相信似的盯了几眼高红,又做不出后续的任何反击来,可能一切出乎他的预料吧。
“我们走。”高红一声令下,我们几个跟着他往大门走去,把四眼狗扔在了那里。
四眼狗一句咒骂声从身后传了过来。
我们五个人背着从林园里折下的树枝,走到朗杰晋美家时,他正端坐在那张床铺上喝白酒,已经显出一些醉态了。
这次他没有喊我们走开,而是半眯着眼看我们忙碌。我们帮他把房子给打扫好,拾掇好床铺,擦净窗玻璃,房子里顿时显出一丝生机来。
做完这些事情,我们央求朗杰晋美给我们讲故事。朗杰晋美睁开因醉酒而闭拢的双眼,给我们讲了格萨尔王的故事。我们听到为了救度众生,神子下界,以及艰辛的童年生活……
朗杰晋美因醉酒过度,只能讲这么多,最后自己坐在那张凳子上,背靠着房柱熟睡过去。我们几个很失望,刚把兴致涌上来,却没有了后续的东西。
“上次叔叔也是这样。”扎多跟高红他们解释。
“看!叔叔撒尿了。”
我们的目光集中在了朗杰晋美的裤裆处,那里已经潮湿,顺着裤脚往下望去脚旁积着一摊水。
我们先是惊讶,接着觉得很好笑,于是放声笑了起来。朗杰晋美醉得什么也不知道,就那样静静地沉潜在梦乡里。
我们离开了朗杰晋美的家,走在阳光明媚的八廓街道里,感觉神清气爽了起来。
“时间还早,我们去游泳吧。”多吉这样说。
扎多弯下身,从地上捡了一只烟蒂,装进衣兜里。
“有钱吗?全部都拿出来。”高红停住脚步跟我们说。
我们凑足了几毛钱,可以买到一包烟了。这让我们很兴奋,很激动,几个人匆忙往供销社里跑。
“他今天讲的全是毒草。”高红赤裸着身子,仰面躺在田埂上,吐出一圈烟雾说。
“可是听得让我入迷。”我匍匐在田埂上,用两根指头夹着劳动牌香烟。
“这么大的人还尿裤子。”边巴说完嘿嘿地干笑了几声,脸上堆起讥讽的表情来。
我和扎多有些难堪,当时我们说朗杰晋美讲故事如何如何,却没有想到他还是个漏勺,竟把尿撒在裤子里,想想那睡姿也是其丑无比。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感觉腮帮子鼓了起来,舌苔上爬满异样的怪味;想到朗杰晋美,脑子里也是这种异样的感觉。
去上课的路上,高红跟我们商量要把做的这件好人好事告诉给班主任。课间操时,班主任老师专门把我们叫去了解情况,还要我们把他的名字和住址告诉给老师。
我们几个很兴奋,想着要不了多久,会得到班主任老师的一顿表扬。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仅过了一天班主任老师把我们从课堂上叫出去,在教室门口狠狠地扇了几巴掌。扎多呜呜地哭个不止,老师气得又往他的屁股上踹了几脚。这时我们才知道那个叫朗杰晋美的是个贵族少爷,现在正在接受劳动改造,他不能成为我们帮助的对象。
放学回家的路上,四眼狗幸灾乐祸地嘲笑我们,说是一群瞎了眼的傻蛋。我们低着头,任由他来取笑。
再后来,我又看到过几次朗杰晋美,他还是那样的孤单形影,身上的衣服脏且破烂,面色更加的苍白。
通过大人之间的交谈,我知道了他是贵族岭松家的幼子,西藏解放初期给部队官兵教过藏文,也担任过学校的老师。这样一个人,在我记忆的最深处留下的印象却是个醉鬼和失禁的人。
太阳出来再落去,日子就这样往复着消失掉。
有一次,我骑在妈妈的自行车后面,路上她遇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她把车子停下来,跟那人交谈了起来。
“你要上哪儿去?”妈妈的尖嗓门吼开了。
“忙着去处理那个死人。”对方的言语里表现的是厌烦。
“哪个死掉了?”妈妈两手扶着车把好奇地问。她的两根辫子垂落在草绿色的衣服上,我只能看到这些。
“就是我们那个农业社的酒鬼,那个叫朗杰晋美的。”
“我知道这个人。”
“他醉酒后掉到水池里被淹死了。我得先过去。”说话的人咧着嘴,从自行车旁边走开。我看到她穿着一件藏青色藏装,头戴一顶草绿色帽子,步伐不急不缓地向前走去。
从那天开始,我再没有听别人议论过朗杰晋美,从那開始他就从这尘世上完全消失掉了。至于他讲过的那些故事,也随着岁月的流失,在记忆里变得残缺不全了。
在上大学时,有一阵子我迷上了藏族历史,把那些祖辈写的充满魔幻神话的史书都翻看过一遍。有次历史老师对我说:“你一定要看《藏族历史明镜》,这可是最有史料价值,最全面的一本书。”
“这本书是谁写的?”
“朗杰晋美写的。”老师回答。
“谢谢老师!”
我在书店里找到了这本书,作者简介里赫然写着岭松·朗杰晋美。我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在我记忆中的朗杰晋美可是个醉鬼和尿都不能控制的一个人,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写出这样一部著作。
晚上,我去敲历史老师的门,想弄清楚这个岭松·朗杰晋美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朗杰晋美。老师家的电视里正在播放连续剧《射雕英雄传》,郭靖和黄蓉逃到了一座房子里,外面有人追赶了过来。
“来,一起看电视吧。”老师说。家里的其他人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
“我想问您一件事。”
“你问吧。”老师的目光没有看我,而是转到了荧屏上。
“您见过岭松·朗杰晋美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见过,听说是个长得很英俊的人,还在国外留过学。”老师回答。
“他后来的情况呢?”我又问。
“听说遭到了迫害,可能病死的吧。”老师眼睛都没有转过来。
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朗杰晋美醉酒后坐在凳子上的画面,他的裤裆湿漉漉的,我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刺鼻的尿腥味,眼泪无缘由地掉落下来,我捂住脸跑了出去。
外面街灯亮闪闪的,抬头看到天空中有朵闪耀的星星。我凝望着它泪眼再次蒙眬了起来。
选自《民族文汇》2016年第5期
本刊责编 鄢 莉
梅朵
灯芯上火苗刚一闪现,妈妈的身子就从被单做的门帘后蹿了出来。
“真是个贱人,老是守不住下半身!”妈妈的声音里含着怨愤。
爸爸赶紧扔掉快要燃尽的火柴,回头看妈妈那张带着怨气的脸。屋子里弥散着一股烧焦的气味。
妈妈把斜挎在背上的草绿色包取下来,挂在房子中央柱子上钉的钉子头,拉出木凳一屁股坐在上面。
爸爸往茶碗里倒满清茶,搁到妈妈面前轻声问:“你在说谁呢?”
我在桌子上支起两个胳膊肘,手掌托着腮帮子看妈妈。油灯的光照里她的脸看得不甚清楚,一半是实的,一半是虚的。
“我说的就是河坝林的梅朵。”油灯灯光下妈妈愤怒的脸比以往更加恐怖。
“她怎么了?”爸爸也围着桌子坐下来轻轻地问。
“她被人又给搞了,已经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妈妈说完端起茶杯喝茶。她的背影投在后面的墙上,一团变形了的黑影牢牢粘在了那里。
爸爸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烟头上的那团火刹时明亮了起来。一阵烟雾在我们头顶上飘扬。
妈妈瞪了我一眼,转头又跟爸爸说:“这个贱人就是不跟我们坦白,谁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爸爸闷着头抽烟,没有接茬,烟雾吐得更加勤奋了。我起身试图用手把烟雾给搅碎,不料被妈妈一掌击打在我的胳膊上,只能蹲下身子坐下来。
“她本身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怎么能记得住是哪个人!”爸爸说这话时一根烟抽完了。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
“别看她平时傻兮兮的,有时候够机灵的,我就不信她不认识那个人。去年她刚流产过,还不到一年又给怀上了,真是个贱人。”妈妈气呼呼地说。
“要是被人强奸了,她有什么办法呀!”爸爸两手相搓,等待妈妈的反应。
“哼!”妈妈接着说:“换了我,我会拼掉命来保住身体的洁净,只有破鞋才会逆来顺受。”
爸爸望着妈妈的脸,没有再多说一句。
油灯的灯芯上飘升一股黑烟,我真想拿张白纸让烟子把纸熏黑,但妈妈在气头上,我是绝对不敢这么弄的。
“那贱人非要把这个崽子给生出来不可。”妈妈气哼哼地说。
“谁叫她长得这样有姿色。”
……
这一晚,妈妈和爸爸一直在讨论梅朵的事,我在一旁困得最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去上学的路上,我问四眼狗守不住下半身指的是什么?四眼狗哈哈大笑,并没有给我个答案。高红他们对这个问题一点也不感兴趣,开始说些踢球和打架的事情。
梅朵我见过几次,是个高个子的女人,脸上有一对酒窝,牙齿白白的,总穿一身黑布做的藏装。除了这些以外,我对她真的没有什么印象。
那天中午我们放学回家的路上,迎面走来一只睾丸,他大肚便便地推着一辆破自行车,工装裤上有很多个补丁。四眼狗朝我们挤了挤眼,我们知道又要戏弄一下一只睾丸了。当我们跟一只睾丸擦肩而过时,高红大喊一声:“嗨,一只睾丸——”我们没命地往前跑,擔心石块会砸到自己的脊背上。拐过巷子口什么反应都没有,我们陆续停了下来,各个吊着鼻涕,哼哧哼哧地喘气。
“他为什么不追我们呢?”扎多擤掉鼻涕问。
“因为他只有一个睾丸,一跑步身子就不稳,会摔倒的。”四眼狗跟我们以见多识广的口气说。
我们这才知道男人如果只有一个睾丸,他是不能跑步的。怪不得每次我们这么喊,一只睾丸只会拿石头投掷,再跺跺脚装作追击我们的样子,他人却从不追赶我们。
中午妈妈又到梅朵那里去了,我和爸爸吃饭时我很想问:什么叫守不住下半身?可是看到爸爸慵懒的样子,也就没有再问什么。吃完饭听到楼下有人说话,看来院子里又聚了很多的人。爸爸掀开门帘跑下楼去,屋子里剩下了我。
我从柜子里拿出木头做的手枪,爬到床上去,再从窗户里对着那些大人开了几枪。他们全然不知,围在天井旁边晒着太阳聊天。我也没有了兴致,从窗户边走开。
上学前妈妈回来了,她跟爸爸说:“这贱人犟得很,非要把这个小孩给生出来,到时候看她怎么养活这个崽子。”
爸爸摆摆手示意我该去学校上课了。我背上书包快速下楼,喊上高红往学校走。
有很长一段时间,妈妈没有再提过梅朵的名字,我也把这个人给忘记掉了。巧的是,我们放暑假时我一个人在家写作业,突然,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满脸雀斑,走路一摇一摆的像个企鹅。
“你要找谁?”我抬头问她。
“大头,我认识你。”她说这话时,我认出了这个女人就是梅朵。
“爸爸妈妈都不在。”我从凳子上站起来跟她说。
“倒杯茶给我,渴死了。”梅朵说完眼睛盯上了我的床铺,走过去坐在上面。“大头,我叫你干什么来着?”看到我没有动,梅朵就这么使唤起我来。她坐在我的床铺上把腿伸直,身子向后仰去。
我放下钢笔去给她拿茶碗,倒完茶又端到她的面前。梅朵接过茶碗跟我说:“大头,我肚子里也藏了一个像你一样的小虫子。”她哈哈地大笑。
“怎么是虫子?那是小孩。”我盯着她圆鼓鼓的肚子纠正。可能清茶不是很烫,她咕噜咕噜地一口咽了下去。
“小屁孩儿,你懂个什么?给我再去倒一碗茶。”梅朵又命令我。我开始有点讨厌她了。
“大头,你长得不赖。我希望肚子里的小孩比你还好看些!”梅朵把两手也摊在我的床铺上,眯上眼满脸的惬意,一对酒窝在她的脸颊上打起了旋。这张脸被那对酒窝弄得很迷人。
再次把茶碗端到梅朵面前时,她从那种惬意中已经走了出来。她把茶一口喝掉,茶碗递给我。我又去给她倒茶。
“大头,你一个人在家写作业啊?”梅朵已经从我的床铺上下来,凑到了桌子边。她拿起我的藏语作业簿看,那认真劲倒让人觉得她人挺可爱的。
“很不赖呀!大头。”梅朵的肚皮过了桌子的边沿。听到她夸奖我,我高兴地看她。发现她手中的作业簿拿反了,还装作欣赏的样子。
“你们的粮食搁哪里的?”梅朵这次没有喊我大头,她把作业簿扔在了桌子上。“你不该老待在屋里,要出去玩玩。”没有等我回答她又补上这一句。
“粮食都放在外屋的厨房里。”我告诉了她。
没想到梅朵从藏装的衣兜里拿出一个小口袋,说是要去装点大米带回家去吃。
“这是我们家的大米。”我边说边要阻止她去厨房里。
梅朵瞪了我一眼,脸黑黑地跟我对峙着。一会儿,那张脸舒展开,笑嘻嘻地说:“我跟你妈是姐妹,她让我过来拿大米的。”
“你说假话。”我对梅朵说,可心里真拿不定主意。
“你妈让我来拿点大米,你这样拦着晚上肯定会挨顿揍的。大头,你明白了没有?”梅朵说完径直往外屋走去。门帘掀开又落下来,梅朵的身影从我的眼睛里消失掉。
我赶忙跑到外屋去,她已经找到了装大米的那个小桶,用暖水瓶瓶盖往布袋里倒大米。倒了十多下,她才停下来。“大头,告诉你妈我已拿到大米了。”
梅朵说完,手里提着那个布袋出了房门。
晚上我把这件事说给爸爸妈妈听,爸爸觉得很心痛,妈妈却呵呵地笑。
“我们也没有多少米啊,每个月就那么一点定量。”爸爸给妈妈诉苦。
“我给你说过她机灵着呢!你还说她是脑子有问题的人。”妈妈脸上洋溢着笑。
“妈妈,她是你的妹妹吗?”我问。
“狗日的妹妹!跟她一点都不沾亲带故呢。”爸爸愤愤地说。我知道我被梅朵给骗了,心里有些不甘,对她的那一点好感瞬间消失掉。
日子就这样在平平淡淡中过去了,我已升到三年级了。学校里还是跟往常一样,要说哪个地方不一样的话,学校里新来了一名汉族老师,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他讲课全用汉语,说的很多话我们只懂那么一点点。“语文老师的嘴好臭!”“老师打麻雀吃呢!”“我看到他中午还洗脸!”班级里能引起大伙谈资的,就是这位新来的姓邓的汉族老师。
国庆节快到了,学校组织各班要演出节目,我却成了一个局外人。看到被选的高红他们朗诵、唱歌、跳舞,每天排练节目,课都不用上时,我对他们羡慕不已,老是把目光投向窗子外面,不料被邓老师给发现,拿根木棍敲打我的课桌,满嘴蒜味地训斥着我。
国庆节时我们穿着白衬衣、蓝裤子,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蹲坐在学校的院子中央。四周各种色彩的旗帜在微风中飘扬。台上各班级轮流演出,喇叭把他们的声音飘到了很远的地方。附近的居民全跑过来看热闹,台上的谁忘了词,下面爆发出哄然大笑。
演出结束回去的路上,我在巷子里碰到了梅朵,她的肚子被削了下去,身子显得比以往更高了。由于上次的被骗,我没有理会她,跟着其他人往前赶去。
院子里有好几个人在洗衣服,拉宗见到我就问:“巴桑次仁去哪里了?”
“我没有看到他。”说完我想,见到了四眼狗,也不会跟你说的。再抬头时看到妈妈也蹲在那里洗衣服。她看了我一眼,也沒有打招呼。一上午被太阳晒得我都蔫不唧唧的,只想回到房子里去。
“又不知跑到哪里去野了,回来我得好好修理一顿。”拉宗提高嗓门说。
“可能马上会回到家的,你别这么冲动好吗?”
她们在院子的水井旁唧唧喳喳时,我已回到房子里倒头躺在床上。她们东扯西拉地说个没完。四眼狗他们不知跑哪里去了?今天高红可是出尽了风头,我脑子里就想这些事。
“梅朵的小孩怎么处理的?”扎桑问。我支棱着耳朵听她们接着说些什么。
“是个男孩,长得有棱有角,怪可爱的。”说这话的是我妈妈。“我们骗她说小孩出生后就死了,刚开始时她不相信,说多了她也就信了。这个脑子有问题的人还在病床上哭了半天。其实,我们把她的小孩送给了水泥厂的一个工人,他说他们家没有小孩。”
“那小孩够幸运的,能到一个工人家庭里比跟着她要强好几倍呢。”拉宗插话进来。
“梅朵一直在追问我们,死婴弄到哪里去了?我们就哄她说扔到拉萨河里了。”妈妈很是能耐地说。
“这样她就会死心的。”
“这个孩子的爸爸不知道是谁?会不会是马车队的旺久,或者另有其人?”拉宗这样问。
“总之,跟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发生关系,这个男人连禽兽都不如!”扎桑说。
“要是我逮到这个人的话,非活剥他的皮不可!”妈妈信誓旦旦地说。
“谁叫她长得这么俊!”说完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接下来她们的话题又转到了别的上面去。我躺在床上一下对梅朵不再恨了,她拿反本子的形象又跳到了我的脑海里,我嘿嘿地笑了起来。
院子里的嘈杂声一直没有断,我躺在床上等着四眼狗回家,然后被拉宗狠狠地揍一顿。等啊等,我就睡着了。
我被叫醒时桌子上摆着酸萝卜和炒白菜。我坐到桌子旁吃饭。
这天四眼狗他们回来得很晚,拉宗像是忘了似的没有揍他,这让我的期盼落空了,心里梗梗的。
晚上我们在大门口踢了一会球,天色暗下来时跑到四眼狗睡觉的那间房子里。在黑乎乎的房子里,高红眉飞色舞地给我们讲珍宝岛的故事,我们听得津津有味。
“扎多,回家睡觉了。”扎多的爸爸从窗户里喊。我们准备一哄而散。
“再待一会。”四眼狗说。
“今天在拉萨河边我们玩得可舒服啦!”虱子王边巴说。我的心痛了一下。
“那脑子有问题的女人傻乎乎地盯着河水,在河堤上待了一下午。”边巴说。
“那是有病的人,管她干吗?”四眼狗训斥道。
黑黢黢的房子里一下寂静无比。
“我要回去睡觉。”说完我站起身往门口走,外面夜很稠也很浓。
转眼冬天到了,不久藏历新年来临,这一天正好下了一场厚厚的雪。
我们这些小孩穿着崭新的衣服在玩雪战,后头我的手指头被冻麻了,只得赶紧逃回家去。
我围着木炭炉子烤火,爸爸看到我新穿的鞋子和灯芯绒裤脚粘着泥巴,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赶紧低下头去,手指头开始发胀,疼痛直往十个指尖上蹿去。院子里传来高红他们兴奋的喊叫声。我又准备往楼下跑。
“嗨,你得跟我一起出去。”妈妈命令我,接着又说:“看你把鞋子弄得有多脏。”
我停在那里,再次埋下头去。院子里的欢叫声很响,同时有零星的鞭炮炸裂声。
我看妈妈正在往一个竹篾盒里装油炸果子,盖上盖子,用一块布包好,要我跟她一起出门。到了院子里我问:“我待在家里可以吗?”
“你要跟我走。”妈妈头也不回地对我说。我垂着脑袋撵在后面。高红他们给我做鬼脸。
我们出院门到了八廓街,路上的雪没过我的脚踝处,我们再走出八廓街转进幽深的巷子里。我听到了鞭炮声,经过的院门口有几个女孩在踢毽子玩。妈妈拎着那个竹篾盒一直往前走,我跑着紧跟过去。
妈妈领我进入一个小院里,这里冷冷清清的,见不到一个小孩。
妈妈推开一扇门冲我喊了一句:“过来。”我跟着进到房子里。
梅朵端坐在床上,膝盖头盖着毛茸茸的藏被。她见到我们只说了一句:“来了!”
“新年好!”妈妈讨好似的说。
梅朵家里就她一个人,炉灶里没有生火,也没有什么家具,显得空荡荡的。
“嘿嘿嘿——”梅朵无缘由地笑了起来。妈妈像是被这声笑感动也跟着笑了起来。
末了,妈妈发现家里连一点热水都没有,她撸起袖子往灶肚里添干树枝把火给燃起来。
梅朵一直盯着我看,后头招手让我靠近她。我凑近了她,看清她脸上的褐斑浅了一些。她伸过手来抚摸我的头,眼光变得极其柔和。
我从她那里跑开,到灶边的妈妈跟前。她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打量。
妈妈给她烧水打茶、拾掇房子,一切就绪后我们离开了梅朵家。
“妈妈,你把竹篾盒忘了拿了。”出了房门我提醒。
“都留给她吧。”妈妈的声音有些凄凉。
我想到回到院子里又可以跟他们玩耍,心里喜滋滋的。
又过了半年我再次见到了梅朵,那时正是个盛夏的星期天。
这天太阳刚出来一会,爸爸把藏被、毛毯等搭到自行车行李架上,再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剩下的卡垫、脏衣服由妈妈背着,我们一家向拉萨河边进发。
经过那些幽深的小巷时,我们遇见了梅朵。妈妈得知她没有什么事干时,请她帮我们去洗这些衣被。她抢过妈妈背上的东西,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去。
拉萨河水碧蓝蓝的。妈妈和梅朵绾起裤脚在冰冷的河水里洗藏被和卡垫。我躺在一旁的垫子上,被太阳烤得热烘烘的,困倦涌上来,眼睛不能自禁地合上了。
等我醒来看到河边已经一溜地排开了洗衣被的人,我的身上已经汗淋淋的。爸爸正从远处的河堤边走过来,堤坝上晾晒着各种颜色的卡垫和藏被。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在放風筝,堤坝下的浅水处很多小孩裸身游泳。
“你怎么老睡着,脱掉衣服去游泳吧。”爸爸到我跟前时说。
“你跟我去吧。”我央求道。
“那么多小孩,去了你就跟他们熟了。”爸爸继续往前走去。妈妈和梅朵还没有洗完带来的那些床单和被里被面。
太阳快当头的时候,热得身子只淌汗,我开始脱衣服,光着身子跑向浅水处。这里的水只没到我的腰部,学狗刨游了一圈,蹬腿溅泼的水把旁边的人给浇透了。不一会,我认识了好几个小孩。我趴在炙热的鹅卵石上,让太阳把脊背烘干。
梅朵过来叫我去吃午饭,我离开这些朋友往爸妈那边走。鹅卵石很硌脚,我走得趔趔趄趄。梅朵看到我这副样子,蹲下身子要背我。我爬到了她的脊背上,两手紧紧箍住她的脖颈。
“我小孩在的话该多好啊!”梅朵说。
我没有吭声,趴在她的身上很舒服。梅朵的脚上穿着一双破球鞋,绾起的裤子还没有放下去,走过铺满衣服和床单的鹅卵石后,我们到了休息的地方。爸爸妈妈已经把饼子和菜摆好,茶碗里也倒满了茶。在烈烈的阳光下我们开始吃午饭。
拉萨河哗哗地流淌,一些水鸟从空际发出几声脆脆的鸣叫。
把饭菜盒收拾好,妈妈准备在河水里洗澡。她边脱衣服,边劝梅朵也一起洗澡。梅朵望着她嘿嘿地笑。妈妈脱得只剩一件汗衫和秋裤,手里攥着一条毛巾和香皂,再次问道:“你到底洗不洗?”
“你要我洗,那么我就洗吧。”梅朵说完站起身,开始脱藏装。妈妈先下到河水里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梅朵把自己脱了个精光。爸爸赶紧把脸给扭过去,望着身后的河堤。梅朵的身子在阳光下白花花的,屁股鼓凸凸的。旁边的人全部都惊得不再说话,目光都投射在了梅朵的身上。
“我没有让你全脱!”妈妈几乎是在咆哮。
梅朵全然不顾,缓慢地向河水里走去。她走过被惊呆住的我妈身边,河水漫过她的小腿,接着淹没大腿和臀部,然后她的脊背也沉潜在河水里。梅朵把两只胳膊从河水里缓缓抬起来,像两只翅膀一样在河面上张开。人们惊住了,都在呆呆地望着河水里的梅朵。
“把她拽回来,要不会被河水卷走的。”爸爸边说边往河水里跑过去。
妈妈好像也回过神来,跟在爸爸后面往深水里赶。
他们把梅朵拖拽到了岸上,赶紧拿藏装把她的身子给裹起来。梅朵打着颤眼泪一颗颗地滴落。周围的人们围拢了过来低声议论。妈妈用毛巾帮她擦掉泪水,而后两手紧紧抱住她,脸颊牢牢地贴在了一起。
“我的孩子就在这河里,我要去找他。”梅朵的声音不大,却让妈妈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有什么好看的,赶紧走开。”一个老者把围观的人支走,从背上取下军用水壶,递给了爸爸。他说:“让她们喝一口酒,定定神。”
爸爸接过水壶,身上的衣服却滴着水。
下午妈妈和爸爸一直守在梅朵的身边。
太阳落山前,爸爸用自行车先把东西驮了回去,最后妈妈搀扶着梅朵回家。
从那以后我很少见到梅朵,妈妈也不再说她的事情了。
这年的秋天高红跟着他爸爸去了一趟那曲,那段时间我们就跟在四眼狗的后面,每天晚上从这个街道浪到那个街道。走运时,晚上还能看到一场露天电影。
学校里一切依旧,只是邓老师不再是唯一的一名汉族老师了,他从老家带来了一个媳妇。这个喜欢穿碎花布衣裳的女人,几个月后就变成了我们的老师。她说话很难听,声音好像是从鼻子里发出来一样。我们想给她取个外号,但一直没有找到一个贴切的,只好喊她:“翠老师。”
每次下课后,邓老师和翠老师经常手牵着手,走在学校到东方红电影院的那条路上。我们下课回家的路线也跟着改变了,我们羞怯怯地跟在两个老师后面。
“以后我找到老婆也会这样手牵着手。”虱子王边巴做出握手的姿势说。
“看你这副德性,能找到这么白的女人,去做梦吧。”四眼狗把弟弟给奚落了一顿。
我们很高兴,大声地笑了起来。虱子王边巴沮丧地闷头往前走。
白这个字让我想起了,梅朵在拉萨河边光着身子时的背影,那是晃人眼睛的白。
妈妈后来被安排到别的街道办事处去,我们暂时也搬到了新的地方。
在家里听爸爸妈妈交谈时,偶尔也能听到关于梅朵的一些只言片语。
大致是这么一个意思:她又怀孕了,生下了个女孩,街道居委会的人帮她把小孩送给了家境好点的人家。孩子的父亲却一直都是个谜,怎么也找不到线索。消停了两年后,梅朵再次怀孕,街道居委会干部对她管不住下半身已是怨声载道,他们发誓再也不管她的事了。如他们所愿,后来出生的这个男孩只活了三个月,就被病魔带去了另一个世界。梅朵伤心欲绝,害了一场大病。
妈妈和爸爸到医院去看过梅朵,回来后两人直摇头,哀叹梅朵如今的状况。
“那时,我们要是没把梅朵的那个小孩送人的话,现在也有个六七岁吧。这样她也就不会生个不停,也就不会落到现在这样一个下场。”妈妈愧疚地说。
爸爸没有接过话茬,若有所思地吐着烟雾,一动不动。
梅朵变得疯疯癫癫,居委会决定要把她送到敬老院去,我跟着妈妈去看过她一次。家里的陈设跟好多年前去的时候一样,梅朵见到我们只会嘿嘿地笑,那对酒窝深陷下去,却看不出端正的五官给人的愉悦。妈妈帮她把凌乱的头发给梳理干净,望着她倏然泪下。
梅朵被送去了蔡公堂的敬老院,从此巴掌大的拉萨城里见不到这个人了。
十多年以后,我再去八廓街时碰到了久违的梅朵。她穿戴得倒算整洁,脸上的那对酒窝已经浅得有些看不清了。像锥子一样扎痛我心的是,她向我竖起的两根拇指,这是行乞人的招牌动作。我僵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咕叽咕叽(求求你)”声,让我回到了现实世界中。我把手伸进衣兜里,拿出一张五十元钱放在她的手心里。梅朵嘿嘿地笑了起来,这笑声里透着沧桑与凄凉。我的眼睛里这张脸被泪水模糊掉。
梅朵的境遇我没有跟爸妈讲,也许他们都知道她如今的状况,只是我们相互间保持了一种沉默,都不愿再谈及她的事,以免掀开很多揪人心的事情来。
我也通过很多渠道,打探送给水泥厂工人的梅朵小孩的消息,由于时间过于长久,无法探到一个准确的消息来。再说,我找到那个小孩又能怎样,他会认这个已经沦落到街上乞讨的母亲?我放弃了寻找。
再后来,既见不到梅朵,也没有了关于她的一丁点消息。她好像从这个世界上被蒸发掉了一样,也没有人再问津她的事了。
選自《青海湖》2017年第4期
原刊责编 梅 卓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