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弄谱》和《弄谱百咏》诸问题
2018-06-19江玉祥
江玉祥
2006年我撰写过一篇论文,题曰《〈弄谱〉和〈弄谱百咏〉考辨》,宣读于2006年12月9日至11日在罗江召开的“四川省李调元学术研讨会”,继后收入《李调元研究》(巴蜀书社2007年10月)一书。当时,我没有见到乾隆刻本《函海》中的《弄谱》,仅凭《童山文集》卷四的《弄谱序》和《童山诗集》卷三十八之《弄谱百咏序》及《弄谱百咏》,用语文考证法,经过比较研究,推断:“《弄谱》和《弄谱百詠》系李调元的两种著述。《弄谱》有目无书,尚未完成。《弄谱百咏》中的百个题目,既是李调元写作《弄谱》的大纲,也是他的采风目录,调查提纲。”时间过去了7年,萧瑟秋风,2014年又逢在罗江举行“四川省第二次李调元学术研讨会”。令人可喜的是,罗江李调元研究会的同志提供了以国家图书馆藏乾隆甲辰本《函海》中的两卷《弄谱》为蓝本的排印本,使我们有条件再来谈谈李调元《弄谱》的问题。研读了《李调元著作选》中的《函海》乾隆甲辰本两卷《弄谱》后,更加印证了我先前的推测:《弄谱》是李调元一部尚未完成的著述,试论证于后。
一、《弄谱》与《弄谱百咏》条目比较
甲辰本两卷《弄谱》共列67目,《弄谱百咏》列100条。《弄谱百咏》撰写时间为嘉庆四年(1799年),即李调元逝世前4年。为什么前后的出入有37条之多?兹将《弄谱》与《弄谱百咏》条目作一比较,视其异同、增减分合。
(一)相同条目(或大略相同)
1.秧歌(《弄谱》三;《弄谱百咏》一五)
2.秋千(《弄谱》六;《弄谱百咏》四五)
3.影戏(《弄谱》八;《弄谱百咏》四《影灯戏》)
4.猴戏(《弄谱》九;《弄谱百咏》五)
5.盘舞(《弄谱》十;《弄谱百咏》三三《杯盘舞》)
6.弄碗(《弄谱》一一;《弄谱百咏》三四《蹴瓶伎》)
7.蹴毬(《弄谱》一二;《弄谱百咏》四三《蹴踘》)
8.缘竿(《弄谱》一三;《弄谱百咏》三○《都卢戏[即缘竿伎]》)
9.绳伎(《弄谱》一四;《弄谱百咏》三一《躧软索[即绳伎]》)
10.跳索(《弄谱》一五;《弄谱百咏》三五《跳白索[即拔河戏]》)
11.走解(《弄谱》一六;《弄谱百咏》三二《跑解马[一名走邂]》)
12.长趫(《弄谱》一七;《弄谱百咏》三六《高跷[即燕戏]》)
13.弄撮(《弄谱》一八;(《弄谱百咏》三七《手擫法》)
14.十不闲(《弄谱》一九;《弄谱百咏》七)
15.三棒鼓(《弄谱》二○;《弄谱百咏》八)
16.鼻吹(《弄谱》二一;《弄谱百咏》七八)
17.相声(《弄谱》二二;《弄谱百咏》九《像声[见〈说铃〉]》)
18.投铗(《弄谱》二六;《弄谱百咏》三九《翻刀[古燕濯戏]》)
19.蟠杠(《弄谱》二九;《弄谱百咏》四二《蟠杠[即木橦戏]》)
2.掷倒(《弄谱》三○;《弄谱百咏》四一《倒行[一名掷倒伎]》)
21觔斗(《弄谱》三一;《弄谱百咏》三八《打筋斗》)
22.虎跳(《弄谱》三三;《弄谱百咏》五三《虎戏》)
23.迷藏(《弄谱》三四;《弄谱百咏》七六《捉迷藏》)
24.击壤(《弄谱》三七;《弄谱百咏》六○《踢弄》)
25.鳌山(《弄谱》四一;《弄谱百咏》二三)
26.台阁(《弄谱》四二;《弄谱百咏》一八《台阁[即载竿舞]》)
27.竞渡(《弄谱》四三;《弄谱百咏》二八《划龙船》)
28.狮子舞(《弄谱》四四;《弄谱百咏》二二)
29.打耗(《弄谱》四六;《弄谱百咏》二九《打清醮》)
30.爆仗(《弄谱》四七;《弄谱百咏》二六)
31.香毬(《弄谱》四八;《弄谱百咏》五七《辊灯[即古香毬]》)
32.走马灯(《弄谱》四九;《弄谱百咏》二四)
33.纸鸢(《弄谱》五○;《弄谱百咏》八一《风筝》)
34.泥孩(《弄谱》五二;《弄谱百咏》七七《泥孩儿》)
35.沙戏儿(《弄谱》五三;《弄谱百咏》八三)
36.踢揵(《弄谱》五四;《弄谱百咏》八○《踢毽子》)
37.撚钱(《弄谱》五六;《弄谱百咏》六八《麻雀宝[即撚钱也]》)
38.意钱(《弄谱》五七;《弄谱百咏》六七《意钱[一名摊钱]》)
39.逼樵(《弄谱》五八;《弄谱百咏》八七《逼棋[即宫棋]》)
40.蹙戎(《弄谱》五九;《弄谱百咏》九五《格五[即五马棋,一名蹙戎戏]》)
41.投子(《弄谱》六○;《弄谱百咏》九二)
42.升官图(《弄谱》六一;《弄谱百咏》九四)
43.选仙图(《弄谱》六二;《弄谱百咏》九五)
44.马吊(《弄谱》六三;《弄谱百咏》一○○《马吊[一作马吊脚,有谱]》
45.豁拳(《弄谱》六四;《弄谱百咏》七五)
46.藏钩(《弄谱》六五;《弄谱百咏》七四《藏阄[即猜拳]》)
47.不倒翁(《弄谱》六六;《弄谱百咏》七九《扳不倒[亦名劝酒胡]》)
48.无声乐(《弄谱》六七;《弄谱百咏》七三《无声乐[如笙、箫、鼓、板,各执一器,环立相视,无其事而有其形,先笑者罚。]》)
(二)从《弄谱》细化出的条目
1.魁儡(《弄谱》七;《弄谱百咏》二《木偶戏》、三《提戏》、六《被单戏》)
2.弄禽(《弄谱》二三;《弄谱百咏》六一《蚁戏》、六二《蛙戏》、六三《雀牌》、六四《龟塔》、六五《鼠戏》、六六《蝇虎戏》)
3.吐火(《弄谱》二八;《弄谱百咏》五四《支解伎》、五五《吐雾》)
4.角抵(《弄谱》三六;《弄谱百咏》五五《角觝》、五八《扑交》)
5.鬼面(《弄谱》四五;《弄谱百咏》二○《假面》、二一《假兽头》)
(三)《弄谱》本有、而为《弄谱百咏》删减的条目
1.把戏(《弄谱》一)
2.字舞(《弄谱》五)
3.飞梯(《弄譜》二四)
4.透剑(《弄谱》二五)
5.弄刀(《弄谱》二七)
6.交辊(《弄谱》三二)
7.溜冰(《弄谱》三五)
8.撞钟(《弄谱》三八)
9.斗草(《弄谱》三九)
10.木熙(《弄谱》四○)
11.竹马(《弄谱》五一)
12.陀罗(《弄谱》五五)
(四)原《弄谱》无,《弄谱百咏》新增的条目
1.俳优(《弄谱百咏》一)
2.连厢(《弄谱百咏》一○)
3.巴蕉鼓(《弄谱百咏》一一)
4.档曲(《弄谱百咏》一四)
5.打花鼓(《弄谱百咏》一六)
6.太平鼓(《弄谱百咏》一七)
7.六幺(《弄谱百咏》一九)
8.龙灯(《弄谱百咏》二五)
9.烟火(《弄谱百咏》二七)
10.吞刀(《弄谱百咏》四○)
11.击毬(《弄谱百咏》四四)
12.反衔(即拗腰伎)(《弄谱百咏》四六)
13.扳脚(即加颈伎)(《弄谱百咏》四七)
14.钉叉(即弄枪伎)(《弄谱百咏》四八)
15.射地毬(即飞弹伎)(《弄谱百咏》四九)
16.接线(即变线儿)(《弄谱百咏》五一)
17.斗鸡(《弄谱百咏》五二)
18.火判(《弄谱百咏》五六)
19.打拳(《弄谱百咏》五九)
20.纸鱼伎(《弄谱百咏》六九)
21.射柳(《弄谱百咏》七○)
22.觥律(《弄谱百咏》七一)
23.韵牌(《弄谱百咏》七二)
24.响簧(《弄谱百咏》八一)
25.围棋(《弄谱百咏》八四)
26.象戏(《弄谱百咏》八五)
27.投壶(《弄谱百咏》八六)
28.弹棋(《弄谱百咏》八八)
29.夹马棋(即古四围棋)(《弄谱百咏》八九)
30.裤裆棋(《弄谱百咏》九一)
31.五木亦(《弄谱百咏》九三)
32.双陆(《弄谱百咏》九六)
33.打马戏(《弄谱百咏》九七)
34.除红谱(即骨牌)(《弄谱百咏》九八)
35.斗虎(《弄谱百咏》九九)
从《弄谱》与《弄谱百咏》条目比较中,可见前后两种著述相同条目或大略相同的条目共有48条;从《弄谱》六个条目中,细化出《弄谱百咏》15个条目;《弄谱》本有、而为《弄谱百咏》删减的条目共13条;原《弄谱》无,《弄谱百咏》新增的条目共35条。二者相比较,仅从条目、规模来看,甲辰本《弄谱》同李调元计划撰写的《弄谱》差距便很大,本身就说明甲辰本《弄谱》是一部尚未完成的著述。当然,仅从表面数量的比较,还不能说明实质性的问题。下面,我们再从具体条目引用的材料及李调元的按语,分析一下甲辰本《弄谱》存在的问题。
二、甲辰本《弄谱》存在的问题
甲辰本《弄谱》存在的问题:一是体例混乱;二是概念不清;三是抄撮史料草率。分别举例说明:
(一)体例混乱
1.甲辰本《弄谱》第一条“把戏”:
苏轼诗:“逢场作戏三昧俱”,见《传灯录》:“竿木随身,逢场作戏。”又云:“游戏三昧”。古人谓“弄”亦曰“戏”,非真作戏也。《潜夫论》或作泥车、瓦狗、诸戏弄之具以巧诈小儿,皆无益也。《史记》所谓“曩者霸上、棘门军,若儿戏耳”。《吴志·孙传》:“败坏藏中矛戟五千余枚,以作戏具。”即此所谓“把戏”也。《元史·百官志》:“祥和署掌杂把戏,男女一百五十人。”此类是也,故作《弄谱》。若戏文,则具截(?)余《曲》《剧》二话,并不赘说。
李调元摘抄文献不完整,现将其补全如下:
宋苏轼《六观堂老人草书》诗云:“云如死灰实不枯,逢场作戏三昧俱。”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道一禅师》:“邓隐峰辞师,师云:‘什处去?对云:‘石头去。师云:‘石头路滑。对云:‘竿木随身﹐逢场作戏。”又《景德传灯录》卷八记载唐代禅师普愿:“入中百门观精练玄义。后扣大寂之室,顿然忘筌,得游戏三昧。”东汉王符《潜夫论·浮侈》:“或作泥车、瓦狗、马骑、倡排(俳),诸戏弄小儿之具以巧诈。”《史记·绛侯周勃世家》:文帝曰:“嗟乎,此真将军矣!曩者霸上、棘门军,若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至于亚夫,可得而犯邪!”晋陈寿《三国志·吴书·孙传》:“(孙)顷月以来,多所造立,亲近刘承,悦于美色,发吏民妇女,料其好者,留于宫内,取兵子弟十八以下三千余人,习之苑中,连日续夜,大小呼嗟,败坏藏中矛戟五千余枚,以作戏具。”
江按:把戏,即游戏、杂技。清末傅崇榘编《成都通览》“成都之游玩杂技”条,所列“把戏名目”有:“呼酒、呼席、登坛子、翻云梯、踩索桥、种瓜、杀娃娃、破肚皮、吞刀剑、吐纸肠子、转盘子、转水碗、鸭蛋有字、暗里传书、灯下传书、水面浮字、鸡蛋升空、胡卢金钱、藏杯、献红蛋、梭竿子、变鸽子、献桃子、抛球、顷刻种菜、顷刻莲花、制豆击蝇、沸汤令冷、净水变黑、雨天点火、佳人变鬼、汗巾包烟、雪中暖酒、斟酒不溢、壁上燃烛、口中含火、吹灯不灭、纸灰悬线、纸蝶飞空、盆游纸鱼、木狗自走、留鱼待客、灯上蛇影。”《成都通览》所列“把戏名目”,显露的是身手技艺,并无多少戏文唱词,全由各种技艺拼凑而成,即今日四川人所谓“杂耍”“杂把戏”“耍把戏”。因此,《弄谱》这条不是细目,而是总说。李调元断章摘句,主要想解释“把戏”之“戏”字的含义。
2.甲辰本《弄谱》第十八条“弄撮”:
《武林旧事》撮弄曰云机社,供奉志载撮弄杂艺十九人,有“浑身手”等号。按:撮弄亦名手艺,即俚俗所谓做戏法也。《梦粱录》:杂手艺有弄斗、打硬、藏人、藏剑、吃针等事。《墨客挥犀》夏英公见伶杂手艺有号藏擫者,赋诗云:“舞抛珠复吐丸,遮藏巧伎百千般。主公端坐无由见,却被傍人冷眼看。”
《弄谱百咏》三七《手擫法》:
就里机关费揣摩,云機社你漫讥呵。
区区小技还能揜,始悟生平被罔多。
江按:“弄撮”,应为“撮弄”,杂技中的手技,变戏法。
南宋周密著《武林旧事》卷六《诸伎艺人》载“撮弄杂艺”有林遇仙、赵十一郎、赵家喜、浑身手、张赛哥(陈刻“宝歌”)、王小仙、姚遇仙、赵念五郎、赵世昌、赵世祥、耍大头(踢弄)、金宝、施半仙、金逢仙、小关西、陆寿、包显、女姑姑、施小仙共19人。同书卷三《社会》又曰:撮弄曰云机社,即是说“撮弄杂艺”有行会组织,其名叫“云机社”。
撮弄,不是某一项伎艺名称,而是宋代百戏中“杂手艺”的类名。南宋吴自牧著《梦粱录》卷二十《百戏伎艺》曰:“且杂手艺,即使艺也,如踢瓶、弄碗、踢磬、踢缸、踢钟、弄花钱、花鼓槌、踢笔墨、壁上睡、虚空挂香炉、弄花毬儿、拶筑毬、弄斗、打硬、教虫蚁、弄熊、藏人、烧火、藏剑、吃针、射弩端、亲背、攒壶瓶等,绵包儿、撮米酒、撮放生等艺。”南宋灌园耐得翁著《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杂手艺皆有巧名:踢瓶、弄椀、踢磬、弄花鼓槌、踢墨笔、弄毬子、拶筑毬、弄斗、打硬、教虫蚁、及鱼弄熊、烧烟火(《百咏》二七)、放爆仗(《百咏》二六)、火戏儿、水戏儿、圣花、撮药、藏压药、法傀儡、壁上睡,小则剧术射穿、弩子打弹、攒壶瓶(即古之投壶)、手影戏、弄头钱、变线儿、写沙书、改字。”可见包括内容之广。《梦粱录》卷二十《百戏伎艺》又曰:“淳祐以后,艺术高者有包喜、陆寿、施半仙、金宝、金时好、宋德、徐彦、沈兴、赵安、陆胜、包寿、范春、吴顺、金胜等。”此处所列十四人(或十四个家班),有三人(陆寿、施半仙、金宝)见于《武林旧事》卷六《诸伎艺人》。吴自牧著《梦粱录》卷二十称这类杂手艺的特点是:“此艺施呈,委是奇特,藏去之术,则手法疾而已。”即今人所言,变戏法讲个眼快手快,干净利落,不穿帮露馅。
宋代伶人把此类“杂手艺”称为“藏擫者”。北宋彭乘撰《墨客挥犀》卷八:“丁晋公为昭王宫使,夏英公时以翰林学士为判官。一日,会宴斋宫,伶人有杂手伎号藏擫者在焉。丁顾夏曰:‘古无咏藏擫诗,内翰可作一首。英公即席献诗曰:‘舞绋抛珠复吐丸,遮藏巧伎百千般。主公端坐无由见,却被傍人冷眼看。”故笔者视《弄谱百咏》三七《手擫法》与甲辰本《弄谱》第十八条“弄撮”为:相同条目。
既然“撮弄”为杂手艺类名,《弄谱》又列“弄碗”“爆仗”“弄禽”等细目多条,便显得体例混乱。此病,《弄谱百咏》照犯:既有“手擫法”类名,又列“爆仗”“耍坛(蹴瓶伎)”“吞刀”“接线(变线儿)”“蚁戏”等细目。读李调元《弄谱》,给读者的印象,就是一本资料收集簿,既不完备,又未仔细考证编纂。
(二)概念不清
甲辰本《弄谱》第二条“评话”:
《七修类稿》:评话谓之淘真,其起处每曰“太祖太宗真宗帝,四祖仁宗有道君”,盖始宋时。姜南《洗砚杂录》:瞿存斋“陌头盲女无穷恨,能拨琵琶唱赵家。”
今照上例,补全引文如下:
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二二:“闾阎淘真之本之起,亦曰‘太祖太宗真宗帝,四帝仁宗有道君,国初瞿存斋(佑)过汴之诗有‘陌头盲女无愁恨,能拨琵琶唱赵家,皆指宋也。”明姜南《洗砚杂录》:“翟存斋诗:‘陌头盲女无穷恨,能拨琵琶唱赵家。今瞽者弹琵琶演说小说以觅衣食,盖自昔如此。”
江按:本条题目叫“评话”,而引的却是“陶真”的材料。
陶真,是一种说唱(主要是唱)的曲艺。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熙朝乐事》:“杭州男女盲者多学琵琶,唱古今小说平话,以觅衣食,谓之‘陶真。大抵说宋时事,盖汴京遗俗也。瞿宗吉(佑)《过汴梁》诗云:‘歌舞楼台事可夸,昔年曾此擅繁华。尚余艮岳排苍昊,那得神霄隔紫霞。废苑草荒堪牧马,长沟柳老不藏鸦。陌头盲女无愁恨,能拨琵琶说赵家。其俗殆与杭无异。”陶,本作“淘”。南宋《西湖老人繁胜录》:“唱涯词,只引子弟;听淘真,尽是村人。”这是说宋代的淘(陶)真的题材和文词比涯词通俗,因而为农民所喜好。陆游《剑南诗稿》卷三十二《小舟游近村三首》之三:“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由陆游所记山阴农村负鼓盲翁演唱蔡中郎故事的情景,可推测同时代临安“听淘真,尽是村人”的场面,大略与之仿佛。至明代,陶真流行于城市,以市民为对象,改变了原先的朴素风格,由打击乐器的鼓改为节制旋律的弦乐;由盲翁改为盲女,而且又色艺并重。到了清代,陶真还在杭州和南京流行,李调元《童山诗集》卷三十八《弄谱百咏》(嘉庆四年,1799年作)之十三:“曾向钱塘听琵琶,陶真一曲日初斜。白头瞽女临安住,犹解逢人唱赵家。”题作:“闻书调一名陶真”。叶德钧先生在《宋元明讲唱文学》一书中说:“按‘闻书调名称很新奇,未见清人记载。据范述祖《杭俗遗风》杭州称弹词叫‘文书,现在两浙也有同样的名称,如‘四明文书就是宁波弹词。这‘闻书必是‘文书的误写,正如诗中误‘八角鼓为‘芭蕉鼓是一样的。”为什么会误写呢?陶真和弹词同是用七言诗赞的讲唱文学,两者只有名称的差异。“就历史的发展说,宋明的陶真是弹词的前身,而明清的弹词又是陶真的绵延,两者发展的历史是分不开的。”
评话,亦称平话。以讲述历史故事或短篇小说为主。因用口语讲述,故称为平话。相当于后来的说书,为曲艺之一种。讲话底稿称为话本。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一《虹桥录下》:“评话胜于江南,如柳敬亭、孔云霄、韩圭湖诸人,屡为陈其年(维崧)、余澹心(怀)、杜茶村(濬)、朱竹垞(彝尊)所赏鉴。”清李振声《百戏竹枝词·评话序》:“其人持小扇指画,谈今古稗史事,以方寸木击以为节,名曰‘醒木。”《弄谱百咏》之十二题作《评话》,其竹枝词曰:“银字铁骑雄辩社,四家金鼓竞争雄。要知今古兴亡恨,只在三声醒木中。”便全是讲的《弄谱》四《说书》的内容。不过,《弄谱》四《说书》下的引文却又有些草率。
《弄谱》四《说书》原文:
《古杭梦游录》:说话有四家,一银字儿,谓烟粉灵怪之事;一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一说经,谓演说佛书;一说史,谓说前代兴废。《武林旧事》百戏社名,小说为“雄辩社”。按:今俗谓之“说书”。“说书”字见《墨子·耕柱篇》:“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然所言与今事别。
江按:余嘉锡著《四库提要辨证》卷八《史部》六:“嘉锡案:《百川书志》云:‘《古杭梦游录》一卷,宋灌园耐得翁著,记杭风俗凡十三事,今世罕传,中多断文,惜专市肆,无政教之说焉。是《都城纪胜》,一名《古杭梦游录》。”南宋灌园耐得翁著《都城纪胜·瓦舍众伎》:“说话有四家: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泰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说经,谓演说佛经。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战争之事。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又见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小说讲经史》:“说话者谓之‘舌辩,虽有四家数,各有门庭。且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迹变泰之事,有谭淡子、翁三郎、雍燕、王保义、陈良甫、陈郎妇、枣儿余二郎等,谈论古今,如水之流。谈经者,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者,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有宝庵、管庵、喜然和尚等。又有说诨经者,戴忻庵。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有戴书生、周进士、张小娘子、宋小娘子、邱机山、徐宣教;又有王六大夫,元系御前供话,为幕士请给讲,诸史俱通,于咸淳年间,敷演‘复华篇及中兴名将传,听者纷纷,盖讲得字真不俗,记问渊源甚广耳。当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讲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捏合,与起令随令相似,各占一事也。”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三《社会》:“二月八日为桐川张王生辰,震山行宫朝拜极盛,百戏竞集,如绯绿社(杂剧)、齐云社(蹴毬)、遏云社(唱赚)、同文社(耍词)、角觝社(相扑)、清音社(清乐)、锦标社(射弩)、锦体社(花绣)、英略社(使棒)、雄辩社(小说)、翠锦社(行院)、绘革社(影戏)、净发社(梳剃)、律华社(吟叫)、云机社(撮弄)。”
宋朝人管说书叫做说话。说话,就是说评(平)话的简称。苏东坡称讲说三国故事叫“说古话”(《东坡志林》卷一“塗巷小儿听说三国语”)。《都城纪胜》称宋代说话有四家。至于四家的划分,近代学者王国维(《宋元戏曲史》)、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胡适(《〈宋人话本八种〉序》)、孙楷第(《宋朝说话人的家数问题》)、陈汝衡(《说書小史》)、赵景深(《南宋说话人四家》)、李啸仓(《宋元伎艺杂考·谈宋人说话的四家》)等各有说法,以李啸仓的分法较好,即:(1)银字儿(烟粉、灵怪、传奇);(2)说公案、说铁骑儿(朴刀杆棒、发迹变泰之事,士马金鼓之事);(3)说经、说参请、说诨经(演说佛书、参禅悟道等事);(4)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前两项总称“小说”,即短篇故事。从李调元不全的引文看出,他心目中的宋人说话四家,接近李啸仓分法,然遗漏太多,显得行文粗率仓促。《弄谱百咏》将《弄谱》中第二条《评话》和第四条《说书》合并为一条,题作《评话》(见《弄谱百咏》十二),是对的;然仅提纲而已,未引用明、清两代许多很有价值的材料来加以说明。
(三)抄撮史料草率
1.甲辰本《弄谱》一五《跳索》:
《酉阳杂俎》:“婆罗门,八月十五日,行像及透索为戏。”按:近世有跳白索,即此。《帝京景物略》:元夕,“二童子引索略地,如白光轮,一童子跳光中,曰跳白索。”或云‘白索,讹也。又《留青日札》云:“今小儿两头拽索对挽之,强牵弱者而仆,以为胜负,喧笑为乐。即唐清明节拔河之戏也,见《金坡遗事》。”与白索不同。
《弄谱百咏》三五《跳白索(即拔河戏)》:
元夕清明透索频,白光轮里挽千钧。
怪来儿辈俱争跳,世事全输有力人。
江按:李调元说“跳白索即拔河戏”,将“跳索”和“拔河戏”两种游戏混为一谈。
“跳索”(跳绳)是一种儿童游戏,由来甚久。《北齐书》卷八《幼主》:“游童戏者好以两手持绳,拂地而却上,跳且唱曰‘高末,高末之言,盖高氏运祚之末也。”唐段成式撰《酉阳杂俎》前集卷之四《境异》:“婆罗遮(龟兹古国),并服狗头猴面(戴狗头猴头面具),男女无昼夜歌舞。八月十五,行像及透索为戏。”透索,即跳索。明刘侗于奕正著《帝京景物略》卷二《灯市》:“二童子引索略地,如白光轮,一童子跳光中,曰跳白索。”又同书同卷《春场》曰:“跳白索无稚壮”,亦即是说,大人小孩都参加跳绳游戏。
拔河,是双方各执绳一端进行角力的体育活动。唐封演撰《封氏闻见记》卷六《拔河》:“拔河,古谓之牵钩,襄、汉风俗,常以正月望日为之。相传楚将伐吴,以为教战。梁简文临雍部,禁之而不能绝。古用篾缆,今民则以大麻长四五十丈,两头分系小索数百条挂于胸前,分二朋,两向齐挽,当大(大绳、粗索)之中立大旗为界,震鼓叫噪,使相牵引,以却者为胜,就者为输,名曰‘拔河。中宗曾以清明日御梨园毬场,命侍臣为拔河之戏。时七宰相二驸马为东朋,三宰相五将军为西朋。东朋贵人多,西朋奏输胜不平,请重定。不为改。西朋竟输。仆射韦巨源、少师唐休璟,年老,随而踣(跌倒),久不能兴(很久都站不起来)。上大笑,令左右扶起。玄宗数御楼设此戏,挽者至千余人,喧呼动地,番客士庶观者,莫不震駭。进士薛胜为《拔河赋》,其辞甚美,时人竞传之。”明田艺蘅撰《留青日札》卷十九《拔河之戏》:“今小儿两头拽索而对挽之,力强者牵弱者而仆,则以为胜负,而笑让为乐。此唐清明节拔河之戏也。当时君臣亦以此为乐,不典甚矣。见《金坡遗事》。”
本来,跳绳、拔河二者区别,史料记载清清楚楚,凭李调元的学识和经历,不可能搞不清楚。抄书抄得如此草率粗疏,只能说明这是一部尚未完成的草稿。
2.再看甲辰本《弄谱》三《秧歌》:
秧歌本馌(yè,往田里送饭)妇所唱。《武林旧事》元夕舞队“村田乐”即此。北人扮杂色跳舞,失其意矣。山歌,始吴越王乡饮。
今仍照上例,补全引文如下:
《诗·豳风·七月》:“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武林旧事》卷二《元夕·舞队》:“大小全棚傀儡……旱划船、教象、装态、村田乐……其品甚夥,不可悉数。首饰衣装,相矜侈靡,珠翠锦绮,眩耀华丽,如傀儡、杵歌、竹马之类,多至十余队。”宋文莹撰《湘山野录》卷中:“开平元年(907),梁太祖即位,封钱武肃镠为吴越王。……是年省茔垄,延故老,……为牛酒大陈乡饮,别张蜀锦为广幄,以饮乡妇。凡男女八十已上金樽,百岁以上玉樽,时黄髪饮玉者尚不减十余人。镠起,执爵于席,自唱《还乡歌》以娱宾曰:‘三节还乡兮挂锦衣,吴越一王驷马归。临安道上列旌旗,碧天明明兮爱日辉。父老远近来相随,家山乡眷兮会时稀,斗牛光起兮天无欺。时父老虽闻歌进酒,都不之晓,武肃觉其欢意不甚浃洽。再酌酒,高揭吴喉唱山歌以见意,词曰:‘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永在我侬心子里。歌阕,合声赓赞,叫笑振席,欢感闾里,今山民尚有能歌者。”
江按:李调元说:“秧歌本馌妇所唱”,概念不准确。黄芝岗说:“秧歌是农人插秧、耘田,在田里相聚群唱或对唱、竞唱的一种歌。如你愿更文雅一点,可称它做农歌、田歌;但有时牧童放牛、村妇采茶、樵夫打柴、船夫荡桨、渔夫撒网也相聚群唱或对唱、竞唱,或独唱这类的歌,因此,有些地方称它做山歌、采茶,有些地方又称它做樵歌、渔歌、船歌。”(黄芝岗:《从秧歌到地方戏》,1950年)宋释文莹《湘山野录》所記钱镠封吴越王后,回到临安,大陈乡饮,自己“高揭吴音”向故老唱的山歌,可算是山歌的最初记载。从前,农人插秧、耘田,在田里群唱秧歌,用来兴歌、节歌、送歌的有一面大鼓,这鼓叫秧歌鼓。明何宇度《益部谈资》说:“长腰鼓长七八尺,以木为桶,腰用篾束二三道,涂以土泥,两头用皮幪之。三四人横抬扛击,郡献春及田间插秧时,农夫皆击此,复杂以巴渝之曲。”这是明代四川地区的秧歌鼓。李调元《南越笔记》说:“农者每春时,妇子以数十计,往田插秧。一老挝大鼓,鼓声一通,群歌竞作,弥日不绝,是曰秧歌。”“粤俗,岁之正月,饰儿童为彩女,每队十二人,人持花篮,篮中然一宝灯,罩一绛纱,以(粗绳)为大圈,缘之踏歌,歌十二月采茶。”李调元当乾隆三十九年、四十三年两度主持广东学政。这是他亲眼所见广东插秧也用鼓作秧歌伴奏,也亲眼看见正月间民间表演的采茶歌舞,其时在甲辰(乾隆四十九年)本《函海》刊刻之前,李调元应该知道当时秧歌实际情况的。由秧歌鼓,后来又增加锣伴奏,秧歌锣鼓慢慢离开实际而变成一种仪式,纯然变为一种娱乐,成为直至今日还在全国各地流行的新年秧歌。新年秧歌有化妆、有表演,为集歌、舞、戏为一体的综合艺术形式。南宋周密《武林旧事》记元夕队舞“首饰衣装,相矜侈靡,珠翠锦绮,眩耀华丽,如傀儡、杵歌、竹马之类,多至十余队。”而“村田乐”则为其中一队,显然是一种有化妆、有表演的新年秧歌。李调元却说“北人扮杂色跳舞,失其意矣!”结论下得过于轻率!
像这种以斩头去尾随意摘抄的不完整的材料为据,便贸然下断语的条目,在甲辰本《弄谱》中不乏其例,无须枚举。
由此,我们推测《弄谱》是一部尚未完成的著述,便不是信口雌黄了!嘉庆、道光和光绪版的《函海》均未收《弄谱》,恐怕事出有因,不是刊者一时之疏忽!李调元晚年打算重新撰写《弄谱》,《弄谱百咏》便是他“写作《弄谱》的大纲,也是他的采风目录,调查提纲”。尽管《弄谱百咏》这个提纲亦存在问题,但整个写作框架比甲辰本《弄谱》好多了。可惜,《弄谱百咏》完成四年后他便撒手人寰,一部多达一百个题目的《弄谱》书稿胎死腹中!若天假以年,凭李调元渊博的学识和深厚的生活阅历,他是能够完成这部著作的!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