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门春深
2018-06-19何志云
一
墙门是杭州话,类似于上海人嘴里的石库门。江浙一带这样的对应物很多,比如杭州叫作巷子上海就叫里弄;杭州人说耍子上海人叫白相,等等。杭州和上海相隔咫尺,语言上的差异却远如天涯。
杭州的墙门很多,一排排平房铺排而去,两排之间夹一条狭长的天井,就是一个墙门。天井两头不管有没有门,都叫前门和后门。住家还有自己的前门和后门,前排房子的后门后窗,一般正对着后排房子的前门前窗。刀茅巷123号墙门里,只有三奶奶家只住了前排房的后半间,前排房的后门就成了三奶奶家的正门。她在窗下种了墙门里唯一的一棵树还是药树——母亲说那是治“失力黄胖”也就是肝炎的——枝梢探头探脑遮了她家后窗一角,造出一点点恍惚的气息。我家前门,顶天立地的正门前,父亲装了一道竹编扉门。天刚发亮,父亲就出来扫地,从家里开始扫最后扫完天井,我家正门就此开到天黑。
房子坐北朝南,住家前后门南北通透,墙门只好由东贯西。刀茅巷123号墙门东头有门,西头却没有,不知道开始就没有还是后来废弃的。小时候未觉是个问题,现在想到了,123号墙门早已荡然无存,知道它点滴底细的,都成了故人,比如我的父母。他们在那里结的婚成的家,然后才有的我。之前,该是我的爷爷奶奶从绍兴乡下迁徙到杭州,住进了这里。小时候闪过这样的念头:要是爷爷奶奶不曾住进这个墙门,还会有接迭而来的一切包括我么?这个问题有谁能想到底?最后一定会归结到最早从树上下来的猴子,那只猴子决定了后世所有人的命运。大了图省事就管这叫缘分,五十来岁了回头再想觉得不妨也叫天命。关于奶奶,我脑子里只留有依稀的印象——在墙门西头我二伯家,坐在阴影里的她,干瘪得如一段木头。爷爷呢?我出生前就过世了,我只跟着父母上过他的坟。
东门是正门,门牌蓝底白字就贴东门门楣上。进墙门第一家,紧贴东门就是我家。墙门粗拙笨重,推起来吱呀吱呀响。门槛是青石同样粗笨,四沿爬满斑驳的青苔,夏天坐在门槛上有一种特别的清凉。母亲从来反对我这么坐着,她认为太阴凉的东西对男孩不好,容易“做病”。我对门槛有特别的记忆。我们那一带日用主要靠池塘水,洗菜淘米洗衣服都在池塘里,只有喝的水烧饭菜的水才用自来水。自来水要到几里地远的水站去挑。我从九岁起就给家里挑水,挑着一担水跌跌撞撞过来,要从东门高高的石门槛上跨过。扁担上的绳子早已短得不能再短,水桶底还是蹭着门槛一点一点往里挪,一不小心水桶偏了晃出水叫人懊丧。另一个印象是我十几岁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已经非常糟糕,哥哥出钱从海宁乡下为他买了具寿材,从运河辗转运来。运到墙门口时已经夜深,东门门灯大开,几个人把寿材抬过高高的门槛,也费了不少的周折。
刀茅巷123号墙门住了五六家人家,偶尔也有个别人家搬进搬出。从东门走进西边走出,家家大门敞开,就像是一家人没有秘密。狭小的堂前一派敞阳。初春时燕子飞来飞去绕檐筑窝,出了这家进那家也当是一家人。做饭时这家檐下剥笋那家屋前摘菜,说着闲话眉眼都是笑。待到煎炒声在各家灶间此起彼伏,眼见得炊烟袅袅漫进天井,阳光下亮蓝亮蓝竟显出一片华丽,墙门里的琐碎日子忽的就有了一种分量。
二
现在的话说,刀茅巷123号墙门属于城乡結合部。巷子往东不远就是护城河,该是杭州的城郊。护城河两岸都是田地,冬天种春花春天种蔬菜瓜果。夏日苦长,趁着大人午睡,我们一遛就遛到护城河边。从这边沿着田地下河,把短裤顶在头上,游到对岸的田边上来,在地里偷个番薯啃着吃,又充饥又解渴。田地四周往往零星种着一片一片桑林,桑葚成熟的时候,我们的嘴唇总染得紫红一片。
从刀茅巷中部往西曲曲折折进去,沿一块菜地绕半周,就到刀茅巷123号东门口。菜地用一人多高的竹篱笆圈住,有同样的竹门供农人进出,角落里放只大缸沤着粪,引来苍蝇无数——那苍蝇头顶绿色体型肥硕,打死了可以穿进钓钩钓鱼。记不得谁是种菜人了,也记不得那些菜是自己种了吃还是卖给了周围的邻居,印象中唯是绿油油一片,亮闪在黄昏的一末残阳里。
菜地西南外,隔着凌乱的歪柳杂桃,是一个硕大的池塘——我们叫“荡”,实际是绍兴话里的“塘”——这只是周遭星罗棋布池塘中的一个。春天歪柳飘丝杂桃竞开,野得舒畅显豁野得蓬蓬勃勃。三奶奶有点疯疯癫癫的儿子阿武伯伯,一不高兴了,就跑到塘埠头上,畅胸露怀手舞足蹈大声叫道:“我是不想活了,我要寻死了,都来看哪!”然后“砰”的一声就势跳进池塘,惊了几瓣桃花慢慢飘落。对附近的人来说这是个定时演出的节目,看得再多也还是饶有兴致。我一个姑姑家住北面不远的另一个塘边,我去找堂哥玩,他家后门就贴着池塘,在他家后窗下,我们用《水浒传》的人物对口比赛——比如他说“及时雨宋江”,我接口“智多星吴用”,他说“玉麒麟卢俊义”,我则说“花和尚鲁智深”,一句对一句,谁接不上谁就算输。门外一池清水微波不兴,偶见有鱼跃出水面,泼辣一声只见圈圈涟漪越荡越开。对岸塘边一样也是歪柳杂桃,望过去影影绰绰,似动非动,还是一副水乡田园风味。从刀茅巷123号上街,若不走刀茅巷走石板巷,要从一连串的池塘边走过,经常两个池塘夹着一条石板路,发大水时水会漫过石板,池塘就连成一片,走过去让人提心吊胆。我想一定是小时候落下的后怕,大起来不时做这样的噩梦:大雨过后,我走着或骑车从被淹没的路上过去,脚下一偏就滚进了池塘,浑身冰凉醒来一身冷汗。
我对池塘的印象可说是刻骨铭心。池塘实际是我们每一家的一部分,一直要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池塘填没几年后,自来水才一段一段接进了墙门。除了冬天,池塘留给我的几乎都是好印象:春天,清早水面一片浓浓的水汽,裹着塘边那些歪柳杂桃满头雾水;夏天下雷雨,池塘像是开了锅,一池水泡带着鱼儿才能听懂的喘息。秋天,池水会显得有些消瘦但更结实厚重,喊住在对岸的同学,声音像是从水面上滚过去似的,俯身捡一块碎瓦,往水面用力一撇,看碎瓦跳跃着滑向对岸;只有冬天走向池塘犹如走向苦刑,无论洗菜淘米还是洗衣服,手一浸进水里就像有千万根针刺进去,一会又红又肿半天缓不过来。下雪了母亲会说下雪不冷烊雪冷,留神塘埠头的积雪又湿又滑。天寒地冻池塘结了冰,那就找根竹竿打冰吧,把冰打碎了赶紧洗了别家等着呢。
夏天是名正言顺在池塘游水的季节。情形常常是这样:下午三四点钟母亲叫你了,说晚上菜不够你去弄点来。忙不迭应着人已经进了池塘,竹篓漂在身后一晃一晃。几个猛子扎过,螺蛳河虾顺手就有了小半篓。起身前还要到塘埠头下摸一圈,总能撞上两三条傻鲫鱼,晚上的菜就差不多了;待到光着脊梁浑身汗水吃罢晚饭,母亲又叫了,说去吧去吧去把碗洗洗。竹篮里盛着碗筷,到塘埠头匆匆洗了,就势一头扎进水里,一个猛子差不多就到了池塘中心。在池塘里泡上多久,完全取决于池塘里伙伴的多寡,打水仗,互相追逐,潜水扒裤子,都是我们乐此不疲的游戏。天快黑透了会听到母亲在墙门口叫唤:小猢狲啊小猢狲,洗个碗就洗不回来了个小猢狲!赶紧上岸拎起篮子噼噼啪啪跑回家。
这就是刀茅巷123号的环境。这个环境里池塘是个重要的道具。离开池塘,还怎么叫城乡结合部?对城市来说池塘可有可无,对农村却至关重要。对城市可以这样也可以不这样,对农村来说就几乎别无选择。所有被称作城乡结合部的地方,骨子里都是乡村。那乡村挨着城市大劈叉躺着,还把一条腿压在城市身上,让城市人别扭无比。
三
在每一个城市的每一方向,都有所谓的城乡结合部。那时的杭州城郊,所有的城乡结合部上百条巷子,只有刀茅巷赫赫有名。让刀茅巷闻名全城的是刀茅巷小学。这么说吧,只要是杭州小学界的任何活动,比如诗歌朗诵、红领巾合唱、速算、航海或者航空模型、手旗通讯等等比赛,一概都是刀茅巷小学大显身手,把几乎所有的名次尽收囊中。这使我小时候得意不已。
这是一条南北向的逼仄小巷。南端巷口紧贴庆春门,那是杭州的旧城门之一,是乡下菜农给城里送菜往回拉粪的必经之地。从庆春门往西,城乡结合部的景观要到三五里地后的菜市桥才大体改观。可是从刀茅巷南端往北拐进巷来,情形就发生了变化:先经过一个那时算得上巨大的住宅区——建德村,是大名鼎鼎的浙江大学的宿舍;往北就是杭州丝织业数一数二的震旦丝织厂;震旦丝织厂北面不远处是另一个巨大的住宅区——泰和村,同样大名鼎鼎的浙江农业大学的宿舍。经过泰和村就该路过杭州机床厂了,那是浙江机床制造界的龙头老大,在全国也数一数二。杭州机床厂北面,隔了参差不齐的零星住宅,就到了杭州红十字会医院,简称红会医院。那里铺展出一片漂亮之极的欧式建筑群,红砖红瓦,就是红会医院和挨着它的刀茅巷幼儿园、刀茅巷小学。
刀茅巷小学前身是一所教会学校。记得小学快毕业时,我们几个同学在李校长家里,看到李校长保存下来的教会学校的照片:阳光下,一群身穿白色嬷嬷服的外国姑娘和中国姑娘灿烂地笑着。红会医院以前叫仁爱医院,是不是也属于教会?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一带过去确凿有过一所教堂,我唯一的姐姐就扔在那里。这件事是我家最大的一块心病,我曾经无数次听母亲说起过。刚解放时,母亲还和哥哥去那里找过。他们去晚了,法国嬷嬷们早早回了法国,据说所有的弃婴也带去了法国。一样不得而知的是,学校、教堂、医院是各自独立,还是本来就是教会的“三位一体”?人留下的记忆永远十分可疑,那是一个尘封多年的阁楼,一抹阳光携微风掠过,惊动起来的不过是些如梦如幻的旧影。春天里的一束鲜花,一个临窗而立的姑娘,或者秋雨过江时长亭复短亭的一段梦境,融进斑驳的落叶,不仅事实難以稽考,事实背后更是疑窦丛生。任何记忆其实都是人的感受的遗存,只与自己相关。阁楼中尘封一地的碎片,要靠自己刻骨铭心的感受才得以显形,同时赋予连缀它们的逻辑和意义。
简单回叙刀茅巷十分必要,是记忆的清理,更是感受的发掘,有点类似考古学的田野作业。有一个事实很快将浮现出来:刀茅巷小学的学生展示了这条小巷的所有阶层,一应故事只在三类人中展开:浙江大学、浙江农业大学以及红会医院的知识分子子弟们,震旦丝织厂和杭州机床厂的工人后代,以及两边都挨不着,杂居那里的其他居民的孩子。刀茅巷123号墙门基本属于第三者。说“基本”,是因为出了我们家这个难得的例外:在公私合营时,我家的一台丝织机,换来了父亲母亲哥哥嫂嫂震旦丝织厂的工人身份;也许因了这一点,我的血缘亲近两边都挨不着的那一族群,但是我的眼光却早早离开了他们,在懵懵懂懂中背弃了他们。
这么看来,这里所说的田野作业,换过一个角度,也可能是对我的成长史的盘点和梳理。
四
刀茅巷123号墙门,生于1950年的几只“老虎”我落地在先,叫“大老虎”。“小老虎”比我小几个月,长得又瘦又干瘪,名副其实得让人怪异。中间那只“老虎”,母亲快生他了,不小心踩空了楼梯,摔了下来,出生就是个痴呆儿。印象中的他永远流着唾沫,歪斜在椅子上对人傻笑。我看到他心里便会一惊:要是坐在那里的是我不是他,怎么办?这事怎么想都想不下去。因为这事由不得我们——他没犯任何过错,于是我只不过是幸运——这时我就对这只“老虎”有了物伤其类般的同情。唯一庆幸的是,这只“老虎”对此懵然不知,直到有一年得病死去。
“老虎”中进了刀茅巷幼儿园的也唯有我。原因很简单,我比哥哥小十七岁,公私合营的时候,家里人都要上班,没有人可以带我。母亲后来很快离开了工厂,因为两个侄儿相继出世,母亲需要照顾他们,一并料理这个看来人丁兴旺生气勃勃的家庭。
现在想来,在刀茅巷幼儿园,该是我和知识分子子弟第一次近距离抵触,不对的肯定是我,受益的却也是我。
留下来的记忆包括别人的印象都值得羞愧:我不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合群者。我从来就没有过温文尔雅的训练;我不习惯温文尔雅地和小朋友们一起玩;我甚至不能按照幼儿园的要求温文尔雅地参加集体活动。据说我足够聪明,但许多时候,那聪明主要只体现为破坏。我的一个同学二十来岁时见到我,还记得他辛辛苦苦搭好的积木被我一脚踢翻的情形。我说我记不得了,我真是记不得了,这样的事情一定太多——那时我在幼儿园能有的痛快,只有攒足劲一脚踢过去那一刻。其实我的不合群许多时候源于对自己的恼怒:比如,老师带着小朋友出去玩,两个一排排好队,我就是不愿意和那个花一般的小姑娘排在一起并且手拉手。她头上系着红得耀眼的绸蝴蝶结,我觉得在她和红蝴蝶结前,我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于是我就对自己十分恼怒。我顽固地拒绝排队、拒绝手拉手,就类似于面对积木的那一脚蓄势待发。
我从小没有穿过买来的衣服和鞋,在那个幼儿园里,我当然不会有白衬衫白球鞋;我从来没见过钢琴、地毯、洗手间,也不懂饭前便后要洗手;我不懂礼貌不懂讨人喜欢不会说普通话只会说绍兴话……在那样的幼儿园,那样的人群和气氛里,我格格不入,除了自我疏离然后不断恼羞成怒,我还能做什么?
回到我们的墙门我才如鱼得水。
五
刀茅巷123号墙门所有人都只说绍兴话,用绍兴话对应杭州话甚至普通话,听不懂那是别人的事;刀茅巷123号墙门没有读书人,学历最高的是我哥哥念到高小毕业,还有一个还俗道士锦生伯伯识得一些字,念信写信都找他;刀茅巷123号墙门除了我家,没有一个人有单位,但是都有营生都生儿育女养家糊口;刀茅巷123号墙门的孩子除了我没人进幼儿园,没人有玩具没人叫宝贝都叫小猢狲;刀茅巷123号墙门没人进过饭店戏院电影院,最多去去巷口的茶馆;没人会说去书店买书倒有人在书店附近摆小摊……刀茅巷123号墙门里的人一直这么活着,外面的社会天翻地覆,也和他们的人世无关。
他们的人生理论不过是些“不要与人争田夺地,拳头一捏都是空的”一类。但若吃饭时有饭粒掉地,即便沾上鸡粪,也要弯腰捡起来放进嘴里。绍兴话把菜叫“下饭”——以把饭送下去为目的,衡量菜的好坏就看能不能以尽少的菜送下尽多的饭。他们又是未雨绸缪的,“出门带伞,吃饱带饭”,朴实里有难得的简静,让人想到古风。但他们却又慷慨,简静的慷慨没有盘算也就不会有心计。有一年冬天我家失火几乎烧了精光,那天雪下得纷纷扬扬,母亲去外婆家要了床棉被回来,见一个乞丐蜷缩在屋檐下发抖,顺手就把棉衣脱下递给了他。这样的慷慨就叫天经地义。旧戏曲里演壮士论剑美人誓盟他们听了会不自在,因为离他们太远就显得华而不实,倒是节烈的白蛇、呆头鹅般的梁山伯里有与自己的亲近,那里有自身和自己踏踏实实的日子。他们实在是和社会无关,却于人世有根。他们没有的东西和他们活着关系不大,他们习熟的却来自天地祖先,血脉相通。
那是一个靠自己的双手度日,却敢于藐视王侯的地方。家里的日常用具,只要自己能做,一定是自己靠手做出来。那些各色挂钩就不用说了,比如挂篮子钩帐子晾衣服等等的钩子,用粗细不同的铁丝做出来,还要做出漂亮的弧形。挂篮子的钩子上方还绑上一种叫“老虎脚板”的植物,那里有坚硬的利刺,老鼠就不能溜进篮子偷食吃;挂帐子的钩子不妨用碎布细细缠过,不那么冰凉也不会损害帐子;晾衣服的钩子是和竹子衣架一起做的,它简直就是眼下超市卖的晾衣架的原型,细心的人还会用砂纸把竹片磨光磨滑磨出曲线来。就是烧饭用的煤炉一般也不会花钱去买。我就做过几个煤炉:拣一个废弃的小脸盆当底,先细心用大剪子开出掏灰的小门,脸盆上架几根粗铁丝就是煤架了,沿着脸盆里侧围上一圈瓦片,想结实点就在瓦片外侧打两到三道铁丝箍。剩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花五分钱就能在小酒铺买个黄酒坛上的黄泥盖,放石板上打碎和上砻糠,里一遍外一遍反复糊在瓦片上,到足够厚的时候,顶部架三到四块小石头,以后用来架锅。接下来就等它干透了点火放煤球。
这么居家过日子,穷当然是个基本的原因。但穷了就一定想做一定会做么?更多的是一种习惯,从并不那么遥远的乡村一起迁移过来,顽固地坚守着作为安身立命的根基。就像杭州另有一些穷人身无立锥之地,终日流连旗下一带的茶馆酒肆,那里的习惯来自也并不那么遥远的八旗。
六
闻见浓郁的黄酒味,我就会想起愈行愈远的刀茅巷123号墙门。暮色四合,灯光迷蒙,连瞎伯伯也吃晚饭了。瞎伯伯收摊回家总是快天黑之时,他吃晚饭一定要喝些烫热的黄酒,到得酒酣耳热一定还会唱几句戏文,他一天中心情最好的时候开始了。
瞎伯伯不瞎,只是视力不太好,我不明白一个人不识字怎么会视力不好。视力不好的瞎伯伯每天挑着一副担子早出晚归,担子里是一些零食和水果,在刀茅巷鳞次节比的小铺前,瞎伯伯的担子总显得孤独和单薄。不过我们要是有几分零花钱了,到瞎伯伯的担子买吃的,一定比任何一家铺子便宜。我们更喜欢他吃完晚饭后去找他,你买一两块糖他一定不收钱。瞎伯伯带着一个儿子过,那儿子要比我大十几岁,辈分相同却如同隔了一代。瞎伯伯的老伴呢?不知道,也想不到问谁。隐隐约约有个印象:他没有老婆,儿子是年轻时和一个相好生的。现在想来,靠肩上的这副担子,瞎伯伯要把儿子养大,一定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儿子似乎不那么争气,早上眼睛一睁开就见不着人影了,经常连晚饭也不见得回来。有一天终于玩出了事情:两个民警带着他走进了刀茅巷123号墙门,走到瞎伯伯家门口。几乎整个墙门的人都闻风出动,民警的意思是那儿子一直在赌博,现在赌窝被警方一锅端了,要起赌资——你儿子可是大赢家呀,民警说。瞎伯伯的酒刚喝了开头,他说他要是赌钱赢了我还用得着起早贪黑摆这个小摊么?民警说这是他的事你要问他……快跟你爸说钱藏在哪里了。瞎伯伯说对啊你倒是跟老子说说你的钱呢?你有钱了老子不是跟着享福么?儿子低着头一言不发,瞎伯伯说你们翻吧老子这里一张床一个灶台还有这张破桌翻出钱来都是你们的。民警说让你儿子说他赢了钱他知道藏在哪。瞎伯伯说听见没有你交不出钱老子更没钱你还是跟警察走吧别耽误老子喝酒。民警说别急你喝你的我们等一会你喝完跟我们一起走。儿子这时候抬起头瞪大眼睛有點急了凭什么你……你们凭什么跟我爹没关系你们凭什么带他走?民警说你看你看你交出钱和你爹是没关系可你不交你爹就得一起走。儿子低下头又是半天不说话等他抬起头眼睛已经红了。他从墙角搬出一个刚刚糊好的煤炉朝地上一摔煤炉应声碎开,剥落的黄泥中有几张钱索索发抖,儿子说都在这里了你们拿走吧别为难我爹了。民警嘻嘻一笑说你看你看就这么简单好吧老头没你的事了慢慢喝你儿子还得跟我们走。瞎伯伯站起来的时候好像有点晃悠,他慢慢走到儿子跟前凑近他的脸仿佛想看仔细些,然后一巴掌给了儿子一个大耳光,说滚吧老子算是没养你跟你说过再穷也不能赌你就听不进去你欺负老子瞎了眼!说罢回到桌前顾自喝起了酒仿佛眼前空无一物。
我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原因全在于那个煤炉。瞎伯伯的儿子糊那个煤炉是因为当时我正在糊。他过来跟我打了个招呼我有点受宠若惊。他那个煤炉其实是我帮着糊的我想他要是不说民警还真没办法。后来我听母亲说瞎伯伯恨赌博因为他小时父亲也嗜赌,他母亲不得不离开他父亲,瞎伯伯就如同是个孤儿。瞎伯伯宠儿子是想着自己小时候的苦,没想到儿子还是伤在赌上。另一个印象是瞎伯伯的儿子劳教回来我亲眼目睹那一幕。那是差不多十年以后了。瞎伯伯的儿子后来被送到新疆劳动教养,放出来后他就在当地就业但是先回家看望父亲。他披着一件军用棉大衣走进墙门时春阳一地,他就像电影里的人出了远门而今衣锦还乡。邻居问东问西,他回答起来口若悬河。没人觉得他低人一头他也没有丝毫的自惭形秽。是我上气不接下气从巷口叫回瞎伯伯。瞎伯伯一进墙门儿子当众就跪倒在地,瞎伯伯一脚踹去,儿子不躲不闪晃了晃又跪正了,瞎伯伯扬长进了家门。晚饭时母亲递给我一碗红烧肉说你送瞎伯伯家,我端着碗出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浓烈的酒香。我以后漂泊天南海北,孤灯寒雨下就会闻见这样的酒香。
七
现在想来,我在幼儿园不合群半是恼怒半是不屑。恼怒源自面对陌生的心慌,积木和红蝴蝶结是陌生的,越是优雅亮丽越让人心里发慌,更何况后面跟着更陌生的世界。要是把这说成自卑也不是不可以。而不屑不带褒贬,是一份踏实,因为背后有着墙门还深入骨髓。只说玩吧,不错我们没有玩具没有教养也不懂节日买花点蜡烛,但是我们能够有的,却是幼儿园的同学做梦都想象不出来的。他们或许也想效仿可他们没有同样的双手和想象力。
说到玩,我们这些城乡结合部的孩子尤其善于自己动手,因地制宜。菜地四周的篱笆随便抽一根,就是现成的马鞭;掰一根竹子拿回家用火稍稍烤一下梢头,用拉二胡的弦穿上缝衣针做的鱼钩,剪一条废牙膏皮卷起来作为鱼坠,就成了一根不错的钓竿。秋天墙根断垣的碎瓦下,蛐蛐声响成一片,能不能识得好坏并且逮住它们这才叫本事。最出色的蛐蛐得去坟地找,那里气氛阴森萤火虫翻飞来去,能够在那里逮着蛐蛐不光靠技术还需要足够的胆气。过年了,用大人给的压岁钱买一串百子炮仗,谁要是一气点完谁就是超级傻瓜。聪明的玩法是把它们拆成一个一个单炮仗,塞进竹篱笆上面的细口,还得留神不能漏下去。香是早就点燃了捏在手里的,细心点了引线,炸开来的那一刻非同寻常,不仅声音巨大——想一想游击队把炮仗放进油桶里的那种感觉吧——而且竹子炸裂的程度,又是互相比赛的一个内容。
八
过春节,那是旧历新年的脚步还在远处时就开始了的。记忆中先是扫尘,把大扫帚系到竹竿上,高高举起,在积满灰尘的梁檩椽柱仔细扫过,纷纷扬扬的尘灰中有一股陈年味儿,透着几分熟悉几分亲切。所有的家具差不多都搬到天井里,沾着滚开水泡就的碱水细细刷干净。如果有条件,摧枯拉朽般撕去贴在板壁上那发黄的旧报纸再贴上新的,屋子里居然还有了油墨香。若是还有闲心,不妨把地面也收拾一番,泥地经过一年早已凸凹不平了——在我看来,经过这样的清扫劳作,新年穿新衣才有了充足的理由。接着就是送灶王上天和祭祀祖先,印象里时间肯定不在一起但是仪式却相仿,堂前都是一年中少见的丰盛饭菜,白锡烛台插着蜡烛粗陶香炉点着线香,袅袅的轻烟缭绕在分外洁净的屋里,自己也觉得突地清洁了几分。再下来才是除夕夜的团圆饭和守岁。一年辛苦到头,这顿团圆饭让人从心底里珍惜,菜肴的丰好和亲情其实倒在其次;除夕夜也是一年中唯一不再劳心劳力的时候,那就不妨围坐在一起,说些平常日子难得说说的闲话,只是孩子们早就出去放炮仗了。初一照例是在闲散中打发的,大人们会凑一桌打几圈麻将,一人身边一个瓷坛子,里面装着点糖果,那是他们的赌资。孩子们或者会绕着桌子追逐,一边跑一边伸手讨颗糖吃。然后就是初二初三走亲戚了,新衣服穿着,压岁钱拿着,口袋里糖果装着,一天到晚傻笑着。
春节过完很快是清明,那是祭扫祖先坟墓的日子。父母几天前就开始忙了,清明前一夜把供品艾饺香烛纸钱仔细放进盒担,考究点的纸钱还是请人边念经边现叠的。清明那天清早就出了门,一路坐车换车,太阳半天高了才到了坟山前,那里早已人头攒动沸沸扬扬。随着发散的人声被坟山渐渐吞没,松柏林间开始有香烛的青烟缭绕升起。盒担里的供品在坟前的石板上放好,纸钱按人头一堆一堆摆开,还要专门摆一小堆打发路过的孤魂野鬼。香烛点起,按照大人的吩咐把几个头按规矩叩罢,有谁发一声喊,几个小孩便争先恐后窜向山野。零散的松柏林像解散的士兵,灌木丛却绿得晃人眼,有几只松鼠竞相在树上跃过,布谷鸟有应有答一声一声叫着,听来只是深远。那几个孩子突然就静了下来,停住脚你看我我看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林间有清风拂来,身上的汗渐渐就有些爽了。这才看见身前身后漫山遍野,杜鹃花开出了一片天地。
过端午节有些郑重其事的意思,从贴菖蒲开始就不同寻常。母亲把菖蒲剪成两把宝剑模样,我帮着她往大门两侧贴,就觉得有点鬼气。那菖蒲有一股浓烈的辛辣味,像和冥冥之中打什么招呼。记忆中似乎还在天井里燃起一堆什么草,那草阴燃着不见火光惟轻烟缭绕,那味道也浓烈而辛辣。粽子是前一两天就包好煮就了的,只记得粽壳的香味没谁想起来吃。母亲往一样辛辣的烧酒里调雄黄,指头沾了在我和侄儿的额头写王字,墙门里所有头顶王字的小男孩,走路都不似以往轻佻。灶间能见大蒜和大葱了,闻着也辛辣。没有龙舟竞发的印象也没听说过屈原。但是人人会在端午想起白蛇娘娘和许仙。白蛇娘娘在端午节喝了雄黄酒现出原形,挑唆许仙劝酒的是那个法海和尚。对这个故事所有人都熟得不能再熟。有时也担心雄黄酒味里也会现出什么东西,进里屋時不免瞥一眼床上和四角。讨厌法海和尚骂他“多管闲事多吃屁”,白蛇娘娘招来虾兵蟹将水漫金山寺,听起来像孙悟空大闹天宫一样快意恩仇。母亲喜欢的是结尾,说儿子中了状元哭倒了镇着白蛇娘娘的雷峰塔,就说这就是孝道就是志向从小就要学好,我便想换了我不中状元也要一脚踹了那座鬼塔。端午节说白蛇传比说屈原好,白蛇传里许仙善良懦弱只是伙计本色,白蛇娘娘也只有和许仙做平凡夫妻的心思,她对许仙好到不惜性命,这都是民间常景,却有着绿水长流青山不老的华丽深邃。对平常日子的珍重和叛逆时的轰轰烈烈,都得力于民间充沛的元气,也是民间绵延不绝的魂灵。而屈原不仅做人过于执,连写的楚辞都嫌太认真。我看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士大夫,浑身上下都是庙堂气息。
接下来就是中秋了。暑热刚消,日头慢慢见短,身上变得秋阳般爽利。中秋有应季的水果和最好吃的月饼,还有自己糊好的兔儿灯。那兔儿灯以细篾片做框,铁丝绞出烛台,再细细用半透明的桃花纸糊好全身,插上短蜡,专等着月亮升起那一刻。在所有的民俗节庆中,唯有中秋祭祀月亮婆婆是单独的仪式,和家里人吃饭无关更像是艺术。晚饭吃完收拾好锅碗瓢盆,天井里支上小桌,放好烛台。供品不过是几碟水果一碟月饼。烛台前供一碗清水。点上香烛,就随着母亲给月亮婆婆上拜,心里却急着尽快揣块月饼点上兔儿灯去捉蛐蛐。终于等到香烛烧了过半,母亲说过来吧用月亮婆婆的水洗洗眼睛,她用手掬起那碗里的清水滴几滴在我眼里。清清凉凉就浸漫开难得的澄澈清洁,抬头望望月亮,只觉得天色如水月色也如水,一样澄澈一样清洁,就低头点上兔儿灯,抬脚跑进无边的月华中。
这就是儿时的节日,连同儿时关于民族乃至文化的教育。对照现在的儿童,我们的童年真是有福了。如果说春节是一出热闹的大戏,清明则是快乐活泼的小曲,端午有着佛堂法事般的凝重,中秋却清朗得像天际的一抹浮云。如果说春节像油画色彩斑斓,清明则如轻灵怪异的草书,端午分明有着民间版画的奇拙,而中秋却是山水画半是线条半是空蒙。
九
三奶奶在刀茅巷123号墙门中是个异数。在我的印象里,那时三奶奶有六十多了而三伯伯才五十出头,他们的儿子阿武总是说不想活了不想活结果真的不久以后就死了。阿武死后三奶奶家的活基本上就成了我的事,我说的不外乎挑水买米买煤球这些体力活。三奶奶家住着前排平房的后半间屋,不仅总是干净异常而且家具件件精致让我闻所未闻。比如三奶奶有梳妆台这在墙门里绝对独一无二。三奶奶喜欢用刨花泡了水然后沾着刨花水细细地梳她的头;三奶奶瘦削白净身上一尘不染穿着总是与众不同;三奶奶家里还张挂着一些发黄的照片这在墙门里也十分罕见。最为特别的是三奶奶和三伯伯说话总是细声细气从来不吵架,在这个墙门里大着嗓门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该是家常便饭。等到我开始上小学我就帮着三奶奶写信,我坐八仙桌这头三奶奶坐那头三伯伯站在三奶奶身后,他们一边说我一边记我记得这时他俩满眼含着笑。衬着那些发黄的照片他俩眼里的笑意就像灶口跳跃的火星。那管箫就这样带着笑意送给了我,我记得那箫通体金黄箫身还刻着一行诗落款处还有乾隆字样,我接下箫就像平常接下一个桔子或者一角买水钱,那种简洁清静现在想起都觉得是一种福。
三奶奶和三伯伯去世时我正在冰天雪地的黑龙江屯垦戍边。有一天我哥哥打侄子随手操起箫不想打在床沿上登时碎了几条缝。我回家探亲时兴趣早就转向读书,哥哥说起箫很有些过意不去,我摆摆手意思是不值一提不提也罢。哥哥下夜班到我房里小坐忽然谈起邻里间的琐事,从那管箫说到三奶奶和三伯伯,我问哥哥他们像是有钱人怎么也住这个墙门又靠什么为生?哥哥一番话犹如石破天惊,让我惊觉原来人生可以这样富足和慷慨,顿时自惭形秽——原来三奶奶是某地富豪家的小妾而三伯伯是那家长工,他俩好上就逃到杭州做了夫妻。杭州城丝织作坊多如牛毛,这样就滋生了一门行业叫作修机工,其实就是一些粗通丝织机械的师傅,他们通常把家小留在乡下只身一人在杭州漂泊。这些修机工走这家串那家难免惹出一些浪漫故事可是没有条件幽会,三奶奶和三伯伯就会主动把房子让给他们。三奶奶三伯伯看他们就像父母看着孩子,修机工和他们的女伴也视三奶奶三伯伯如同自己的父母。三奶奶三伯伯不收一分钱修机工和女伴隔三岔五来来时带斤肉三五斤米,三伯伯先走,到了“五七”那天三奶奶也走了,那些修机工和女伴有的已经结婚做了夫妻,就像子女给他们送了终。我听完这个故事半天没有说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觉得说什么都未免浅薄。民间百姓从来就有自己的活法,强悍坚韧不需要谁来拯救,倒是忧国忧民的我陷进的不过是自大和轻狂。
我就是从这时开始,去领会刀茅巷123號墙门的魂魄的,包括我的父母。
十
姐姐刚生时全家靠父亲拉黄包车维持生计。日本人占了杭州,城门口和主要街道都安了岗哨,路过个个要向他们鞠躬。父亲拉车本来就是低头卖力气,一个疏忽,忘了停脚抬头表示致敬,被劈头盖脸挨了一顿嘴巴。绍兴人的某根筋就这样被挑起来了——父亲一气之下弃黄包车于不顾,也就是弃母亲和哥哥姐姐的嘴于不顾。
父亲这样的“一根筋”有过几次。邻里间常一起说的是:他的一个好朋友潦倒时正要娶妻,父亲当时还算有几个钱,干脆送了他一堂家具作贺礼;几年后那个朋友开始转运,正好邻里间商量凑钱修路,那朋友也许是穷怕了,居然一毛不拔。父亲一气之下,上门要朋友还他送的家具,然后在他家门口一刀一刀劈了它们。还有一件是哥哥喝了酒告诉我的,他说父亲活得再是不如意,还是潇洒过。他记得小时候父亲一直向往上海,一次倾家中所有——几两黄金吧,顾自去了上海,十几天后花光了钱才心满意足回了家。绍兴人的“一根筋”半是傻半是跌宕自喜,只是容易拖累了身边的人。
父亲和日本人怄气,无奈的是母亲。母亲只好把生下不久的姐姐扔进法国人的育婴堂,给人当了奶妈,来养活哥哥特别是那个从此待着不出门的父亲。母亲当奶妈那家人家,公子和哥哥是小学同学,也算得上是有些旧谊。母亲不止一次跟我说过,那家做好了菜我母亲第一个吃,因为她要奶孩子;日本人的飞机飞来轰炸,那家的主妇把棉被在水里浸湿了,蒙在八仙桌上,躲进去的就是他家的儿子和我的哥哥。
说这些旧事更想连带说说母亲。母亲自小性子刚烈,缠脚只缠了几天就以性命相争,最后方圆几十里的适龄女孩只剩下她一个天足。九岁那年她被外婆牵着手坐一夜的航船,从绍兴安昌乡下直接进了刀茅巷123号墙门,我一直无从揣度她心里是忐忑还是对新生活的憧憬。母亲的九岁开始于滚烫的木桶,那里煮着一桶蚕茧,上下翻滚的蚕茧被一双烫红了的小手捞起,一根根丝这时才能被抽出来——都说春蚕吐丝是一件呕心沥血般的事情,但是假若这丝最后为人所用,缫丝实在是更加痛苦。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地往下过去,除非为了生计,想来很少有人能够忍受。但是对于母亲来说,我想更大的可能是她从来不会想到或许还有更好的生活。
母亲在十六岁那年嫁给了父亲,这家小作坊中的长子,他那年已经二十六岁。祖父卸下肩上的豆腐担子,走的时候把这家作坊连同养家糊口的责任留给了我父亲,所以嫁给了父亲的母亲实际上也一并嫁给了责任。她嫁给父亲后几乎没有过过好日子。第一第二个孩子夭折了第四个扔进了育婴堂。生我那年她三十九岁了接着又有了身孕,这回找了个土方想堕胎不想大出血只好到红会医院动手术。哥哥嫂子去了贵州建设三线,她还要拉扯我和两个侄子。第三个侄子生在贵州遵义母亲去接他回来,一字不识的她居然敢坐火车到衡阳倒车到都匀,再坐汽车去遵义,下了车脚全是肿的,那时她也五十开外的人了。父亲去世那年我才十五岁,五十开外的母亲靠给别人洗床单补贴家用,我所有的世界观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开始形成。
十一
我说我不合群,到了中学还是如此。记忆中放学回家很少有同学在一起,只记得自己看着自己的影子忽长忽短,忽前忽后。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总之漫无边际。上学时班里轮流值日做卫生,轮到我的日子我总是要求扫地,做卫生总是从扫地开始的,扫完地我就撒腿走人,其他同学即便打扫完卫生,也玩闹着磨蹭着恨不得不回家。在那个时候,这就叫作缺乏集体主义精神。
我不合群可从来没有闲着,刚上初中我就开始挣钱了。我那时的零花钱是每月一元,包括理发、上下学坐公共汽车和偶尔没吃早饭的早点钱。我从来不坐公共汽车无论去多远。每月一次理发是免不了那就尽量理短一些。班级搞活动我知道不能向家里开口要钱,没有钱的时候只好不参加。我挣钱开始于初一那年冬天:因为怕上学迟到就起早了,走着去学校时,路灯昏蒙寒风凌厉,我缩着脖子边走边背英文单词,路过庆春门见一溜给城里送菜的大榻车,正桥上桥下挣扎着。庆春门是农民送菜的必经之地,那菜堆得几乎看不到拉车的人。也许有残雪也许是厚积的霜,车拉上去又往下滑,好不容易上了桥往下又刹不住。我把书包一扔袖子一卷就帮着推起了车,推过桥帮着拽住车,就这么相帮着推了十几辆车。我弯腰去拣书包了,为首的那个农民叫住了我,掏出皱皱巴巴的一块钱塞到我手心。一点都不夸张,那钱就像课文说的带着体温,令我半是感动半是高兴。农民说你这个伢儿不错,下午四五点钟再来帮帮我们怎么样?下午放了学我兴冲冲过来时,他们跷着腿坐在装满红砖的车杠上,那个农民瞥见我扭头大笑道:怎么样我赢了吧,阿三夜饭的老酒钱你出定了!我又是一辆一辆相帮着推过了桥,又是一元钱!
一天挣出两个月的零花钱!我跑着回家把钱交给母亲,母亲盯着我听我说着过程,低下脸用围裙角擦擦眼睛,对我说去做吧去做吧,晓得挣钱了是件好事。你听牢做人没有做煞(死)的,钱我收着要用问我拿。我知道我又做了件让母亲高兴的事。
中学的暑假完全是挣钱的暑假。1980年代写小说,我把这一幕写进了小说《辣椒》:
你就这样笔直往前走去,脚下一点都不敢犹豫。你要在日出之前走得盡量远些,走得越远那里的水塘鱼多虾也越多。你光着脊梁的上身感到夏夜清冷的潮气,扛在肩上那个竖起来比你还要高的赶网散溢着腥味,挂在腰间有着竹筒浮子的竹篓不住磕碰你的脚。你从清早三点钟就开始动身,穿过旧城门时就像跨过了一道门槛,身后是沉睡却灯火辉煌的城市,眼前则是漆黑但正在醒来的乡村。你看着脚下笔直朝东延伸的大路渐渐露出模糊的轮廓,听着连绵的蛙鸣和此起彼伏的狗吠,时或还夹有早起农人的几声咳嗽,不远不近叩打着夜的沉静。这时你的光脚板上会有一种恬静澄澈的舒适感,在沿着你的腿慢慢往上爬。你停下脚的时候,天色已渐渐变得青灰,雾像幛幔般慢慢升起。当它即将掩埋了路边的田地和村落时,会有几丝淡红在屋顶和树梢模糊的轮廓间渗出来,然后又变成殷红弥漫扩散。有几只公鸡呜咽两声后高声啼叫起来,夜便像被撕裂似地裹着雾幛、蛙鸣和狗吠声迅速消隐,清晨的第一抹霞光得意洋洋地开始在青灰色的炊烟间跳荡。这时你已经挑好一个水塘,坐在塘边的田埂上吃早饭。
你已经赶了二十多里地,眼下饥肠辘辘。早饭从来就是前一天剩下的米饭,瓷实地装满了铝饭盒。菜照例是霉干菜炒小辣椒。有时遇到母亲买菜时口袋里恰巧还剩几个钱,你会在黑黝黝的霉干菜和碧绿的辣椒片中发现星星点点的肉末或者豆干丁。母亲往铝盒里装菜时总像对不起你似地不敢抬头看一眼你,其实你一瞧见这菜嘴里就会尽是唾沫,那股子又咸又辣的香味儿就像和你有什么不解的缘分,让你只要想起来就心里怦怦直跳。现在你就用它把那盒米饭煨煨帖帖送进肚里,然后你把铝盒稍洗一洗放进竹篓,接着脱下短裤仔细掖进戴在头上的草帽里,穿着游泳裤开始下水。
清晨的阳光在水塘里跳动着,水塘就好像被点着火开始燃烧。青灰色的天空逐渐变得蔚蓝。你小心翼翼地走进水里,身上弥漫开一种清凉的温柔,让你从心里甜得想掉眼泪。你把网轻轻揿进水里,除了几个零星的水泡咕噜噜冒出来,一点响动也没有。接着你就用手里的“赶子”从外往里一下下赶过去,动作沉稳而扎实,就像用扫帚往簸箕里扫垃圾;再接着你把网稍稍向外倾斜着缓缓提起来,临离开水面时你猛地一用力,细密的网眼便抖落一片水珠。这时你就会看见在网里蹦跳不息的小鱼小虾,当然有时还会有泥鳅、黄鳝什么的夹在水草里蠕动。你就用脚踩住杆子,腾出右手在网底轻轻一抄,那些小鱼小虾就全到了你手心里。你随手拉过飘在身后的竹篓,把它们放了进去,竹篓里会溅起一片欢蹦乱跳的水声。遇到黄鳝、泥鳅什么的你只好用网直接倒进去,你抓不住它们,在水里谁也抓不住它们。还有一种带刺的刀鳅,用指头捏住它脊背上的尖刺就能把它提起来。开始你老是把它们扔回水里,后来母亲说它们也可以吃,她小时候就跟着外婆用盐把它们腌了晒干后蒸着吃,你吃了一回后每一次就都把它们留下了。你最怕的是网里出现水蛇。倒不是怕它咬你,你知道水蛇不咬人。你其实只是厌恶它,滑溜溜地带着一身斑纹和一双狡猾的小眼睛,总像是心怀叵测地在窥视你。你第一次见到它,惊得连网带它一起扔了开去,后来不得不游过去才把网找回来。以后见得多了,你非但不再厌恶它,而且常常很有兴致地把它抛到岸上,找块石头砸破它的脑袋,挖出暗绿色的胆来,捧着池塘水把它送进肚里。母亲说蛇胆吃了补眼睛,你读书用得着补补眼睛。那一年你刚刚念完初一,父亲就病故了。就算读到初中毕业就去找活干,你还得整整念两年。
你从这个池塘开始,赶完一圈儿后又换个水塘,朝你来的那个方向往回赶。每逢碰到用石块垒着塘沿的水塘,你赶完一圈后还得再顺塘沿摸一圈。石块缝里的虾又大又多,只只都能去卖钱。你半蹲着把全身浸在水塘里,露出嘴巴轻轻呼吸,两只手从石缝两端缓缓包抄,即将合上的那一刻需要十分果断和迅捷。虾不但精明之极而且触须也不少,你那时虽然手很小,但能从你手里逃脱的虾却不多。碰巧了你还会在石缝中摸到条把鲫鱼,捏住它的那一刻你会暗自笑出声。你就这样一个水塘一个水塘赶下去,一直要赶到中午,竹篓才会装得差不多。你看着村舍里的炊烟袅袅散尽,田野里有一股子混合味儿随着热气升腾弥漫。白天的沉寂只有在这里才能感觉到,这沉寂浓到了极处,就离你起身上岸的时候不远了。这时候池塘水慢慢开始发热,阳光像热烘烘的笼屉罩住了你全身,露在水外的双臂感到有点刺痛,你不得不时时蹲下去一会儿,让水抚慰一下疼处。可是你站起身往前赶时,那里就更加疼啦。你咬着牙对自己说再干一个池塘,结果干完了一个你又想着下一个,直到你从水里提起竹篓,沉甸甸地拎不住为止。这时你把竹篓从腰间解下来,换下游泳裤把竹篓口盖得严严实实,然后把它系在赶子梢头上,然后再把赶网连同赶子一起扛上肩。竹篓在你身后晃晃悠悠地滴着水珠,给土路溅起一串接一串的小暗点。大路已经晒得烫脚了,开始时你往大路上印着湿脚印,过不多久那脚印就化作一团团尘土,随着你的脚步飞起。你长满了茧子的脚底觉得暖暖的舒服,汗就沿着额角、脸颊、脊背沟开始往下淌,一会儿就浸湿了裤腰。你走一段还会再挑个池塘,把竹篓放进水里泡一会儿,自己坐在树荫下喘口气儿,听蝉儿在你头上衬托夏日午后密密匝匝的沉寂。
你回到家里,脚底照例沾满了晒化了的马路上的柏油,母亲上午给人洗出的被单床单照例还在院子里滴着水。她帮你解下竹篓,往一个大木盆里一倒,那些鱼呀虾呀的还在蹦,你已經支好了赶网晾在临风的屋檐下。母亲一边挑着盆里的鱼虾,一边跟你说话,你狼吞虎咽地开始吃午饭。米饭是热的,还有一碗冬瓜汤,菜仍然是霉干菜炒小辣椒。你一碗接着一碗吃了好几碗,浑身上下汗出得像刚从水里爬出来。然后你就帮着母亲一起挑,把大虾放在一个有水的脸盆里养着,小虾堆在另一个脸盆里。剩下的那些小鱼、泥鳅、刀鳅还有偶然逮着的黄鳝,就势用剪刀剖了肚子,血淋淋地扔进第三只脸盆里,引来几只苍蝇嗡嗡地上下盘旋。那年母亲已经五十多岁了,你看着她俯着身子稀疏白发中露出的头顶,看着她青筋毕露指节肿大的双手,恨不得下午再去城外赶一趟。
你们收拾完这些鱼虾,时间也就差不多了。刀鳅已经用盐腌在小钵头里,剩下的泥鳅、小鱼码着盛在碗里,晚上用酱油蒸了当菜吃。你端起凉茶缸咕噜噜喝下多半杯,然后从门背后找出小扁担,把那几个脸盆挑到巷口去。巷口是一个小小的集市。这时已经有一些睡眼惺忪的老头儿老太太,挎着篮子三三两两走过来,一边还互相寒暄着。你在那些卖菜的卖水果的卖日用小杂品的地摊中挤一个位置,掀开盖在脸盆上的草帽、破席、荷叶什么的,连米粒般的小虾多数都还能蹦跶。大虾就更不用说了,挺着长须在水里潇洒自如地来去。马上就有几个人站到你跟前,一边打量你的虾一边问价钱。你总是卖得比任何人都要便宜点,而且从不和买主讨价还价。就当我少赶了一个池塘,你这样想着,问旁边卖菜的借来秤,不一会就把那几盆虾卖得干干净净。没买到的人有时还会带着惋惜舍不得走开去。你回家后先把大水缸挑得满满的,然后冲个澡,坐下来做这天的暑假作业。母亲用平时拣来晒干后捆成一束束的甘蔗皮在做晚饭,那味儿闻起来也甜滋滋的,你做着作业还忍不住想哼几声歌。这一天你至少可以挣个四、五元,好的时候你能挣到十来元,你一分不少全部交给了母亲,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暑假,帮着母亲维持了生计也维持着自己的学业。你在学校里所有的人都管你叫“黑炭”。不错,“黑炭”,你听着觉得又得意又有点心酸。
(本刊发表时有删节)
何志云,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深夜独语》《最后的角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