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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康:火苗旺盛的地方

2018-06-19安静编辑谢泽

中国三峡 2018年5期
关键词:马尔康土司

◎ 文、图 | 安静 编辑 | 谢泽

那时家马与野马刚刚分开。

历史学家说,家马与野马未曾分开是前蒙昧时代,家马与野马分开不久是后蒙昧时代。

历史学家还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后”时代的人们往往都比“前”时代的人们更感到自己处于恐怖与迷茫之中。

——阿来《格萨尔王》

俯瞰马尔康

孩童在窗口凝望

脚下的土地曾经是海洋,无数个昼夜之后,一片片山脉抬高,变成冰川,此后则成荒原,成离离的牧场,松软芬芳的土壤里既能长出茂密的植物,也能挖出多年前明晃晃的有着卷曲螺纹的贝类,山岗上既有能眺望四野的官寨,也有呼啸万年的长风顺着或者逆着河流的方向,从更加空阔的原野上灌进来。暂且放下那些人类标签中的“蒙昧”与“后蒙昧”,这一座沿着梭磨河而建的城,是被人称为“火苗旺盛的地方”——马尔康。

马尔康位于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这个藏语意为“火苗旺盛的地方”位于青藏高原南缘,在四川盆地西北部,北靠阿坝、红原大草原,南与卧龙大熊猫自然保护区、小金四姑娘山紧邻,距离省会成都365公里,幅员面积6633平方公里,马尔康属高原峡谷区,地势由东北向西南逐渐降低,地面海拔在2180米至5301米之间。

清晨时从成都出发,沿着岷江与大渡河一路逆江而行,江水汹涌,河流蜿蜒,汽车便在河流两岸缠缠绕绕地往山脉腹地行进,几乎每转过一个弯道都在涌现新的风景,譬如雪山或是融雪的清流,密林或是林间牛羊,羌寨或是打水姑娘。山谷中的春季来得浓郁,绿树上已然长满红花,路标所提示的阿坝羌族区、龙溪羌人谷、姚坪羌寨、禹乡、甘溪羌寨、毕棚沟雪山、鹧鸪山等等字眼都使人感知到在接近某种地域——宁静、平缓、失真——带着与汉地划出界限的隐约神秘,也带着高耸的两边山脉所造成的自身空间的缩小感,以及从时间长河逆过去所能想象的官寨和黑头藏人……

如今很难讲清当时隔着车窗在近四百公里的山谷公路上所能感知的一切。若不是满车操持着巴蜀方言的汉族人说着日常生活,那些窗外的景致会让人瞬间觉得正在脱离于世俗之地,驶往你未曾想象过的任意一种桃源形式,就像所看见的雪山融水从田野上流过,巨大的花树做了一间木房子的华盖,青草在长,炊烟缭绕,这些还会使人遥想到那片土地上夏天的露水和秋天满野的霜,以及冬季覆盖在河流和石头村寨之上的白雪,桑炉中有松柏和糌粑在火焰中烧出缭绕不绝的青紫色雾霭,牛羊头骨挂在门廊之上以某种信仰的方式而存在……这一切遐想中,行车正好绕过山梁,透过汽车窗户晒进来的太阳光使人酥软而迷离,眯着眼睛看见摇摇晃晃的金色光芒里,偶有飞鸟在高空飞行。

六个小时的车程,足以从繁华喧闹的城市沿河谷到达另外一个情境——它是两岸河水的一段、也是人类在某段时空中的另一种存在方式,更是行程中某一截会在日后反复激荡的波状记忆。

阿来曾经在这个被称为马尔康的小城中度过自己的青年时代,大渡河的支流——梭磨河流经全城,狭长河谷中的小城和两岸山坡上的官寨民居构成如今的聚居样式,逆着光的暗色河面上发着零星的震颤的光,一直闪烁奔涌着往太阳而去。太阳直射的一边,河水清冽而绵长,河流在视线尽头的拐弯处正好是一座没来及消融的雪山,山顶上皑皑的雪还没来得及消融,衬得山岗温润而绝于尘世。素来每一座带着雪顶的神山都有一个自远古流传而来的故事,只是不知这并不知名的神山又有着怎样的传说,是否与阿来笔下那座麦其土司家的官寨和那傻子有关,是否就是卓克基官寨所依托的某座神之山脉。

梭磨河上横着一座木吊桥,河水对面的山岗上是一座旧式土司官寨,与城外的卓克基官寨、松岗官寨等矗立在山岗上,构建着几千年来藏族嘉绒文化的部分脉络。如此想象着这些延宕了多年的历史,不难想象当年的阿来,曾经跟所有多情而忧伤的年轻诗人一样,站在梭磨河的岸上,以梭磨河为名写下一本诗集,又以卓克基官寨和土司文化历史为蓝本,写出他笔下那些藏人的阶级,以及爱与死亡——一个延续数千年的陈旧历史的倒塌和建立在尘埃之上的新世界。正类似于奥尔罕·帕慕克在写他的故乡伊斯坦布尔时所浸染出的那种被称为“呼愁”的全民性的忧伤,我从阿来的文章中也解读出某些相似的忧伤——一如他写在尘埃之上的绝望,也如同他在《格萨尔王》中那些根植于民间的故事、神话传说以及抒情长诗所构建出的另外一个虚幻的神的忧伤世界,他的文字写得繁密而精准,用他独特的藏式神话的神秘譬喻和彩绘般的色调,使得他笔下的藏地故事深处生长着残酷的浪漫。

城外不足十里便是卓克基小镇,过了西索河和西索民居就是嘉绒藏区十八土司之一——瓦寺土司的官寨卓克基,也是阿来笔下的麦其土司的官寨。第17代土司索观瀛是老麦其土司的原型,他与他的汉族夫人柯玉霞的照片悬挂在官寨中供人观看,而他那些无论是依附国民党还是归顺新政府的过往,都如同漫天尘埃涤荡在西索河两岸,唯有那幢被反复修葺一新售票而观的卓克基官寨依托着山脉长长久久矗立着。它的近代历史都被记录在墙壁上供人浏览:1935年中央红军红六团翻越梦笔山进入卓克基地区,第17代土司索观瀛时任国民党“游击司令”,抵抗“宣传民族政策”的红军,后来红军占领土司官寨,毛泽东和中央机关曾在此住宿一周,据称在书房看到许多汉族经典书籍,一本未曾读完的《三国演义》扣在书桌上……在官寨中召开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后,通过了《告康藏西番民众书》,促进民族的独立。后来的索观瀛不再对抗新的政党,反而在五十年代当了“四土阿坝绰斯甲临时军政委员会”副主任,还数次进京参观,再此后用各种方式促使一些头人放弃顽固的反抗归顺于新政权,1958年在民主改革中主动献上黄金600多两和珠宝若干,政府为了犒赏他,曾授予他一系列权利职位。在藏族解放后的任职大致为: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国务院民族事务委员会委员、省人民委员会委员,阿坝藏族自治州成立后任副州长兼经济处处长……文化大革命中,他未能幸免地被批斗,脑溢血突发而死。他那位著名的汉族柯姓妻子活了很久,后来无人喊她土司太太,人们只叫她“柯婆婆”。

如今索观瀛的卓克基土司官寨已经被列为全国红色旅游经典景区,这座由四组碉楼组合而成的封闭式的藏式四合院在西索河和梭磨河交汇处的山坡上,正面南楼为门厅,由两层组成,二楼为汉式“会客厅”,顶层平顶阳光充沛,站在平顶曾经可以向西索村的土司统辖下的人们发号施令。北楼则是正楼,下面三层分别为库房、客房、茶房,四、五层则是大经堂;官寨左右两侧东西楼则是土司和家眷的住房、书房、厨房等房舍,走廊边的窗户上有精制的雕花窗棂,阳光被切割成一片片碎片洒在地面上,而站在天井中往上看这样一座四方型的官寨,被切割成方形的湛蓝色天空仿似海洋,似乎要兜头倒下一些什么来清洗这个官寨所有的色彩,也许当它身上的或者红或者绿的浓郁色彩被洗涤干净,当官寨前的西索村已然被商业化的咖啡酒吧冲淡,那些曾经在每一座寨子四周用来供奉神灵的白色石头才能折射出更为神圣的光芒,那些该存在的才会天长日久地存在,该消亡的才能像尘埃一样在弥漫着烟尘的人间落定。

西索民居 VCG

傍晚时的马尔康起了风,无法想象当年藏地人们在黄昏时候如何生活,经幡和风马是向哪个方向翻飞,如今的马尔康广场上,少数藏族人中有着大量汉族人,他们在空阔的广场上用录音机播放流行音乐,众人跳一种介乎于广场舞和锅庄舞之间的舞蹈,有两个藏族姑娘头上缠绕着彩色花绳,一挥袖一转身藏袍下生风,一些喇嘛和看客蹲在广场边的台阶上,一支舞一支舞地看着黄昏时分人们的欢欣,直到夜幕渐次降临。

梭磨河两岸在夜晚更加清寂,河水流淌的声音变得透亮,向着远方,无数个远方。长条形的城市里亮起与大城市毫无二致的街头灯光,细小蚊虫在光影里飞舞,我住进达萨街的一个寻常旅馆,窗外是汩汩作响的梭磨河。这一座沿着河水生息的城,白顶的雪山在东面,河水往西流淌,它的名称是“火苗旺盛”之地,然而在入夜后,未曾聆听到火苗燃烧的哔啵之声,却感知到数倍火焰燃烧后的静止之意,数倍的静止如河水一样盖住身体发肤,使得一切带着在春季连夜旺盛生长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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