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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一词再溯源

2018-06-16王勇则

寻根 2018年2期
关键词:影戏电光大公报

王勇则

关于“电影”一词在中国最早出现的时间,常见著述多以天津《大公报》(本文以下所引《大公报》均为天津《大公报》)1905年6月16日所载题为《活动电光影戏出售》的广告为据,曰:“兹由外洋运到新式电影机器一副,并影片六十余套,其景致异常可观,兼有游戏影片甚多,见者莫不捧腹,而价廉物美,堪称独步。倘蒙赐顾,驾临敝行面议可也。天津法租界英商快利洋行启。”

1905年之说几成定论,但也有研究性著作对此出言谨慎。黄德泉先生著《中国早期电影史事考证》(中国电影出版社,2012年)第46页载:“在中国,‘电影一词,最早可能见于1905年6月16日至23日(光绪三十一年五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天津《大公报》上一则‘活动电光影戏出售的广告文案中。”

那么,1905年之前,“電影”一词是否在国内公开使用过呢?

王大正先生《〈中国电影的摇篮〉四十言辨析(下)》(《当代电影》,2010年第2期第70页)所载,曾引起笔者兴趣:“光绪二十九(1903)年夏,东四余园饭庄有‘华辉电影放映……以往笔者查到《京话日报》所载的《大观楼电影上捐》,是北京‘电影名称最早的诞生处。后经查找,天津报纸用‘电影二字还要早,恰恰它又是用在了介绍北京余园饭庄的放映。虽说京津地区出现‘电影一词是于1903年,但它并未得到广泛的推广与应用。清末京津各家报,记者们……分别使用电光影戏、活动影戏、洋影戏、光影戏、电影戏等名称……至宣统元年(1909年),报界对‘电影二字,达成共识,趋于定位,并且普遍使用。”

查《大观楼电影上捐》一文见载于1906年2月25日的《京话日报·本京新闻》。而王大正先生称“电影”一词早在1903年就已出现,文献依据若何?惜未言明。互联网上介绍其有关曲艺史研究成果时有言:“王先生所用史料以民国报纸为主,惜多注释不详,甚至根本不出注,令史源难考。”知其曾任沈阳市艺术研究所研究员,所言定有出处。笔者曾试图就教,惜联系未果。但“电影”一词在国内到底出现于何时?仍颇令人牵挂。

一、天津《大公报》1903年8月6日载有“电影”一词

笔者近检《大公报》,偶见一则载于1903年8月6日第3版《中外近事·北京》栏目的消息,题为《电戏又到》:“美国华辉电影活动影戏,又到北京,借东四牌楼余园饭庄地方,自本月初十日开演,至十五日截止。所有头等二等客座以及包厢价目,仍如曩例。”此次上演日期为8月2日至7日。此文应该是转载于北京报章的迟到消息。

“电影”一词在此文中赫然在列,足以改写中国电影的早期履历。可见,王大正先生早已得见这一史料,但其述作因囿于行文形式,而未标明来历,故未引起研究者重视,亦属情有可原。

鉴于《电戏又到》一文,迄今尚未得到足够的学术观照,笔者遂在此基础上,继续梳理《大公报》1903年所载,又有所心得。

《大公报》1903年6月24日至6月29日逐日刊载题为《华辉电光活动影戏》的广告:“准于五月初二日(即礼拜五)起,在鼓楼北玉顺茶园开演,至初五夜止。此影戏新由美国寄到,曾在京都试演。业蒙王公大臣以及驻京各国官商大加奖许,较之前在津城演过者,大不相同。其中,如庚子之大沽水战图、非律宾之美日交战以及各种戏术变幻诸图,令人笑乐惊奇、观玩不释,诚近今第一奇观也。今特将票价减售,以广见闻。幸津地绅商早临一观,勿错失此机会也。每晚八点半钟开演。包厢四元五角、头等客座七角、二等客座四角。华辉主人告白。”

此文中所指的“五月初二日”“初五”,均为闰五月的夏历日期,即1903年6月26日至29日。

此次招徕效果显而易见,颇足动人观感。《大公报》1903年6月29日《纪活动影戏》:“初三日(即6月27日)晚,有友人赴玉顺茶园,观看电光活动影戏。据云,其间人物活动如生,颇多妙趣。有一极有趣、极可笑者,为男女二人坐长椅于河岸,彼此嬉戏笑乐,正在得意,从远处来一着白色衣者,行至二人身后,突推二人于河中。河水波浪为之翻起,二人急起上岸,衣服尽湿,紧黏身上,而水犹淋漓遍体,滴滴直流。上岸后,急将长椅扶起,遂追赶白衣人而去。此据友人所述为戏中最有妙趣者,并云其情形,一如生人,绝不似假作者。因援笔志之。”

1903年6月30日,《大公报》改而刊载《华辉电光影戏减价续演三晚》广告:“兹因每晚看戏人多,十分挤轧,二等座位不敷。今特改章,自今晚起,一例定价钱洋五角,不分头二等座位,包厢四元,小孩减半。诸君欲得好座者请早,勿误为要。自初六起至初八止,风雨不演。华辉主人白。”7月1日至2日,又连载《鼓楼北玉顺茶园华辉电光大影戏减价续演三晚》广告,内容一致。

大公报社记者因之满怀兴致地前去饱眼福。《大公报》1903年7月2日《再纪活动影戏》:“此次电光影戏,观者皆叹为得未曾有。其间,如火车到站图,行客来往纷杂,或上车或下车,或由车上往车下运物,其步履、其动作一如真人。而且,行走时或回首旁观,或掉臂直行,或逢人脱帽为礼,无不活动如生。所欠缺者,言语与呼吸耳。又如,美军大战斐律宾图,其兵队或起或伏,或直逼前进,或纷纷后退,枪炮齐施,浓烟滚滚。其美国旗,或舒或卷,回旋飘荡。其兵官或来或往,各路指挥。观者一如身临战场。其他如夜半遇鬼、如勇夫斗力……其佳妙处,实难以言语形容。而以夜半遇鬼一则,为尤有活趣。因叹西人于游戏之事,皆能出奇入妙、想入非非,其他政治、工商诸大端,更不待言。我中国人能无愧色乎?!”

据以上所载可知,由美国“华辉”出产的无声电影,1903年相继在京津上演。6月在天津上演时,《大公报》仍载为“电光活动影戏”,简称“活动影戏”“电光影戏”。而后于8月赴京在余园饭庄(原名漪园,文渊阁大学士瑞麟宅,1902年已改饭庄)再演时,相关报道缘何在题目中简称为“电戏”,却将内容表述为“电影活动影戏”了呢?

记者的本意是不是仍为“电光活动影戏”,但误写或误植为“电影活动影戏”了呢?虽然这个词语组合显得拖泥带水,但如果在不经意间,催生了“电影”一词,亦可视为偶然中的必然。可以肯定的是,此载至少可以颠覆1905年之说。不过,据此判定“电影”一词是在中国的“首秀”,仍不免有风险。

二、北京《顺天时报》1903年5月20日已在消息题目中使用“电影”一词

前文判断,《大公报》1903年8月6日《电戏又到》一文,很可能是据北京报章转载而来。笔者再接再厉,尝试搜检1903年出版的北京《顺天时报》,又有重要发现。

一是《顺天时报》1903年3月的相关报道,或载为“电射影戏”,或载为“电射景戏”,或载为“电景影戏”。

1.1903年3月20日第2版《京师新闻·又复开演》:“日昨,大观楼又复开演电射影戏,头等座二元、二等座一元、三等五毛,观者颇伙。”

2.1903年3月21日第2版《京师新闻·开演三日》:“英国电射景戏,在打磨厂福寿堂开演之事,已纪前报。兹闻,定于二十一日至二十三日开演三日,风雨無阻。每客位包厢三元、头等五毛、二等三毛云。”

3.1903年3月26日第2版《京师新闻·常川开演》:“大栅栏大观楼开演电景影戏,已纪前报。兹闻每日八钟开演,十二钟停止,系常川开演,并非暂设,且日换新奇式样。楼上设红灯,远望之若繁星。每夜观者颇众。并闻,该主人系自津购来电景机器。其费约一千元云。”

4.1903年3月29日第2版《京师新闻·非常奇观》:“日前二十九日,有同人赴大观楼,开演电射景戏,自八钟至十二钟始毕。其中变换异态,洵非常之奇观。”

二是1903年5月20日《顺天时报》第2版《京师新闻》栏目中,载有题为《电影又到》的消息:“日昨,美国华辉电影活动影戏,在东四牌楼黄土坑魏家胡同开演。自本月二十一日至五月初二日截止。北京人士有未瞻仰者,盍往观乎。”

此文中提及的“本月二十一日至五月初二日”,指1903年5月17日至5月28日。特别应该引起注意的是,这篇报道居然两次出现了“电影”一词,这显得颇不寻常。另外,此文中提及的“东四牌楼黄土坑魏家胡同”这个演出地点,也值得探查。已知魏家胡同曾有一家名叫“德和”的戏园。又,今魏家胡同18号所在地,清末原为戏园,民初改为马辉堂花园(马家花园)。

三是《顺天时报》在1903年8月至11月的报道中,已知三次出现“电影”一词,而且与“电射活动影戏”“电光活动影戏”“电气戏法”“电光影戏”等称谓杂出,即:

1.1903年8月8日第2版《京师新闻·电戏新到》:“刻由美国运来电射活动影戏,于初十起,在东四牌楼余园饭庄开演。每位头等坐一元、二等坐半元云。”“初十”指1903年8月2日。

2.1903年9月10日第2版《京师新闻·影戏开演》:“前门里西皮市太升堂饭庄,内设华辉美国头等电光活动影戏,准于十七日开演。头等座小洋元八毛、二等座五毛、包厢大洋十元云。”“十七日”指1903年9月8日。

3.1903年10月24日第2版《京师新闻·新到电戏》:“美国新到电气戏法,在前门外打磨厂福寿堂演,每日晚八钟开演,头等五角、二等三角,于月之初六起云。”“初六”指1903年10月25日。

4.1903年11月6日第2版《京师新闻·影戏开演》:“前门外打磨厂福寿堂,设有美国电影戏,由月之十七至十九日,接演三日,座价仍前。”文中所载的“月之十七至十九日”,指1903年11月5日至11月7日。

5.1903年11月14日第3版《天津新闻·影戏出奇》:“西人某甲,载东门外某茶园内开演电光影戏,丝毫逼现、壮采奇情,颇令人观止之叹,可谓愈出愈奇矣。”

6.1903年11月19日第2版《京师新闻·开设电影》:“前门外小沙帽胡同北葡萄地,有某国人于黄昏之时,开设电影戏,由二十八日起至三十日止,开演三日。每人价座,北京当十大钱八百文,往观者颇多。”文中所载的“二十八日起至三十日”,指1903年11月16日至11月18日。

经以上史料梳理,可作出以下判断:

一是《顺天时报》1903年5月20日所载的《电影又到》,在题目和内容中均载有“电影”一词,即“电影又到”和“美国华辉电影活动影戏”。显然,这个记载要比《大公报》1903年8月6日所载,提早了两个半月之久。鉴于迄今未见相关著述引用这篇报道,故可视为重要的电影史料发现,颇能再次改写中国电影的早期履历。

二是将《顺天时报》1903年5月20日《电影又到》与《大公报》1903年8月6日《电戏又到》比对可知,二者均记载为“美国华辉电影活动影戏”。显然,如此明确使用“电影”一词,且非孤立性存在,已经完全超出了误写、误植所致的解释范畴,而一定是有意而为之。换言之,当时对“电光活动影戏”与“电影活动影戏”的混用情形,并不敏感,导致这两个词组相继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大雅之堂。关键是,将其缩写为“电影”且使用在题目中,非同小可,实在是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三是将《顺天时报》1903年8月8日《电戏新到》与《大公报》1903年8月6日《电戏又到》比对可知,二者涉及的是同一个新闻事件,虽然均为迟到的消息,但《顺天时报》所载的时间更晚,而且称为“电射活动影戏”,并非“电影活动影戏”。可见,《顺天时报》所载亦非原创消息,至于其出处源自何种报章,仍有必要继续探究,但考察意义已明显降低。这是因为,《顺天时报》1903年5月20日《电影又到》中两次出现的“电影”一词,更为诱人。

三、“电影”一词的频繁使用不晚于1907年

虽然谋求对“电光影戏”之类的简化,当时已是大势所趋,记者或访事人(类于如今的通讯员)也在不断尝试,但当时占主导地位的大概仍是“影戏”这个简称。如《大公报》1903年12月4日《北京·又一影戏》:“都城又到一美国影戏,亦系电光映射。于十二日始,每晚八钟至十一钟,在珠市口之天和馆开演,以两礼拜为期。未知与前月福寿堂所演者,是一是二。”

除“电光映射”外,“电光影出”“电光影像”也可视为“电光影戏”的变种或衍生。

如《大公报》1903年9月16日《江苏·争开眼界》:“近有人于贡院西街开设实验光学馆,以电光影出泰西各国名盛之区以及各种异样草木、禽兽等类,每晚八下钟开演。至馆者,以八十分为度,每人大洋四角。又有西人于洋务局间壁,开设外国戏园一所,亦以电光影出中国拳匪大战大沽口、英大战亚非利加花旗国、法国大赛珍宝会、英国新皇接位、各官绅商至殿朝贺等类。省垣民人以及赴试士子,均未见过,咸欲一睹为快,故生意甚盛,观者如堵云。”

又如《大公报》1903年12月4日《本埠·电火伤人》:“袭胜轩茶园演设电光影像,每晚赴园观看者,塞满园中。至于日前正在演观之际,忽轰然一声,电火崩出,立时轰轰烈烈,不可向迩。当经园中多人赶即扑灭,而演影西人,被火焚烧,焦头烂额,倒卧地旁,奄奄待毙,未悉能保无性命之忧否。”

“电影”这个简称出现后,起初与“影戏”“电戏”等相较,尚无明显的优越感,而是常常与其他称谓交错使用。

如《大公報》1906年12月14日《电光新影》:“法界权仙茶园,每日早晚演设电影,极为新颖,光彩绚烂,形神逼肖,与从前之来津者不可同年而语,亦文明世界之雅剧也。宜其观光者,履舄交错云。”

又如,《大公报》从1907年2月起连载的天津法租界“权仙”广告,既载为“权仙平安电灯影戏”“权仙电戏园”,也不忘加载“权仙电影园”“权仙平安电影公司”这两个更时髦的称谓。这简直是把相关简称用到了极致。

不过,当时出版的《大公报》,也已慷慨地将“电影”一词写进消息的题目中去了。检索1906年2月至1907年2月其对天津本埠的报道,可以为证:

一是1906年2月5日《演试电影》:“参谋处于初十日晚,演试秋操电影,延请某镇统制阅看。”

二是1906年3月17日《特演电影》:“今日晚,法界青年会特演电光活动影戏,惟该会屋宇狭窄,不能任人便入,惟持有票照者,始为延进云。”

三是1906年5月26日《活动电影》:“法租界青年会,定于今日下午,射照教育活动电影。想学商两界中人,届时往观者,实繁有徒云。”

四是1906年7月28日《电影新戏》:“粤东陈君,近于袜子胡同大仙茶园,新组织一电光新戏机关,完备活动如生,想欲拓眼帘者,必先睹为快云。”

五是1907年2月2日《义务电影》:“顷闻,青年会董理人,由日本新购各国照片,特为发明外洋风土人情,于今晚在本会演试,任人入座观览,不受分文。欲扩眼帘者,盍往观之。”

六是1907年2月6日《公益善会李公祠开演电影新戏助赈启》:“现商之权仙戏园内美国电影洋东,借演电影数日助赈,即蒙慨允,复蒙电车公司,助以发光电线,使电影光耀稳妥,毫无危险之虞。又蒙英国电灯房,助以电灯。窃思外人尚且仗义如此,我同胞当更慨发恻隐,踊跃相助也……”已知此启事刊载多次。

七是1907年2月22日《李公祠助赈电影新戏开演》:“津郡绅商诸君所组织之公益善会,为筹江北赈捐,拟在李公祠开演新戏及电影等剧,将卖入之款,不动分文,全数汇至灾区,以拯灾民,诚莫大之善举也。”

还有一个因素也颇能说明问题。《大公报》当时刊载的译自外文报章的消息,也已明确翻译成“电影”一词了。

再检1907年出版的《顺天时报》亦可知,其在消息或文章题目中出现“电影”一词已属寻常,如《观东长安街平安电影戏记》《电影功捐停办》《请看巴黎第一电影》《开明电影开演有期》《滨湘文兰看开明电影》《泉湘小宝看开明电影》等,再加上大量刊载的以“开明电影”为主打的戏园广告等,足以表明,“电影”一词已开始悄然挑起大梁了。

可见,1906年起,“电影”一词的使用已日趋频繁,而且势头很猛,大有快速取代其他称谓或简称之势。而天津权仙电影园、北京开明电影戏园等电影放映场所,1907年都已正式出现在了广告之中,且见报频率越来越高。

总之,1903年是国内出现“电影”一词的重要时间窗。当然,人们对于“电影”这个新名词,确有一个逐渐消化和习惯的过程,但这个过程并不漫长。其在京津地区被普遍使用,下限当在光绪末年(1907年前后),应早于以往述作中判断的1909年(或宣统年间)。而国人对“电影”一词的接受,也诠释了新兴词语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的信息传播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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