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青春的三种路径
2018-06-15金赫楠
金赫楠
2016年的一个采访中,“80后”小说家张悦然说:“‘80后绝不是同一个面孔,不是大家表面上看到的那样,我们不是一个团队,我们有着各自不同的文学追求。”更早一些时候,2006年《誓鸟》的读者见面会上,张悦然就请求媒体与读者不要再把她当作是“80后”,“我希望这本书(《誓鸟》)成为对青春的一个告别”。而颜歌在2015年某次采访中重提“新概念”的时候则说过“真正到了现在,我的写作,继续的写作,和新概念基本没有关系了”。
——显然,青春成长叙事终结之后如何更深地进入文学和表达自我,已经成为包括张悦然、颜歌等在内的一代青年作家的集体焦虑,尤其是那些从“新概念”出发、已经由“青春物语”阶段性消耗和释放掉自身经验与激情支撑的那一拨“80后”们。
想起2005年,被称作“80后”“元年”,关于“80后”写作异常热闹、喧嚣的时代:“韩白”之争,各种商业炒作与出版喧嚣,青春写作与主流文坛之间的傲慢与偏见,各种小集体命名……印象最深的是蒋峰与李傻傻、小饭、张佳玮、胡坚并称为“‘80后实力派五虎将”,对应着韩寒、郭敬明、张悦然、颜歌等人的“偶像派”。按照当时流行的说法,在商业包装和媒体焦点之外,“实力派”更有文学追求,在青春和叛逆的姿态之外“实力派”的作品水平更高。使用这种娱乐化
概念进行的作家分类和写作命名,很显荒诞搞笑,足以呈现当时文坛与市场对“80后”写作认知上的轻率与不经心;却也粗疏地标示出了这一代际写作群体的大致两种风格,甚至预言了他们今后的文学道路和职业选择。作为他们的同龄人,我集中阅读了包括韩寒、郭敬明、张悦然、颜歌、李傻傻、蒋峰、孙睿等人的作品。十几年过去了,这之间,“80后”写作群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青春文学不再是“80后”唯一的标签,市场和商业主导的种种喧嚣逐渐退去,早已经进入而立之年的这个写作群体从青春期倾诉中走出来后,逐渐呈现出一种分化的趋势:除韩寒、郭敬明成为瞩目的文化明星,一些人成为职业类型化作家、网络写手;而另一部分则坚持着纯文学的创作,并逐渐进入传统主流文坛的视野,进入文学批评甚至文学史研究的范畴——而后者正是我最近几年的阅读与研究对象。在他们近年来的小说写作中,可以分明感受到“告别青春”的急切、焦虑和跃跃欲试。而这种告别,是以青春叙事为起点的小说家的文学成年礼,是继续“写下去”所必然、必须解决的问题,他们告别的是“小说家的青春期”,想要就此挥别的更是同质化和消费性。所谓告别,必然包含着以什么样的写作姿态与叙事策略、什么样的情感立场和审美想像去面对世界与自我。如果说“80后”写作的开端是“新概念”,是资本与文化消费市场的催生,那么,十几年后他们又如何成长到一定阶段后各自抽枝发芽,以不同的姿态、朝向不同的方向各自恣意伸展?如何从青春期倾诉中扭转回身,真正凝视自身、关注社会与现实,找寻自己的文学路径与文本方式,真正建构起“80后”写作的主体性?文中将要谈论的三位出身“新概念”的“80后”作家张悦然、颜歌和蒋峰,或许可以从某些面向去回应这个问题。
一、张悦然:告别青春,进入历史深处
2016年,张悦然出版了长篇小说《茧》,当代文学迎来了一个“让人热泪盈眶的时刻”:昔日最具代表性的“80后”“偶像派”青春作家,放下一贯的“玉女忧伤”和“生冷怪癖”,面向历史之大隆重而温情地伸出手。《茧》的故事内核与主题指向是关于“文革”的,在我的阅读视野里,这大概是“80后”这代写作者第一次如此正面而正式地去触碰这个题材。“文革”作为当代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最大的历史灾难与人性伤痛,由于某种特殊的历史社会原因,文学(特别是小说)几十年来成为了国人谈论、叙述它的主要方式。1977年开始的新时期文学的演进,从伤痕文学开始,改革文学、先锋小说、寻根文学……那长达数十年的命名更迭、高潮迭起的思想潮动和叙事实践,某种意义上都是在探索和实践讲述“文革”的语言方式、情感方式和灵魂方式。在对这一历史事件的思考表达中,新时期文学前期的基本轮廓和重要作家艺术个性的确立才得以实现。这是1976年以后汉语写作绕不开的大题材,甚至成为不同风格和代际作家的试金石和必答卷,怎样理解与表达“文革”,关系到一个写作者如何有效地理解与表达当下之中国。从这个角度上,《茧》是对新时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学主线的承继与延续,开启着更年轻一代对大历史郑重其事地关注与思考,参与着仍远未完成的关于“文革”这样一个对当代中国产生重大影响的历史事件的社会文化思考与人文表达。
这是一次长达七年的长篇写作,作者张悦然在创作谈中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苦恼在于,这个小说好像怎么写也写不完”。是的,作为一个读者和研究者,我能够想像《茧》写作时所面对的巨大难度,这实在是一次冒险的文学旅程——当一个“80后”作家正面强攻这样一个大题目,在前辈高人们的鸿篇巨制背景(阴影)之下,它既要能够被列入那条长长的层峦叠嶂的文学谱系中去,有来处、有承袭、有根底,同时又必须是突兀新鲜的“这一个”,独属于“80后”这一代人的思想认识和审美坐标里。更何况,作为出生成长于新时期以后的“80后”,作为“文革”的非亲历者,那段历史之中的残酷、荒诞、复杂与丰富,其间的伤痛和惨烈也许没那么贴身切骨,那么,小说的有效性与说服力何以实现?
张悦然选择进入历史深处的路径是将过往与当下进行连接,她所选取的切入点和叙事视角是“文革”中恩怨纠葛的两个家族的第三代年轻人,把过往的大事件,与日常当下的青年人生巧妙自然地发生着密切的内在关联,以一种青春叙事的气息来探讨和追寻时代之大与历史之重。小说写得很智慧,也很笨拙,她的叙事策略里,小说的显在层面是男女主人公依次以对方为倾听者的第一人稱讲述,而内在本质的叙述却是一代人对历史与时代的内心独白。作为出生于1980年代的叙事人(主人公李佳栖、程恭),或写作者(张悦然),站在历史轴线的最前端,隔着几十年的尘埃岁月回看,这种讲述的有效性除了他们所发现和了然的,甚至也包括他们所遗漏和迷惘的。经由《茧》所奋力抵达的真实与有效,这部小说实实在在向我们展示了一代人对历史的感受与理解,更把历史之殇与当下之痛的交错缠绕凸显出来。“80后”怎么理解和看待“文革”,而“文革”又怎样影响着“80后”?那个钉子楔入大脑的雨夜,那个极端岁月里的极端事件,隔着两代人、隔着几十年的岁月尘埃,表面看上去一切都已经改变,日历每天都在向前翻页,但其实三代人的人生与生活都被它碾压和改变,这个历史大事件,它的阴影远比我们想像的要长,历史的血脉,在几代人身上辗转流淌着。
非亲历者如何讲述历史?也许,需要边消解边重构。“50后”“60后”作家笔下的“文革”叙事,作为亲历者,他们提供了大量的感性材料和私人记忆,似乎是最真实和有效的,但也恰因为自己身在其中,所以这种讲述难免偏颇甚至偏执,从伤痕文学到知青小说,难免沉溺于或控诉或辩护或怀旧的个体情思中。而当我们开始谈论历史,其实至少有两个所指,一个是客观存在于时空维度中的真实发生过的历史,一个是存在于各种记录、讲述和表达中的历史,是意识形态中的历史。所以,历史讲述的主观性和遮蔽性是必然存在的,所以更重要的是,在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来讲述。既然历史的主观性无可避免,那么我们对所谓真实的渴求,不如转换成对众多丰富视角的期待。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时代与生活,以及由此产生的价值观念和情感方式。“80后”一代人,有更活跃而独立的内心生活,更不容易为外在的宏大流行话语所裹挟,不似前辈作家们对大众和公共的迷恋与依赖,似乎不借助于外在的庞大话语就不知如何确认、表达世界和自我。在《茧》的阅读中,能够感受到张悦然在很努力地去创造“文革”叙事新的“语法语调”。
程恭与李佳栖的这两个主要人物,与其说是现实意义上的,不如说是象征性的。他们象征着新时期以后出生成长之一代人的一种历史命运——无论你是假装不知情,无论你选择逃离或原地不动,都没法摆脱历史遗留物的如影相随。今天已经进入而立之年的“80后”们,当这一代人开始成为家庭和社会的中坚,往往会发现自己身上的很多问题仍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历史遗留问题。我也是作者和人物的同齡人,必须坦承和面对的是,我们这一代人身上仍然留有很多“文革”的印记,尽管绝大多数同代人都不曾直接与此相关,但看不见摸不着却如影相随侵蚀着的是我们看世界的眼光、行为模式和思想模式,启蒙的断裂,平庸之恶的大行其道,每一天都无声无息地隐秘地散发着恶臭,无声无息地侵蚀着后面几代人正常的灵魂机能与精神呼吸。当年轻一代转身正式地面朝历史的时候,他们追溯的是父辈的历史,最终抵达和确认的却是自己,一代人真正的代际坐标和主体性才由此真正显现。怎样面对历史,最后终究会回落到怎样面对当下和自我。而当我们真正了解理解了父辈们所经历经验的那些往日时光,认真诚恳地温习了刚刚过去的那段中国当代历史,返回身,我们才能真正了解和理解自己当下的现实与精神处境。
《茧》之前,我对张悦然的文学印象和记忆基本还停留在十年前:“新概念”“80后”作家,显而易见的才情禀赋,做作的天真与华丽的空洞,小资情调的华美忧伤,架空社会历史的真空叙事……那是“80后”写作最为喧嚣热闹的时期,所引发的关注、争议甚至争论此起彼伏,而张悦然作为其中和韩寒、郭敬明并称的最具代表性的“80后”作家,一直保持高频率的写作出版速度和热关注度,包括莫言在内的很多前辈作家与读者都对张悦然后续的写作充满期待。然而2006至2016十年间,“80后”写作持续成长。她并未如人们所期待那样持续写作更多更好的作品,而是长时间地没有了音信。我作为同龄的阅读者和研究者,一直在持续跟踪关注“80后”的小说创作,在同代人力作频出的目不暇接中,我感受着他们的内心变化与文学成长,偶尔会突然想起张悦然,会好奇她在做什么,何以如此长久地停止了写作。所以拿到这部《茧》的时候,还没翻开细读,我就预感这次张悦然一定会放大招,有一种强烈的迫不及待和跃跃欲试——这同时表明,作为一个十年前的读者,我对张悦然始终有期待有想像。想起她十年前出版的长篇《誓鸟》,一段架空具体社会历史背景的南洋传奇,一个奇女子,小说中反复出现着死亡、伤害和鲜血,各种虐心虐身,通篇贯穿的是一种残忍残酷又华丽华美的叙事腔调,你能感觉到张悦然对小说中所描述的血腥和惨烈有一种审美上的迷恋,那些华美的语言语调恰是力图赋予它们足够的合理性。但那也是一种独属于青年写作之矫情的天真,那是一个尚没有真正体味感受过生命之沉重与世事之多艰的文艺女青年,对所谓残酷残忍轻快又轻佻的想像和表达,当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成长中慢慢知晓人生之多艰,面对人物的真实命运,不忍,不甘,所以在小说结尾处不管不顾地安排着人物与世界和自我的和解。当《茧》的叙述抽丝剥茧般进入历史深处,面对历史之罪与人性黑洞,作为青年人和后来者,作为过往岁月的阴影下无法逃避的一代人,要以什么样的姿态去做点什么来抵抗和改变这些呢?我觉得张悦然并没成竹在心的了然,所以她拿出“爱”这把万能钥匙来试图打开那把生锈的锁,“以爱的姿态去面对和拯救历史的罪”,“承认和指出所犯下的罪,灵魂就会得到洁净”,她说,爱的鉴定和纯粹可以洗涤和拯救罪。但和解真的能如此轻易吗?与自己、与他人、与我们不得不背负的历史、不得不面对的世界的和解,真能如此轻易吗?我没有作者那么乐观,又或者,其实张悦然也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但那种整体性的长篇惯性迫使她总得给小说有个结尾、对读者有个交代。“他(程恭)和李佳栖站在那里,听着远方的声音。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狗的叫声,孩子们的嘻笑声,一个早晨开始的声音。程恭闻到了炒熟的肉末的香味,浓稠的甜面酱在锅里冒着泡,等一下,再等一下,然后就可以盛出锅,和细细的黄瓜丝一起,倒入洁白剔透的碗中。”——这是小说温暖温馨的结尾,如同那些童话故事总是结束在“从此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然后,一切似乎已经完成,但其实一切可能都才刚开始。
二、颜歌:告别青春,回到故乡
最早读到的颜歌小说是《花样年华》,关于高三校园生活的一个短篇,正面书写自己正在发生的青春,这大概是颜歌小说创作起始阶段的作品,文体意识还处于模糊的状态,甚至还残留着中学生作文的味道,很小清新、很文艺女生式的写法,整体未脱一般青春文学的窠臼,行文中时常出现类似“在高三的刀锋上,我们尽情舞蹈着,并深刻地感到疼痛”这般青春期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表述。
而《朔夷》《锦瑟》《飞鸟怅》等则是让人惊艳的。作为颜歌早期的成名作与代表作,这几篇小说集中释放和展示了这位年轻作家超乎寻常的才情文笔,一个写作者驾驭想像、意境、语言的卓越能力。这些作品带有明显的奇幻色彩,每一个故事都是架空了现实背景而推衍铺陈的:古城洛阳、上古时候的村庄,那些名叫锦瑟的女子、名叫蕙娘的女子,以及后羿、甄宓、纯狐——颜歌着力营造着的古典氛围,以及这氛围之中的爱与等待、繁华与荒凉、虚无与孤独。颜歌把人物以及她自己,放置于一个完全源自想像的虚构时空中,封闭在一段段虚无缥缈的历史中,结构着一段段神秘、凄美甚至带点诡异的情感故事,更是在探讨死亡、宿命、孤独、爱恨等大问题。在这几篇小说中,颜歌高识别度的叙事语言恣意地生长和舒展着,空灵、飘逸、繁复,华美而忧伤。小说语言和文本意境缠绕交融,这样的小说,每一篇都是无法复述和介绍的,而只能通过细细地文本阅读,沉浸在小说语言建构起来的意境,感受字里行间所洋溢和携带的个性与特质。
在这个阶段中,颜歌于小说写作上的才情与禀赋渐渐呈现,并极其华丽、绚烂地舒张开来。通读这个阶段的颜歌小说,无论文笔之初的青涩清浅,还是渐入佳境后的游刃有余,其实或浓或淡,或隐或显都在为赋新词强说愁。在颜歌早期的小说中,我们感受到一个少女的敏感、多思,年少时候对于爱情、友情、青春与成长近乎完美的期待与憧憬,青春期的迷惘困惑与青春期的忧伤表达。这是文艺青年身上普遍伴随着的一种精神气质。而对于那些很早就开始写作的人来说,这是写作成长的必经阶段,更是个体心灵和心智成长的必经阶段。一个写作者对于语言的驾驭把握、对于情感的收放分寸、对于外部世界和自我内心的不断深入了解,大概一定是要走过这个过程的。
而自2008年的《五月女王》开始,小说的场景不再是虚无缥缈时空段落,而是发生在一个名为平乐镇的小城,蜀地城乡结合部的那种小城镇。在这小说中,上世纪80年代生活记忆的气息弥漫在字里行间。颜歌渐渐褪去之前华丽、空灵的语言方式,转而寻找一种家常、朴素、简单的叙事话语。在这部长篇中,颜歌展示了自己小说写作更大的可能性,以及写作中语言风格、情感方式对自我的超越。发表于2009年的短篇《白马》,延续着《五月女王》的叙事风格,白描的手法,呈现出四川小镇上一段俗常而又隐秘的家庭生活。而201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我们家》,一部以平乐豆瓣酱厂厂长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四川方言作为小说语言和人物语言被着力强化,以一个疯病痊愈的小女孩的視角,颇具喜感、唠唠叨叨地讲述了“我们家”从爸爸到奶奶,四川小镇上一个又一个家常、日常、且喜且嗔的故事或段子,读来如同一锅麻辣鲜香的正宗川菜,重口味、接地气,生活的苦辣酸甜和苦中作乐尽在其中。
及至2016年出版的小说集《平乐镇伤心故事集》,至此,小镇已经成为颜歌笔下反复勾勒的场景和背景,它或叫桃乐镇、常乐镇,或叫平乐镇,作为四川城乡结合部的小镇,相对封闭却又是宁静而自洽的。作为背景,作为人物和故事存在发生的环境,它的混沌、琐碎倒可以由此生发出一种特殊的张力。颜歌似乎在刻意地努力建造一个独属于她自己的小镇世界,独属于她自己的文学王国,如同福克纳邮票大小的家乡。颜歌在书写四川小镇的时候,似乎叙事上更有耐心,也更有一种真佛只说家常话的内敛与自信。纳博科夫谈论作品时曾说,小说家在很大程度上应该是一个魔法师,他的主要责任就是要创造出一个自成一体的天地。颜歌一直致力于做一个自如地挥舞魔法棒的魔法师,努力在笔下有声有色地创造出面目纷繁而独特的,自成一体的天地。如颜歌自己所说,“我想要写中国的城乡结合部,上世纪80年代眼中的城乡结合部和故乡,因为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地方,有戏剧性、有冲突、有脏乱差,这些都是我喜欢的。写四川、写方言、写我的父老乡亲,我明白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方式。”,四川人颜歌的写作似乎不再依赖那些青春期的感伤和文艺范,她开始自觉地调动自己骨子里和内心深处的家乡记忆和小镇情结,情感与精神立场上回到故乡,寻找自己真正的精神家园。她的努力,在写作与作品中不断呈现着,那个独属于她的广阔天地的面目渐渐清晰起来。
三、蒋峰:告别青春,坚守文学本身
2015年,“80后”小说家蒋峰出版了长篇小说《白色流淌一片》。整部小说由六个章节组成,每个章节都可以独立成为一个中篇,六个自足独立又相互联系的篇章,题为《遗腹子》《花园酒店》《六十号信箱》《手语者》《我的私人林宝儿》《和许家明的六次星巴克》,分别从希望、告别、成长、信仰、占有欲和爱情这些主题叙述了主人公许家明二十八年人生中不同的生命阶段和人生片段,从1980年代写到现在,时间跨越三十年,三代人的爱恨情仇,一个人短暂的、充满戏剧性和悲剧意味的命运起伏。
第一章节《遗腹子》,按照单双小节形成两条线分别来描绘着两个怀孕的女人,章节的末尾处交集在一个名为许家明的男人身上,他是一个孕妇的丈夫和另一个孕妇的儿子。小说开篇就完成了主人公许家明的出生和死亡,这里是他的开始也是他的结束,是生命的孕育诞生也是命运的了断终结。蒋峰在小说的开始,就亮出了故事的底牌和人物的结局,悬置了从开始到结束的漫长而跌宕的过程,更埋下了多个伏笔、挖了各种“坑”。这是蒋峰一贯信奉的小说策略:“永远不要从故事的开头写,我相信悬念是吸引人读下去的东西。”而《花园酒店》和《手语者》则是全书中最打动我的部分。尤其是《花园酒店》,这大概是全书中行文最为朴素沉静的一章,章节内基本采取的是线性结构,蒋峰以一种娓娓道来的笔调,以姥爷的视角来书写许家明和姥爷的相依为命的童年生活。这个章节的阅读,让我始终沉浸在一种疼痛里。姥爷和许家明夜里攀爬花园酒店的场面和对话,让人疼痛而感动;继父于勒和许家明之间深沉的父子之情,那一句淡淡的“我如果和你妈妈离婚了,你就不是我儿子了”,波澜不惊中带给读者的情感冲击力却异常强烈。蒋峰很擅长描写与男性长辈之间的亲伦之爱,情绪的渲染呈现一种恰到好处的克制而到位。这一点和余华有共通之处,他们都有一副自觉的、着力的冷峻先锋笔墨,但一旦写到最具传统意义的父子亲伦,笔调就朴素沉静下来。
在这部小说中,蒋峰小说的语言方式实现了一种文本上的自在张力。当他近乎不加节制地渲染死亡的同时,语调却极具温情。他对自己小说中的各色人物都有一种含情脉脉的注视,无论主人公还是边缘角色,无论成功者还是失意者,甚至杀人犯,蒋峰都倾向于为他们基于自己的立场去寻找一种合理性,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人物的心疼和体恤。而同时,蒋峰又在行文中表达出一种对生命和命运的无力感,眼睁睁地看着人物遭遇命运的无端突袭,眼睁睁地看着许家明熬过贫弱的童年、孤独的少年、刚刚找到了最爱的姑娘、刚刚打起精神来想要好好经营自己的事业和人生,死亡突然降临,无可奈何又无能为力。《白色流淌一片》中,开篇就是植物人父亲和遗腹子的死亡,然后是姥爷心力交瘁被癌症夺去生命、哑巴继父手上的数条人命,直至主人公许家明“像蟑螂一样”死于近乎荒诞的意外、年轻打工情侣的杀戮……死亡的降临总是那么突兀而荒唐,蒋峰在小说中借李小天发出这样的感慨“命运是个无耻的恶徒,又一次拿我们的生命去做恶作剧”、“回头想想,超级玛丽的死其实挺残忍的,没有提醒,只有告知,说不上哀伤,只是咯噔一下子知道自己完了,已经被这个完美世界抹掉了”。蒋峰在小说中写到死亡、分别和失败的时候,笔墨总是克制、平静又感伤、低沉的,而那种克制,恰使得小说在情节的关键处,获得了一种爆发前的充盈感。
由此,我被唤起十余年前关于蒋峰的阅读记忆,长篇处女作《维以不永伤》,展开的是一个“把这件事情写出来才不至于永远伤怀”的现代叙事。小说从一桩清晨发现的谋殺案写起,案子的侦破过程当中充满了各种戏剧性因素:官员贪腐、少女未婚先孕、继母的阴谋、始乱终弃的爱情辜负,加上接二连三的死亡与命案的抽丝剥茧,完全具备一部悬疑推理畅销书的各种元素,写起来似乎难逃类型化的窠臼。而蒋峰通过交错时空、变换叙事人和叙事视角、拼贴文本、复调等等西方现代小说技术的使用,重构了这个稍嫌狗血俗套的悬疑故事,赋予文本很强的实验性和文学性。在这部长篇中,蒋峰所展示的才华是多方面多层次的。为研究者所关注的大都集中在小说中炫技般使用的各种西方现代小说技巧,特别是叙事的自觉与用心——据说蒋峰写作这部长篇时就已有上千本西方小说的阅读背景,而且常常把小说拆开来看,研究作者怎样讲故事、怎样推进叙事。我想,写作这部长篇时,蒋峰所面对的最大困难和挑战大概是:当他疏离于同龄人所津津乐道的校园、青春等最切身的经验经历,将写作兴奋点指向一个包含有伦理、情欲、命运、灵魂撕扯与人格分裂等等人性内涵如此丰富复杂的故事,彼时年轻的生命体验和认知力、情感力,要如何有效地完成炫目技术上的深刻精神加载?《维以不永伤》部分地实现了这种加载,流露出作者对人物的悲悯,表现出一种“深刻地理解他人的真理”的沉静与宽厚。小说的核心情节围绕两个杀死女儿的父亲而展开,两场极具伦理震撼的谋杀案,蒋峰在审视、审判他们的同时,更努力探寻人物行为背后的隐痛,他设置出一个“罪与罚”的隐形文本结构,力图打开一种灵魂的张力来处理人物之间的关系。
《维以不永伤》的写作和出版,开启了蒋峰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旅程。他对世界的眼光和思虑,他对文学的理解和表达,他的审美偏好与题材兴奋点,在这部长篇处女作中释放得淋漓尽致,且一直贯穿在后面的一系列写作当中。在一片“为赋新词强说愁”青春期感伤的小腔调中,蒋峰在当时的“80后”写作群体中呈现出一种高辨识度,尤显不群。十余年的时间,一路写下来,对文学的坚持和坚守之中,蒋峰确已形成自己高识别度的艺术风格与文学气质,对谋杀案、侦破推理题材的热衷,对叙事人称和视角的反复转换、文本拼贴、复调、重构等等现代小说技巧的迷恋,从《维以不永伤》《恋爱宝典》到这部《白色流淌一片》,一以贯之。读蒋峰的小说确实能够获得一种文字和叙事上的满足感。
如果说张悦然与颜歌更多的是通过写作中主题与艺术风格的巨大变化来告别小说家的青春期,蒋峰的“告别”则恰表现为对于纯文学创作的始终坚持和坚守,关于写作内在性的探索,十余年的时间里蒋峰笃定了自己的写作方向。这似乎已经成为他的文学标签,他自己也在多个场合不惮于正面直抒自己的文学理想和写作野心:“我不相信文学会死,我不相信我的梦是一个死胡同。”“我会一直写作,以等待荣光的出现”、“立志要写出最好的华语小说”。